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影交错

　　令撷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在少女离开后，没多久他就开始眩晕。

　　耳朵胀痛，持续听到一阵阵的嘶鸣声。

　　随后他感到自己心脏跳得越来越快，甚至感受到动脉一下下重重地撞击着他脆弱的颈部，好像血管要破裂，血柱要破壁而出。

　　汹涌的恶心感袭来，他止不住开始呕吐。

　　可是他已经饿了很久，每天那一点黑面包根本支撑不了他的身体所需，哪有什么东西能在胃部残留？

　　一阵干呕后，他终于吐出了一点黄色的东西，是又酸又苦的胃液。

　　被摧残得遍体鳞伤的躯体加上连日来的饥肠辘辘，四肢乏力的他，连支撑起身体歪向一旁的力气都没有了，更何况双脚还被紧紧铐在地上。

　　他只感觉身体在往下沉，眼前开始出现重影，炭炉里的火燃烧得那么热烈，好像地狱深处正窜起一条条恶犬向他扑来。

　　他无力逃脱，意识渐渐模糊。

　　就这样吧，好累。少年心里说着......

　　这次终于可以死了。

　　死之前，他想，爸爸妈妈为什么不来救他？

　　迷迷糊糊的，少年看到自己身处一个纯白的雾蒙蒙的空间里，爸爸，妈妈，外公，外婆，朋友，同学，老师，去世的爷爷奶奶，伯父，叔叔，好多认识不认识的，关系远的近的，活着的死去的，有过一面之缘的面孔，一个个在身边闪现。

　　他们像物理课上老师演示的老式幻灯片，一页页地在空中翻过，在周围飘荡。

　　与这些人相处的无数瞬间或片段，都被定格在这一页页的幻灯片里。

　　他们是那么不真实，不真实到少年觉得过往的经历也都是虚假的。每一个曾经经历的场景，每一个认识的人，都只是大脑幻想出来的幻影。

　　唯一真实的，是他忙碌的父亲和温柔的母亲。

　　他们一改往日的慈爱，忧心忡忡地站在远处向少年这边张望，不论少年怎么焦急地向他们挥手，他们都不走过来。

　　少年想要跑到他们身边，却发现身体动都动不了，他的双腿被牢牢困在这浓重的迷雾里，迈不开去。

　　少年努力张嘴呼唤他们，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那么拼命地想挣脱开这重重厚重的迷雾，使出浑身解数去驱动自己的身体，却惊恐地意识到在他的努力下，身体开始像脆瓷般一片片皲裂。

　　他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从双脚开始，生出裂痕，那些裂痕延展出无数的分枝，整个人像蛋壳般，连同这整片浓雾和所有的幻灯片，粉碎成一片片，掉落向虚无。

　　自己转瞬间化为了齑粉，与整个世界一起塌方，轻轻一吹，就消散到无尽的虚空中。

　　他再一次睁开了眼睛，周围还是一片漆黑，眼皮重得只能微微撑开一条缝，以至于他都不知道睁开眼睛这个动作是真实的还是自己跌进了另一层梦境。

　　他已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人间，甚至现在所感受到的一切，都不知道是不是一种臆想？

　　那个纯白的世界彻底不见了，环绕周身的，还是那逃不脱的黑暗。

　　这一次，他什么都看不到了，早已熟悉黑暗的眼睛也无法寻找到一丝光亮。

　　这无边黑暗的世界让少年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另一个宇宙，可是疲乏至极之下，却还有一丝清醒，因为浑身上下都在疼。也许人的大脑真的能屏蔽和遗忘最大的物理痛楚，否则，在经历了那么惨无人道地对待后，他为什么还能活过来，还能扛得住，还能有知觉？

　　少年试着使力，尝试着挪动身躯，但徒劳无功。他的脖子再一次被什么东西固定住，让他的头无法挪动位置。而他的脚仍然跟之前一样被铐着。这次，绑缚他的东西又多了两条，分别捆绑在他的大腿上，让他双腿彻底无法挪动或屈伸。

　　但不知为何，他的手，竟然是自由的！

　　他伸展他的双手，却不意触碰到周围有两面湿漉漉又凉意森森的墙。

　　这个触感让他在恐慌之余恢复了一点理智，并终于确认自己并不是在做梦。

　　他赶紧伸手去摸，这墙面的触感......

　　好像，是木材。

　　木材？

　　木板？

　　棺材！

　　脑子里蹦出来的两个字，让少年头皮发麻，整个人都要炸了。

　　恐惧让他把全身的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双手，他急迫地上下左右去触碰去确认。

　　果然，局促的空间，上下紧密的隔档和触感，无不在告诉他，他被放置在一个棺材里，至少，是一个封闭的木箱里。

　　少年已经不知道惊吓两个字怎么写了，刚刚走马灯一般的幻像，让他的心渐渐地枯死。他好绝望......少年闭上眼睛，等待无法呼吸的窒息感，等待生命走到尽头......

　　死一般的寂静，无限拉长了人对时间的感知，他等了好久好久，却等不到想象中的死亡来临。

　　他大脑渐渐重新转动，活埋？他真的要束手待毙，接受这个被活埋的下场吗？

　　少年终于抬手，用力去拍打盖在头上的那面木板，心里渐渐升起一线希望：即使是绑匪，他们还没提要求不是吗？他们总不能大费周章抓他来，就为了折磨他至死吧？！

　　他调动全身的力量去大力拍打，让潮湿的木板发出闷闷的砰砰砰的声音，希望至少有人能听到。

　　他拍打了好久，拍到他感觉自己的手已然抬不起来，拍到他绝望，从拍打变成抓挠，把挡在自己身前的木板抓下一条又一条细细的木屑......

　　拍不开这棺材盖板，抓不断那些木条，他就去撕扯脖子上的绑带，但是那绑带不知道是什么材质，不论他怎么使力都拉扯不开。

　　大腿上的两条也是一样。

　　这些绑带都被牢牢固定在棺材底冰凉坚硬的铁扣上，在他恢复知觉的现下，那些铁扣硌得他脖子、大腿和脚踝都很疼，他每次用力挣扎，都要停顿一下，悬空自己的头和脚，缓解一下身体各处被铁扣磕到的疼痛。

　　可是每一次抬起头，又必然伴随着勒紧的疼。他进退无据，脱逃无门，却无法放弃这说不清是不是徒劳的挣扎。

　　终于，在他身体上方的这块盖板，有人掀开了一个很小的只有约莫四指大小的方形小窗。

　　从他的角度望去，射进来一束光线，照在他的鼻尖处。少年赶紧使劲儿抬头，想要去够那小窗射进来的那一点光亮。

　　可脖子间绑缚的带子根本不容他挣出那么远的距离，于是他只能张嘴大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没有人理睬他，没有任何回应，连那个打扮成漂亮天使的恶魔少女也没有出现。

　　没多久，从那扇小窗里，开始往箱子里滴进了什么东西，位置分毫不差，落在了少年张开喊叫的嘴里。

　　他下意识一舔，咸咸的，好像盐水。

　　那水滴一滴一滴地往下落进他的嘴里，缓慢的，规律的，有条不紊的，不疾不徐的。

　　渴极又干裂的口腔忍不住多吞咽了几口，等下，是毒药吗？少年后知后觉地闭上嘴巴，那水滴落在他的唇上，向旁边流下。他侧脸避开，又有何用？他始终挪动不了头颅。水滴落在他的脸颊，沿着嘴角，仍然流进了他的嘴里，缓慢有序。

　　躲不开，逃不掉。

　　一滴，两滴，三滴......

　　等了许久，整张脸都因为左右摆动而湿透，甚至有几次因为幅度太大流进了鼻孔里，让少年呛咳到差点厥过去。

　　又过了许久，枕在下面的头发也被浸湿。那水滴仍然仿佛永动机一样保持着同一个频率同一个节奏，不停地一滴滴规律滴下。

　　喝过的几口，并没有带来想象中的毒发，但这份规律，却滋生了另一种让少年毛骨悚然的认知：这水滴如果永无止尽，是他的颌骨先被砸穿，还是他先被淹死在这个木箱里？

　　这一次，他甚至无法像前几次一样昏睡过去。

　　不停滴落的水滴一下一下地刺激少年脆弱的神经，那规律下落的节拍就像凌迟的刀，一刀一刀地割掉少年的理智。

　　他开始疯狂挣扎，用力大喊，双手比之前更用力地抓挠周围的木板。

　　他试图去挡住下落的水滴，水却在他的手心聚集，沿着他的双臂流淌下来，手臂上的刀伤被这盐水浸润，痛得少年撕心裂肺。

　　他试图去抠开那个小窗，抠到指甲斑驳掀开、鲜血淋漓，仍然难动分毫。

　　他尝试转而去扒拉小窗那狭窄的边沿，却只有靠里的木屑簌簌地掉下，外面好像是一层什么坚硬的材料铺盖在这块木板上。

　　那水滴在箱子里聚少成多，开始漫过箱底，他身上腿上一处处伤口开始被盐水一点点的渗透。少年浑身刺痛，那痛就像万支细小的针尖在伤口上齐刷刷划过。

　　他痛苦挣扎屈伸，却让伤口被拉扯得更大更深。

　　由于双腿都被绑缚在箱底，他的挣扎让脚踝、大腿又增添了无数勒痕和新伤。

　　逃脱不了绑缚的少年，新伤旧伤都被泡在盐水里，剧烈难抑的疼强烈到，他心脏就如同被什么东西揪紧，疼到几次三番好像要停止跳动。

　　少年没有停止喊叫，哪怕喉咙已经干哑，哪怕声音已经变得细若蚊吟，他仍然发着狂，努力地叫嚷。

　　好不容易积攒下一点力气，他就去扒拉那个窗，把它再抠薄一点。

　　他必须再努力一下，只要这个小窗的边沿足够薄，他就有机会掰开一些。

　　那水滴始终保持着固定的节奏，一滴一滴地持续落下。

　　少年也有累得不行，想要放弃的时候，可刚一躺平就被脖子下面那个铁扣戳痛。水已经越来越多了，他的身体有一半已经浸泡在盐水里了。

　　那水滴像一个无情的杀手，不受任何阻挠，保持着固定的节奏，持续一点点稳定掉落，这情境逐渐让少年疯癫。

　　他用力地扭动脖子和大腿去挣脱那些绑带，他喊得目眦欲裂，掰得十个手指的指甲都没有了。

　　他想自杀算了，可是那棺材盖子的距离仿佛精确计量过，让他甚至无法有足够的空间抬高脖子把自己勒死。

　　盐水逐渐漫过少年的嘴，终于，他的喊叫声变成了咕嘟咕嘟进水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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