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乱长安

　　早朝上赵绯被贬的消息已在宫中不胫而走，皇后这里当是也有耳闻。在皇帝到来之前，秦参赞被封为辛国公的消息也才刚刚送到她这里来。
　　“臣妾不懂太多庙堂之事，许是不能替圣上分忧。但纵观历朝之史实，不难发现。所谓‘权臣’，多诞于乱世，难见于太平。多是因着某种特殊的缘由，暂借了君王之势。得以手握重权，左右国运。然人心不足，贪念有余。妄以‘借势’自比‘天命’，居功而自傲，残暴且专擅。久之，必生大逆之心，行欺罔之事。然先有君，后后方才有臣。臣之道若是妄想凌驾于君道之上，则本末倒置，叛道离经。势必要遭到天道的严惩。落不得什么好的下场，自是在情理之中。”

　　皇帝点头，表示极度认同皇后的说法。

　　道：“确是如此。好比秦夫子。朕始终顾念着往日的情分，才会几次三番放任他的悖逆之举。扬州郭太守几年前曾多次进言，直言临州的辛守财在徐州当地成日胡作非为，巧取豪夺。甚至徐州民间还有传言，说那厮乃是徐州地界的土皇帝，任凭是谁人到了徐州，都得听那厮的。现在想想，哪里是空穴来风呢？实在是荒唐透顶。朕也曾从旁提醒夫子，要严加管束此人。可没想到，已是积重难返了。怪朕啊，放任自流，养虎成患。这次，朕封了秦夫子为辛国公，迁居老家颐养天年。让他体面地结束仕途，朕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说到‘仁至义尽’，在来的路上，朕好好地琢磨了一番。秦夫子一隐退，那朝中文臣之首就只剩下太师了啊。”

　　“圣上仁慈，于秦老的安排是最好不过的了。老参赞年岁已高，历经风浪。如今全身而退，甚至封公进爵荣归故里，已是他的造化。不瞒圣上，臣妾的父亲年岁与参赞相差不大，这几年也常有自述身子骨愈发地吃不住了。恐怕圣上需得加紧物色，多多提拔正值壮年的文官了。”

　　皇后心中一凉，已是了然皇帝今日前来大体是因为些什么了。

　　“也是啊。太师的年纪也不小了。不过在朕看来，他的身子骨且还强健着呢。能者多劳，还得再苦他几年了。”皇帝佯作玩笑道。

　　“相信父亲在位一日，必定竭心尽智，为圣上排忧解难。”

　　“那便好。秦夫子的安置到此落锤定音，朕自觉做得尚且还可以。但可惜了赵绯。明明是有功之人，却被满朝的文武齐齐挤兑，生生被朕贬去守城门了。”

　　皇后不知她突然提起赵绯来，是有什么用意。

　　顺着她的话，接道：“对于赵大人的处罚，臣妾方才有所耳闻。确是觉着，重了些。”

　　“哦？皇后也这般觉着？”

　　“确是。”

　　“嗯。看来，你我帝后二人还是同心啊。朕，也是这般觉着。这群文武也属实是过分了些，不就是因着赵绯这几年肃清贪腐，得罪了一些人么？怎地至于颠倒黑白，是非不分地诋毁他？真如皇后所言，‘人心不足，贪念有余’啊。”

　　皇后微微颔首，等着皇帝下面的话。

　　皇帝续道，“民间有句俗话，‘打狗，还需得看看主人。’这话啊，是话糙理不糙。赵绯就是朕养在朝堂上的一条狗，他能替朕整饬歪风，能替朕惩奸除恶。与他过意不去，就是与朕过意不去。皇后说说，朕说的对，是不对？”

　　“圣上所言极是。”

　　“嗯。”皇后的顺从令皇帝很是满意。

　　“硕荣夫人已是许久没有入宫来探望皇后了吧？”

　　“臣妾的母亲前些时日身体不适，错过了本月省亲的日子。”

　　“那正好。择日不如撞日，过了午间，皇后便差人去将夫人请来。让她到皇后这里多住上些时日，一来叙叙你母女二人的思亲之情，二来也好让孙太医过来为夫人诊治诊治。”

　　皇后自座位上起身，福道：“臣妾谢圣上。”

　　“好，好。”

　　皇帝也起身，说：“午后朕还有要事，不久留了。要说的，便是这么多。隔些时日，朕再来看皇后。”

　　“恭送圣上。”皇后再次福道。

　　皇帝离开后，皇后立即命人取来笔墨纸砚。

　　亲书一封，交予亲信。

　　赵府

　　小胡丧着个脸，提着食盒进府来。

　　到后厨放下食盒，他被王婆子好通教训。便问他，为何要如此糟践吃食？

　　小胡哪里知道宫里头发生了啥事，当然也不清楚为什么食盒里一片狼藉。

　　回说不知。

　　又遭了一通骂。王婆子说，定是他驾车不小心，把食盒打翻了。

　　小胡大呼冤枉。

　　这时二狗进门来，说林雪奴请小胡去大厅问话。

　　小胡一听，脚底板抹油，赶快抽身。

　　既是主人家要问话，王婆子便也不好阻拦。

　　来了主厅，林雪奴、素心、青隼、哲别、陈嫂几人都在。

　　大家伙都问他，赵绯去了哪里？他人可有什么不妥？

　　小胡回道，家主去了老宅。人么，怎么说呢，兴许是遭了不少的打击。

　　知道他没有乱走，也没有失踪，而是回了老宅，众人都道那还好。毕竟被贬一事，已是无可挽回。现下能做的事，便是从旁陪着赵绯，好让他尽快走出阴霾，重新振作。

　　林雪奴不知道老宅的往事。她听说赵绯已是归来，便想去老宅见见他。

　　众人把她拦下来，陈嫂给她介绍老宅的事。

　　老宅与这栋宅邸只不过一街之隔，现空置着。当初魏王起兵谋反的时候，金吾卫曾到宅子里捉人，赵家则誓死抵抗。双方爆发激烈的冲突，流了很多的血，死了好些人。

　　“那里好不吉利，家主立了规矩，绝不可擅自前往老宅。立府以来，我们都没有进去过，小姐也没进去过。现如今只留老胡一个人守着，看门打更。”光是说起老宅来，陈嫂都害怕得不行。

　　小胡一个劲点头，说：“我爹命犯天煞，只有他能镇得住那些亡魂。”

　　青隼在旁哆哆嗦嗦地道，“有、有一回，我因着好奇，半夜去了一趟老宅。。。”

　　说到这里，她干咽了咽。

　　“然后呢？”素心被他们说得也有些怕了。

　　“然后。。。就看见。。。有好几个白影在飞。。。没看错的话。。。那就是。。。鬼。。。”

　　陈嫂和素心吓得不行，“真有鬼？！”

　　“嗯嗯。”青隼旦旦道。

　　“什么鬼啊，神啊的。老粗才不信！定是青妹妹眼花了。”哲别道。

　　“你才眼花！你不信，你半夜翻墙进去看看去！”

　　“我？！我才没那闲工夫。”坐到一旁，哲别吃果子去了。

　　“哼，光会说。”青隼呲他。

　　他们的话林雪奴都听了进去。

　　她不怕鬼吗？她是怕的。

　　只不过比起害怕来，她还是更加忧心赵绯的情况。

　　奈何赵绯事先给大家立了规矩，她不好去随意破坏。

　　抿起嘴唇，她低头不语。

　　“小姐别怕。只要我们不去老宅，就不怕那些鬼魂。”素心上前安慰她道。

　　林雪奴扯了扯嘴角，但笑不出来。

　　“素心，我有些累了。”

　　“那我扶小姐回房歇息。”

　　“好。”

　　主仆二人同大伙暂别，回到小院去。

　　在小院里坐了好些时候，林雪奴也不说话。

　　素心甚少见她这般。从案上找了本书，递给她。

　　“小姐，这本您之前很是爱看。不如读读，解解闷也好。”

　　接了书本，她没有掀开封皮。定定地瞧着看。

　　“素心，你去把长弓取来。”

　　“长弓？小姐要它做什么？”

　　“我。。。我。。。你先别管。。。取来便是了。”

　　“哦，好。”

　　素心按她说的，回屋把长弓取了来。

　　林雪奴把手上的书本放到案上。

　　起身来。

　　她一寸、一寸地卷起袖头。

　　“哎呀小姐，您这是做什么呀？这、这有伤风化。”

　　见她将袖子挽起，露出半只小臂来，这可是让素心起了急。

　　“这里没有外人，不打紧。”林雪奴我行我素。

　　准备妥当后，她拿起弓来。

　　这柄弓并不轻巧，光是拿在手里就得使不少力气。

　　单臂提弓，她试了几次，方咬牙勉强给提了来。

　　但还没等另一只手去拉弓弦，这一只手已是力尽，不得不又将弓放了下来。来回试了几次，都是这般。

　　林雪奴把弓放回到案上，说：“我从不知，这弓竟是这样的重。”

　　说话间，她掉了眼泪。

　　“素心，委屈你了。你哪来那么大的力气，怎地提着它毫不费劲？”

　　“小姐。。。”素心摇头，说：“那弓其实没有多重。我们这些下人自来做这类的力气活儿，都是习惯了的。”

　　跟着林雪奴掉了眼泪，素心问说：“您怎地哭了？怎么说起这些来？”

　　林雪奴闪着泪花，说：“我就是觉得，自己好生没用。平日里，娇生惯养，任性乱为。甚少为他人着想考虑，总是想着自己。现今大人含冤被贬，我既不能向圣上求情让她收回成命。也不能为大人伸冤鸣屈，让天下人知道大人根本不是传言所讲的那般。他才不是为了荣华富贵而卖亲求荣的弄臣，他是心系百姓、为国为民的好官。”

　　“小姐放心吧，姑爷是多刚强的人啊。这点困难，应该难不倒他的。您想啊，光是大晋第一弄臣的骂名他都默不作声地背负了多少年？甚至连街头巷尾的童谣都在编排、嘲弄他。寻常的人，哪里经受得住呢？这些年，想来姑爷熬得并不容易。饶是那般艰难困苦，他都咬牙扛过来了，又怎地会畏惧当下的小小困境呢？还不如说，这倒是个机会。若是能借此撇清与女帝之间不清不白的关系，那不正是一个摆脱‘弄臣’骂名的大好机会吗？”

　　“若真是如此，那便是好的。可人心可畏，怯大压小，扒高踩低。只怕大人失去了官职，便也失去了他抗衡人心的仅剩筹码。从前那些有胆量诋毁他的人，将会变本加厉。而从前那些忌惮于他的人，这时又会反复无常，乘人之危了。”

　　“会么？”素心天真地问道。

　　“但愿不会。”

　　傍晚时候

　　皇帝结束了太和殿的问政。

　　经过一下午的问政，那些被传唤来的大臣们普遍都是脸色不佳。上午早朝，下午问政。足足站了一日，无人不是人困马乏。

　　众人也无心说什么闲话，出了宫门各自散去。

　　农丰司的司长是一位姓王的大人，他没有回去自己府上，而是去了太师府。

　　他到的半个时辰前，宫里来人将太师夫人接进宫去。

　　而皇后亲笔的那封书信，已是递到了太师手上。

　　信中内容有二，一是告诫青太师近来应谨慎言行，低调处事。秦参赞已然隐退，皇帝对于“权臣”的掌控将会更加严苛，她不会允许再出现第二个秦参赞，也不会允许青太师一家独大。二是提点青家，勿要赶尽杀绝。皇帝明言，赵绯便是她豢养的一条狗，打狗需得看清主人。若是一味追讨赵绯，皇帝会将此举视为对她的忤逆。如此，便是得不偿失了。

　　青太师不住冷笑，将信笺烧掉。

　　他心中好不畅快。今天可以说是双喜临门，既除掉了老对手，也痛击了皇帝的亲信。至于说，皇后信上讲的这些利弊，他心里怎地不十分清楚？

　　老奸巨猾的他很是懂得以适当的尺度游走在底线边缘，只要控制好力道，不去过分触怒皇帝，那么青家的富贵与荣华便无人可以撼动。

　　下人通传，说是农丰司司长求见。

　　眼珠子转了几圈，青太师命人将青司郎请来，一并接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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