门当户对

　　一九九六年过得极快，毛文博上六年级，现在教室在二楼，十分方便，反倒是池岁星，上了四年级，现在教室在三楼，小孩再也无法趁着课间十分钟跑到操场玩乐，就连放学走路队，都要迟一点。
　　学校只要求中午放学时走路队，以前中午小孩在路队解散的书报亭前等毛文博，晚上便直接在校门口等他。那会儿还有张忠明，起初可以一起等，三人常常回家，张忠明送他们上车，然后去红旗广场跟妈妈一起。
　　现在角色互换，变成了毛文博等池岁星，依旧是在老地方。池岁星还是调皮，拍拍毛文博左肩膀，然后从他右边探出来，红旗广场的小摊贩们都有整改，如今全在新体育馆的小吃街，有利有弊。
　　体育馆暑假的时候，大概八月份，就是小孩在陶源老家的那个时间，便已落成，共有17个羽毛球场、两个乒乓球场、一个台球场、四个篮球场和两个足球场。开放后几乎人满为患，想来球场打球，便要早早来占位置，大多都是五六点钟吃了晚饭，掐着太阳下山那会儿。
　　每天小孩放学，坐上332或者331路公交车，路过体育馆时，便能看见人群拿着球拍，双休日时更多，往体育馆走去。听说山上还要修健身步道，把整个西山公园都围一圈，山上要修湖，附近还要建大楼。
　　开学后，五六年级的走廊加装了防盗窗，从外看去，原本一米五左右的围墙本就高耸，添上铁质的围栏，把走廊外紧紧封死，原本学生们喜欢在走廊打闹，扶在围墙上吹吹风，南方的教学楼整栋通透。现在在走廊外站着，活像是监狱。
　　老师们说，这个围栏是怕学生们从走廊或是教室里掉下去。五六年级的小孩，个头也就一米五六左右，谁会不小心从跟自己胸口差不多高的围墙上掉下去呢，大家都心知肚明。是防止他们跳下去。
　　池岁星跟毛文博的班主任都没换，仍旧是上学期的班主任。池岁星特别烦她，老是让全班为那几个讲话的学生背锅，全班增添作业或是让全班放学后留堂静坐。然后两人便会各自说起自己班主任的闲话来，毛文博还担心要是池岁星升了五年级，会遇到“老妖婆”也说不定。那是班上同学给殷老师取的外号，说她又老又爱作妖，听写默写时要把本子倒着写、跳着写、写上一篇学过的诗词、中间一句空着不写。总而言之，为了避免他们抄袭作弊，有千万种方法。
　　对于毛文博来说，这些稀奇古怪的默写方式当然没什么用，只可怜了那些中游学生。优生们自然不怕，差生们更是毫不关心，只有中游的学生，提心吊胆，总怕今天班主任又要整出些新花样来。且当天听写、默写有错的，抄五遍十遍，放学前交齐了才让走，不然就得留堂到六点钟学校关门。
　　这样一对比起来，池岁星觉得自己班主任简直就是天上的神仙。要是他摊上毛文博这个班主任，以后他要等自己放学岂不是得等到六点钟才行。
　　“那我就不等你了。”毛文博狠心道。
　　“怎么这样。”小孩唉声叹气，从这会儿就在心里默默祈祷五年级的班主任千万不要遇到“妖婆”。
　　“以后我就天天到你教室。”毛文博吓唬小孩，“然后问老妖婆，‘池岁星今天是不是又被留下来了’，然后她会拿你当反面教材，‘对，天天留下来默写，你们其他人不要学他’。”
　　小孩一下就找到毛文博话里的漏洞，“你那会儿都上初中了！”
　　“我趁初中吃晚饭的时候出来。”毛文博也回应道，“顺道来接你放学然后回去上晚自习。”
　　“那多累啊。”池岁星说道，话外之意便是想让毛文博轻松点，不用来接自己。“你怎么过来？”他又问道。
　　“骑车。”毛文博说，“我上初中了就把自行车学了，然后蹬自行车上下学。”
　　“那是不是还得买个自行车。”池岁星问。
　　“要吧。”毛文博想着。
　　池岁星曾经教过毛文博骑自行车，一向聪明、学东西很快的毛文博在骑车上貌似没有什么天赋，学了一下午，也得用辅轮才不会摔倒。毛文博被摔过几次，于是那天便放弃了学自行车，反正现在学了也没车给他骑，有的话也是池岁星骑车，他只能坐自行车后座。
　　上学、玩闹、写作业、做手工、逗猫、做家务……湾东的生活是一成不变的，只是偶有些新意。学校里的花坛多了些小卡片，是介绍花坛植物的，这个是小叶榕树、那个是铁树、另一个是冬青卫矛，学校还专门让班主任周一的班会课时，组织学生们到操场认识植物。
　　池岁星当然没有看完，因为班主任把学生们带到操场后几乎便不管，跟隔壁班的老师聊起天来。班会课几乎所有班级都在操场，小孩自然跑去找毛文博。其他人聚焦于学校两旁的叶蓉、乒乓球台旁的黄斛、亦或是花坛里尖锐的铁树，小孩喜欢悄悄拔下来一根刺，然后去与同学像是击剑似的，双方打得天昏地暗。
　　毛文博在教学楼下等池岁星，两人很默契的，走到教学楼里的花坛。那里的花坛矮小、植物瘦弱，就连学校植物科普的竖牌也没立，春天时还欣欣向荣的野花野草，如今已消了踪影，只剩下随风飘动的枯黄杂草。
　　两人不常来这儿，特别是体育课不挨在一起之后，更没时间来了。
　　毛文博上六年级后，班上教学的进度一直在加快，六年级上册要去借六年级下册的教材，等到下学期便全是复习课。池岁星听说后，让毛文博把他自己的教材留着，好给池岁星复习用。
　　“你就是不想写笔记。”毛文博一言点出小孩的想法。
　　这学期课程变化，池岁星的体育课从以前的一周两节变成了一周三节。
　　“你们一周几节体育课。”小孩问他。
　　“三节。”毛文博说，“实际上没有。”
　　“为什么。”
　　“上语文去了。”
　　“老妖婆说体育老师生病了、受伤了、结婚了又离婚了，反正总有理由来占课。”
　　“噫。”池岁星鄙夷道，“去举报她！”
　　“没事儿。”毛文博觉得没什么，“还不用学乒乓球了。”
　　自从今年亚特兰大奥运会乒乓球夺冠后，国内居民们打球的热情高涨，湾东小学里，就连平时年级主任最抓的紧的课间操也变成了乒乓球，于是乎体育老师们都教起了乒乓球，说要为国家发掘有天赋的球员、运动员。为此，主任也找殷老师谈过话，孩子们需要运动，需要去户外跑跑跳跳才能长高，然而当殷老师把班里的优生率拍到主任脸上时，后者咽语，不再干扰她占课。
　　国庆放完假，在老师口中便是接近寒假，接近寒假就是即将下学期，就是即将小升初考试，于是毛文博班上抓得更紧些，就连放学后，妖婆都要来班上再讲讲作业，联合数学老师，一三五语文，二四数学，于是乎开学时都是毛文博等池岁星，又变回了池岁星等毛文博。
　　当然，有时小孩也被留在学校订正作业，立秋一过，晚上又黑得快，常常是还没出学校，天便暗下来，街道路灯昏黄又招摇，聚起行人与蚊蝇。以往池岁星放学回家，总要拖拖拉拉，去书店看看，去小吃摊买个麻辣串，去小卖部买包辣条，虽然都是偷偷的，回家吃饭时还得担心被妈妈发现，可这种偷偷摸摸，让池岁星觉得很有成就感，仿佛一点微小的胜利，都能带给他许久的欢喜。只是现在不同，一入秋天后，湾东路面萧瑟，毛文博穿着衬衣，勉强还算暖和，池岁星拉着他的手往前走，毛文博便觉得不对劲。
　　“又冷了？”他问道，平常小孩都想晚点回家，不想直接回去写作业。
　　“不是。”池岁星说，“天要黑了。”
　　“你还怕黑啊，都四年级了。”
　　“不啊。”小孩颤颤巍巍，“有路灯怎么还黑。”
　　“真的吗。”毛文博不信。
　　“真的。”他点点头。
　　“吃不吃东西。”
　　“不吃。”
　　“去书店？”
　　“不去。”
　　“换卡带。”
　　“不想去。”
　　“……”毛文博不想理会小孩。他抓着自己的那只手有些冰冷，很快被毛文博的手捂热之后，两人上公交车，坐在一起，毛文博便拉着小孩另一只手捂一捂。
　　“让你早上穿衣服，去年冬天还没被冻够啊。”
　　去塔山的晚班车，车内并没有多少人。车厢里的灯光半开，只有前半车厢有光，街道两边的店铺的灯光黄晕打在附近的行人上，住在一楼的住户，有些把桌子放在户外吃饭，在一旁打一盏灯，放一盆水，吸引蚊虫。
　　移民广场与湾东大道，中间有还未竣工的高速公路入口，有津江的堤坝“福堤”，以及老旧的小区街道，现在已经变成了夜市和跳蚤市场，还有坝坝茶的空地。
　　池岁星回家，朝门框上的身高线比了比。自从开学后，毛文博似乎一天比一天高，池岁星小时候还想着什么时候能比毛文博还高，现在看来似乎遥不可及。
　　“你多吃点。”毛文博说，“多吃点就长高了。”
　　池岁星略显不满，“你吃得更少，不也长高了。”
　　毛健全给小孩夹了块肉，“你哥哥太瘦了，不健康。”
　　池岁星才觉得事情合理，三两下把碗里的饭扒干净，又去要了一碗。
　　过完国庆假期，天愈发冷起来。今年仿佛比去年还要冷，池岁星早早便换上了秋衣秋裤，在校外等毛文博时，都要在公交车站里等，外边的风太冷，总是吹得他手僵。一路上把手捂着，到家也暖不了。
　　冬天，为了等池建国下班回家吃饭，家里的晚饭都吃得晚些，池岁星只好先写作业，手又僵着，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第二天还被老师点名批评。随后几天，池岁星到家第一件事儿便是把电炉拿出来插上，把手烤暖和了再去写作业。
　　老是写到一半，池建国或是毛健全下班回来一起吃饭。小孩不太喜欢做事儿到一半被打断，于是嚷嚷着等他写完作业再吃，毛健全会迁就小孩，等到七点多钟他写完作业再一起吃饭。池建国不会，再说上了一天班也累，他们先吃完饭，文丽萍便会留点饭菜给小孩，等他写完作业再出来吃。
　　毛文博当然不会陪着池岁星，他的作业先写完，自己便先去吃饭，亦或是放下笔，先吃完饭再来写作业。
　　“你作业怎么写这么快的。”池岁星问他。
　　“老师下午布置了，我课间就在写。”毛文博回道。
　　“啊。”小孩思考一阵，“我要是老师，看到你们下午就把作业写完了，那我肯定要在放学时候布置新的作业。”
　　毛文博只觉得小孩倔强，“我打游戏去了。”
　　池岁星回头喊道：“等我一起！”
　　“你写作业去吧。”毛文博说道，然后在旁边开了游戏机，等小孩写完作业，他调成双人模式，两人分开坐着，平常夏天都是池岁星贴着毛文博坐，然后被后者推开说夏天太热。冬天小孩也喜欢贴着坐，毛文博还没有理由推开他。
　　毛文博选的魂斗罗，上次租完这个卡带觉得游戏好玩，便干脆买了一个。池岁星故意死掉，然后拿毛文博的复活次数，两人打了两盘，第一个场景还没过去便游戏结束。
　　毛文博放下手柄，“怎么了。”
　　“你都不等我！”池岁星嘟着嘴，眼眶微红，把手柄直接丢了下去。
　　“哪没等。”毛文博说道，动了几下游戏角色，“不是一直跑你后边嘛。”
　　“我说打游戏不等我！”
　　“那你不是在写作业吗。”
　　“以前你都陪我的。”
　　池岁星越说越小声，好像也想明白自己这没来由的脾气确有不对。毛文博没什么理由一定要陪他写作业，他自己作业写完了，有自由去做其他事。
　　湾东的冬天很冷，南方没有暖气，一到冬天，在屋里取暖只能烤火，却又担心电费高昂，于是电炉只偶尔一用。屋里大多时候都是门窗紧闭，屋里只比外面稍微暖和，里边却湿闷，让人透不过气来。
　　“擦擦眼泪。”毛文博递了纸过去。
　　池岁星拿过纸，“我没哭。”
　　“嗯。”毛文博附和道，“没哭。”
　　池岁星瞪了眼毛文博，把擦过眼泪的纸像投篮般丢进垃圾桶，然后拿着手柄，往毛文博旁边挪了挪。
　　“你冷不冷。”他问道。
　　毛文博也朝池岁星靠了靠，“有点。”
　　“我去把电炉拿进来。”
　　文丽萍刚才听见小孩卧室里有动静，还趴在门口偷听，一听见池岁星要出来，立马跑到沙发上坐着。小孩打开卧室门，看见她没来得及回到沙发，于是干脆变成了在客厅踱步。
　　“干什么，作业写完了没。”她故意问道。
　　“写完了。”池岁星说，“我拿电炉，哥哥有点冷。”
　　“那儿。”文丽萍说道。
　　小孩提着小电炉进屋，插上插座，把电炉对着毛文博。
　　“对着烤热。”毛文博说。
　　池岁星又把电炉挪到一边儿。
　　“……按右边的按钮。”毛文博说道。
　　小孩也有些尴尬，电炉是能左右摇晃的，跟电扇一样。
　　文丽萍敲敲门，“水烧好了，等会去洗脸刷牙，别玩太久。”
　　“好。”毛文博答应道。见池岁星冷静下来，打完这一盘，关掉游戏机，“去洗漱了。”
　　“噢。”小孩答应。
　　冬天洗漱，湾东虽不像陶源乡下那样麻烦，洗澡都要烧开水，平时的洗漱，夏天可以直接开水龙头，也不会太凉，冬天得从保温瓶里倒热水了，洗澡的热水器也不是时时开着，浪费天然气。
　　毛文博打好热水，池岁星站在门后。“你先？”他问。
　　“为什么。”小孩问道。
　　“你洗完先去把床暖着。”毛文博说，“觉得冷的话去对门把我床上的被子拿过来，厚一点。”
　　池岁星点点头，跑到对门敲敲门，毛健全还以为今天小孩要到这边来睡觉，结果他只是穿着布鞋啪嗒啪嗒跑进毛文博卧室，一股脑把床上的被子揉成一团然后又啪嗒啪嗒跑回去。
　　他回头看看干爹一脸疑惑，于是解释道：“哥哥叫我来拿被子。”随后头也不回，跑进屋里关门。
　　本来是毛文博打算让池岁星暖床的，结果洗漱完他跑去拿被子，反倒是毛文博先上床躺着了。被窝温温热，池岁星脱得只剩贴在皮肤上的打底衫，毛文博已经关了灯，屋里有月亮的微光，他侧着身横躺在床上，池岁星扒着毛文博肩膀。
　　“哥哥，对不起。”他说道。
　　“什么。”毛文博问。
　　小孩生怕毛文博生气，他没转身，池岁星解释道：“我不应该吼你。”
　　“没事。”
　　“那你转过来。”
　　毛文博翻了身，跟小孩面对面。
　　池岁星一、二年级那会儿还不懂，现在上四年级，有了电视后，见识多了，常在电视剧里看见男女主亲嘴，总是共度危机或是劫后余生时，于是小孩看着毛文博，夜里黑亮的眼睛，目光似乎发烫，烫得他心焦。
　　他亲了下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