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影·聊斋

　　1、
　　我是一个地方论坛文学版的版主。
　　文学这个词，在现代已经渐渐落伍了，所以我管理的板块并不热闹。非但不热闹，还很冷清，每天也就那么几个人在上面灌灌水，偶尔吟诗作赋。

　　这些人当中，有两个人是论坛的常客，他们的网名一个叫虎子，一个叫枫儿。看到这两个网名，我想大家一定猜测到他们的性别是不一样的。是的，他们一个是男孩，一个是女孩。

　　屈指算来，虎子的出现是在2001年，我还清晰地记得他发在论坛的第一篇文，那是一篇情感文。
　　虎子在文中说，他十分想念读书时的一个同学，十分想念她，文章写的情真意切，让人感动。我给了一个精华，并且将其置顶三天。

　　虎子在我印象里，属于那种比较敦厚朴实的类型，在论坛里也沉默寡言，贴出文后多半不看他人回复，他也不在意他人的评价。
　　只除了枫儿。

　　枫儿比虎子晚来半年，她是一个活泼的女孩，初来社区，她只在贴图和灌水论坛和人说笑打闹，从不进入别的板块。后来有一天深夜，她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地跑到文学论坛来翻帖子，她翻到虎子的那篇文……
　　那天夜里我恰好也在论坛上，我亲眼见她在那篇文里待了一夜，然后，她回复了长长的一贴。

　　枫儿回复的那一贴，讲述的内容和虎子的主文差不多，只是怀念的对象，变成了‘他’。
　　其中经历的事迹，也彼此相似。

　　面对如此巧合，论坛里的人都认为虎子想念的她可能就是枫儿，而枫儿想念的他也或许就是虎子。大家都充满善意地等待这对互相思念多年的情侣相认，也好成就论坛的一段佳话。
　　然而奇怪的是，在枫儿回了那段文后，虎子却沉默了，枫儿也再没有什么举止。

　　只是在以后的时间里，两个人开始经常唱和写文。

　　2、
　　我即将叙述的这个故事，就是从虎子和枫儿两人身上展开。

　　今年的2月14日，我依旧象往常那般来到论坛管理帖子，刚一登陆，忽然收到两个短消息，我打开一看，发现一个是虎子发给我的，一个是枫儿发给我的，他们在短消息里都托我办件事情。

　　他们要我办的事情几乎是一模一样，都要我去一个地方会一人，然后告诉那人，自己不能来了。只是他们的理由略有不同。
　　虎子的理由是他已经娶妻生子，所以不能来赴约，请对方原谅。
　　枫儿的理由是她要出国读书，想专心于事业，恳请对方忘了自己。

　　我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这两则短消息，心中越发肯定两人要约会的都是彼此，因为他们说的地点完全相同。我也越发肯定，他们以前一定是对情侣，后来大约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分离了吧。只是既然分离了，一个已经成家，一个要远赴大洋彼岸，又何必在论坛中写那么煽情的思念之贴呢？既已转身，何必回头。
　　人啊，真是矛盾！

　　我删除这两则短消息，不准备管他们之间的闲事。
　　何况，这个闲事我也无法管，我总不能自己去约会自己，然后对自己说：请原谅，你要等的人已经结婚了。然后又对自己说：请转告对方，忘了我吧。
　　那我不是有毛病吗？

　　删了短消息后，我又在论坛转了一圈，这时，又收到一个短消息。
　　这次是虎子发给我的，他用一种非常诚恳的语气对我说，请我一定要帮他转告对方。我没有告诉他枫儿也发了一则短消息给我，也是要我做同样的事情，我只是略带嘲讽地反问：“这么做有意义吗？”

　　我的消息发过去后，虎子沉默了，过了良久，他开始向我讲述一个故事。
　　虎子告诉我，在他读书的时候，他认识了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叫叶枫，是他的同桌，他们在同窗的三年岁月里，由陌生到相识，再由相识到爱恋。他是那么的喜欢她，甚至和她悄悄私定终身。高三那一年的情人节，他们还郑重许了一个诺：4年后的这一天，大家大学毕业了，不管身在何处，有多么困难，一定要回来相见相守。

　　“我答应了她，一定要在这一天去见她。”
　　“那你更应该自己去见她，坦率告诉她你已经负心，而不是要我替你出面。”我鄙夷地回复。
　　“不！！！我没有负心。”三个大大的惊叹号显示出文字主人的激动。
　　“我爱她，依旧深深得爱她，我每时每刻都在思念她，我根本没有成家生子……”虎子一气之下给我打来一堆文字。
　　“但我无法再去见她了，也没有办法给她幸福。”

　　“为什么？”我很疑惑。
　　“请不要问好吗？这是我的痛苦。”虎子突然闪烁其辞：“我只希望你替我转告她那句话，让她对我死心，不再等我。”

　　好，我答应你。
　　我不再询问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隐讳，或许，虎子真的有不可告人的痛苦原因。而且这件事情对我来说也是举手之劳，我并不真的需要做什么，我只要等到下午，再把两人的话互相转告就是了。

　　3、
　　中午回家，在饭桌上我把上午发生的事情讲给父母听。
　　当我把故事讲完，在我家吃饭的表弟突然抬起头，说认识虎子和枫儿两人。

　　“他们是我同学。”我表弟告诉我：“他们的早恋故事在班上人尽皆知，是我们校最恩爱的一对模范情侣。不过……”
　　“不过什么？”我看着表弟犹疑的脸色，好奇地追问。
　　“不过我好象听说刘虎在读大一那年因为车祸死了。”
　　“死了？”我大吃一惊，难道论坛上的虎子一直是鬼魂？我可是个无神论者。
　　“好象是，我也不清楚，毕竟大家毕业后就没再联系。”表弟有些不确定地回答。
　　“你有没有他家的地址？”我掏出纸笔，递给表弟，下午正好有空，我决定去确认一下。
　　“有。”表弟接过纸笔，写下一串地址，他停了停，又在这串地址后写下另一行地址：“叶枫的地址我也知道，我给你一起写下来。”

　　拿着表弟写给我的地址，我很快找到虎子家。
　　这是当地一家工厂的宿舍，很老旧的房子，敲开门，迎接我的是一位老妇人。

　　“阿姨，请问刘虎在家吗？”
　　“你是？”老妇人上下打量我。
　　“我是刘虎的朋友，来看望他。”我扯了一个谎，当然，如果论坛上的虎子就是刘虎，这也算是真话。
　　“虎子他……”老妇人的眼眶一下红了，她把我让进屋，请我坐下，给我倒了一杯茶。

　　“虎子他早几年就去了。”老妇人抹着眼泪告诉我。
　　“去了？怎么去的？”我故作惊讶。
　　“在北京读书时被车撞了。”

　　陪着老妇人唏嘘垂泪一番，我告辞出门。
　　看来这个刘虎确实是死了，那么，论坛里的那个虎子又是谁呢？难道真的是鬼魂？想想以前我也曾利用版主的职权查看过他的IP，却发现他的IP总是空白，那时候一直以为他是位网络高手，现在前因后果一综合……
　　正午的阳光下，我忽然打了个寒战。

　　罢罢罢，就算是鬼，这刘虎显然也是个痴情的鬼，鬼做到这份上，想来也不会害人。
　　我突然有些明白虎子在短消息里说的不可告人的痛苦是什么了。

　　4、
　　从刘虎家出来，抬头看看天色还早，我瞧着表弟留给我的另一行地址，决定也去叶枫家看看。
　　说实话，我很奇怪叶枫为什么这么久都不知道刘虎已经死了？

　　叶枫的家在城市的另一边，一栋单独的小楼掩隐在绿树丛中，看的出来，叶枫家很有钱。
　　一位保姆模样的妇人把我引进屋，我在屋内沙发上坐了许久，才从楼梯上走下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伯父好。”我起身向老人行礼，老人摆摆手，示意我坐下说话。
　　“你找叶枫？”老人双目炯炯地望着我。
　　“是的。”
　　“你为什么要找我女儿？”老人紧盯着我。
　　“受一位朋友说托，来传一句话。”
　　“什么话？”
　　“对不起，我只能对她说。”
　　“你走吧，你不可能再看见我女儿。”老人颓然坐下：“因为她已经死了。”

　　死了？我顿时懵了。一天中两个托我办事的人都是死人，这也未免太不可思议。
　　我傻呆呆地坐着，忘了问话。直到老人站起身，我才惊觉过来，连忙询问：“请问叶枫什么时候去的？她葬在何处？我受朋友所托，既然不能亲自把话传给她，希望能去她墓前说出。”
　　“你是个守信的年轻人，我很欣赏。枫儿是在97年死的，葬在城南墓园。”老人点点头，告诉我一个墓址，然后由保姆搀扶着转身上楼。

　　快上到二楼时，老人忽然转过身：“托你传话的人是不是叫刘虎？”
　　“你老怎么知道的？”我露出诧异的神色。
　　“因为枫儿去的时候，口里一直在喊这个名字。你转告他：枫儿很想念他。”

　　5、
　　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莫测，一天之内，我印象里两个最薄情寡义的家伙，突然就变成了最深情的一对情侣，而且至死不渝，死而尤存。

　　站在叶枫的墓前，我感慨着，心里有千言万语，却只能无语摇头。
　　你们两个人啊，两个人……，我放下特意买来的玫瑰，对着墓碑喃喃自语：“这是虎子托我送给你的，他要我告诉你，他很爱很爱你，一直在等着你。你呢？”
　　“你还要不要我告诉虎子，叫他忘记你？”

　　祭奠完叶枫，我转身离开墓园，快走到门口时，一方墓碑忽然吸引住我的视线。
　　我蹲下身子，拨开野草，看到墓碑上赫然刻着‘刘虎’两个字。

　　早春的薄暮斜晖下，两座墓一在这头，一在那头，仿佛两个人在遥遥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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