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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劫
姜焚的住处,似乎跟年前我来的那一段时间相比没什么不同。
看着那扇掩埋在旧日记忆里的朱红色大门,我缓缓拿出去年红尘给我的那块通行令。
即使那日被姜焚发现身份赶了出来,他也没有收走这块令牌,现在仔细想来,这两人之间还有不少被我忽略的疑问存在。
姜焚是姜归的徒弟,原本学的该是医术才对,为什么会成为机关术的大师?
他为人本身是如此清冷的性格,为什么会接受皇帝的任命,为朝廷效劳?
还有,他和红尘的关系什么时候好到这种地步了?连仅有三块的府邸通行令都给了他一块。在我前世的记忆中,他们的相遇也仅仅是红尘病重时墨染托付他们照顾了一段时间,这期间发生了什么我们所不知道的事吗?
……姜焚也不像是处几天就会信任他人的性格啊?
大门在我眼前缓缓开启。
随着门的开合,光怪陆离的春光树影在我面前忽隐忽现,蕴含的韵律,就好像在弹奏着一首寂寂无声的歌。
与一个荒谬的猜想忽然从我的脑海中浮现。
难道……红尘早就猜到了,未来某一日我还会回到这里吗?
他府邸的春日比我想象的还要喧嚣。
庭院不再冰冷的流水雀跃地奔腾,一路投向小桥的怀抱,又调皮得很,途中也不肯闲着,顺手把两边的小石头捞走,把小石头吓得滋哇乱叫。
泉水泠泠淙淙,仿佛在笑。
这样清脆又温煦的声音,让人不由想到红尘。
流水兜过几道弯,又将小石头送回了岸边,顺手给旁边的碧草洒上一把清凉的露珠。
这道赠予人间的温柔,连风都眷恋。娇嫩的野花挺起了腰肢,又柔软地依偎在春光的怀抱之中。
这样的景象,看得人也要忍不住勾起嘴角。
我信步登上姜焚那栋小木楼,可当我站在门前打算敲门的那一刻,又悄悄收回了手。
透过镂空的花墙,我甚至已经看到了他在里间忙碌的身影。
我就在他身前。
门帘如同虚设,仅仅一线之隔。
但我不敢伸手。
不知为何,但就是觉得,在预设的故事之中,我应是带着他的那柄伞来叩他的门的。
他当初追着我出来,送我那柄油纸伞,心中是不是也这么期待着?
我不得而知了。
他抬头擦汗间的随意一瞥,已是看见了我。
“怎么光站在门口,不进来?”
这遥遥的一瞥,让我忽然回想起来了一段不知哪世里的记忆。
【拾叁】
那世里我被追杀到雪原,血一直从手臂淌到脚底,我却冷到麻木,感觉不到疼。
看着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我不由伸出手接了一片。
这样大的雪,分明没有温度。可看着风中舞动的绒毛,它就会让你产生一种它很柔软的幻觉。
我可能是真的失血过多,确实感到了手上那片羽毛的轻柔触感。
这样冰冷的雪,这样纯粹的雪,这样柔软的雪,就像玄妄谷里的人。
明明设下这横亘千里的冰天雪域,不愿人为了心中那缕妄念求见,却又留一线生机。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又能想到,雪原尽头的山谷,是四季如春的盎然呢?
就像是上天留给人间到绝处的生机。
求之不得,又近在眼前。
我一路接着雪花,跟着雪花来到了木门前。
抬起头看见前世里那道门的刹那,人还是恍惚一愣。
竟然不知不觉来到了这里吗……
我还未叩门,木门却自己“吱呀”一声开了。
开门的是姜焚,不见姜归。
少年人眉目如鹅毛雪,还如昨日,眉宇间写满了不待见。
他皱眉看了我一眼。
“家师已故,我不通药理,您还是请回吧。”
我惨然一笑。
“你还在为当年的事情怨我吗?”
少年沉默良久。
我却再也支撑不住,两眼一黑,扶着门环的指尖滑了下去。
昏迷之前,我恍惚听见,门内的少年低声叹息。
……
我没想到我还有醒来的那一天。
入目,是少年人细瘦的脖颈,他身上披着的袍子随意至极,甚至已经垮至肩头。
手里捧着黑色的瓷碗,拿着个小汤匙一下一下划着大圈搅着药,也许是有什么说法。
我看到他的锁骨,便微妙地顿了一下,觉得于礼不合,便往上看,他垂着眼睫,视线盯着汤药的一个点,好像在入神地想着什么,还没发现我已经醒了。
我索性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我听见碗被轻轻放下的声音。还有他的小声嘀咕:“不应该啊,怎么还没醒?”
说着,就要探上来。
感受到那只手的温热气息,我立马动了动,装作刚醒的样子,迷迷糊糊地看了看四周:“这是哪里?”
余光瞥见快速收回的手。
“既然醒了,那就是不打紧。喏,药给你放这了,自己下来喝。”
他说着,一脸的不耐烦。
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端起那碗药。
入口苦涩得令人差点吐出来。但我忍着,一鼓作气给它喝完了。
姜焚显然对一滴也不剩的喝药态度很满意,脸色缓和了几分,一手抄起那碗,走得飞快。
我看着他的背影,不由笑了笑。
跑那么快做什么?我又不吃人。
在玄妄谷休养了几日,我越发发现姜焚是个极其慵懒的性子,他早起连头都不梳,撸起袖子,穿着雪白的中衣就开始给我熬药。
有一次我起早瞧见他,不由惊讶:“你早上洗脸吗?”
少年冷着脸:“与你何干?”
我开玩笑:“我怕你脸上的灰掉进给我熬的药里。”
“那你明天早上起来自己熬。”
“不不不,姜神医,我觉得你熬的药甚好,连掉进去的灰都带着一股清晨泥土的芬芳气息……”
神医木着脸,没有回答。
第二日,我爬起来悄悄看,他在后院接雪水洗,那带着冰碴子的水往脸上一抄,小眉头狠狠一皱,我都替他冰。
后来的几天,我每天半夜悄悄爬起来给他烧好热水,让他早晨起来了用。
第一天他皱着眉,但什么都没说,后来都没有管,我便一连给他烧了十几日的水。
大概半个月后,他来撵我走。
“妄谷外还在下雪。”隔着风,他的嗓音清清冷冷。
“你持了那柄纸伞去罢。”
“我此番救你一命,你若念这救命之恩,此生便不要再来与我相见,也莫与他人说见过我、我会医术之事,便算作报答了。”
我知他无入世之心,向他长长一揖:“多谢姜神医。”
他冷冷看着我的动作,等到我起身,又冷冷评价道:“不伦不类。”
他转身,又是那般干脆利落地关了房门。我抬头只见他的墨色长发,雪色中衣,还有那双素白纤细的手。
后来的有一天,我终于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我中了一个毒与蛊的混杂物,他们威胁我,让我写下信件引诱姜焚前来。
我当时几乎已经看不见东西,更何况我也写不出完整的字来。
安闲和离殇倒是会写,可是我只会认半边。
墨混着我的泪,我的血,我右手抓着我左手断掉的手指,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
画满了横,画满了竖,画满了怨,画满了不甘。
唯独没有写“救我”或者其他。
我长长一扯,力透纸背,像当年的俯身长揖。
——别来。求你。
姜焚这么聪明的人,他一定知道我的意思。
然而。
然而。
最终他还是来了。
他还是见了我,他又救了我一命。
……用他自己的命。
为什么?
为什么?
不是讨厌我吗?
不是不想见到我吗?
看见他被折磨得面目全非,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可是,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然后极其和缓地露出一个微笑。
那是我两世里第一次得见他笑起来的模样。
“墨染,你真是个祸害。”
“我这辈子,最痛恨的事就是爱上你。”
他说着,却一直在笑,很轻很轻的笑声。
“可是为什么呢?不管你哪一世里、何时来,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救下你,又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你。”
“下一世别来啦。”
“真的不想再等你,每一次……都要我等上好多年。”
“下一世”?
“每一次”?
我不安起来:“喂,你别睡啊,什么下一世,什么每一次?”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喂,你先回答我啊!”
可是他再也没有回答我。
那一世的最后,我终于回想了一切。
原来,原来。
每一世我都会遇见他。
只要我遇见了他,他一定会把那柄伞给我。
只要我带着伞去找他,他就愿意放弃一切,带我离开尘世。
可是……
我从未将那柄伞还给他。
每一世。
他等了我每一世。
……
我看着他恍若未变的脸,默默移到我手上的目光,还有未曾说出口的期待。
我的视线再度模糊。
我哑着嗓子,一字一句地说:“先生……我有一事,想求一解。”
“什么事?”他莫名其妙但耐着性子询问,语气疏离一如从前。
“听说妄谷之人,轻易不肯出世。若有人违背誓言,被辜负了一次又一次,作何解?”
他垂眸看着手里做了一半的物件,沉默良久,缓缓道:
“妄谷中人,所信不过天命缘劫。”
“有缘来,无缘去,缘之一字,谁又能强求呢?”
“他若接见你,便是他的缘;若因你而死,便是他的劫。是缘是劫,都是他的命数,既是命数,又怎能怨天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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