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爱她

　　次日，天寿元年正月十四，一支由精兵强将汇集而成的大金军队，天降一样出现在京都北郊，领头人是大金国的驸马，大成的福王。

　　他在赵炳楠登基之后于北疆逃离至大金，赵炳楠早已知晓福王的行踪，在各大臣建言要将福王追押回来时，赵炳楠念在微薄的兄弟情分，有意放他一条生路。

　　可没曾想，福王凭借大金国驸马身份，与大金国国王达成交易，他要借助大金之力，从赵炳楠手中谋夺本该快到自己手中的皇位。他熟悉大成地形，在全京都沉浸在皇帝立后的盛大喜庆典礼之中时，福王率军队绕过北邙山路，埋伏在北郊。

　　宗庆，推了赵炳楠最后一把。

　　正月十三日夜，福王掳走新皇后，企图在昨晚趁禁军之乱，直入大成宫，生擒皇帝，逼夺皇位。

　　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宗庆生前授意冷月堂之人，提早挪用皇帝玉玺、虎符调大成军队，在大金国军队冒头之际，四面包围而起的大成军将其团团围住，这场战争仅仅持续一天，福王于仓皇之中脱逃，率残军逃入深山。

　　山洞外大雪已停，天也已经暗了下来，司予蜷缩在阴冷潮湿的硬地上，瑟瑟发抖地凝视着身前正燃烧的火堆，嘴被塞着的破布撑得似要裂开一样疼，手脚都被粗硬的绳索紧紧捆着，她已挣扎了太久，以至于此刻再无力气动弹挣扎。

　　她身上穿的仍是昨日那件鲜红的嫁衣，火焰映照着嫁衣上栩栩如生的金凤发出耀眼的光，凤纹是沈夫人没日没夜绣了半个月才绣成的，她曾对司予说，这件嫁衣的每一个针脚都含着做母亲的对女儿的祝愿，她还说，她会日日祈祷他们夫妻二人琴瑟和鸣，婚后幸福……

　　她想着想着落下了几滴冷泪，她从未想过要离开赵炳楠，她知道他心中有难言之言，她要等他亲口说出来。

　　昨夜她刚出殿门就被人从身后打晕，醒来时已在这里，洞口有两个粗壮的穿着黑甲的男人，从衣着看不似大成军人，他们相貌粗鲁凶恶，却不曾敢靠近自己，听他们说的不同于大成的语言，司予已在心中猜出了个大概。

　　洞外传来一阵马蹄嘶鸣声，接着传进来一阵吵闹声，司予知道，是福王回来了，而且知道，他失败了。

　　一进洞门的福王看到司予瑟瑟发抖的模样，大骂了那两个守门的士兵，又让他们找了些干草，福王将干草铺到司予身边，为她拿出塞嘴的破布，解开手脚上的绳索，指着干草说：“坐这上面。”

　　司予揉着被勒出血痕的手腕，眸中含泪幽怨地看着他，说：“送我回去。”

　　福王伸手欲将她鬓角散乱的头发理顺，司予抬起已经发麻的脚，将他的手给踢到了一边，冲他喊：“我让你送我回去！”

　　福王咬牙道：“你还想回去？你还信他，还想做他的妻子？”

　　“他找到你，一定会杀了你的。”

　　“所以，我不能让他找到，我今晚就带你走。”

　　“我现在十分地厌恶你，你的样子让我看了恶心，当初是你将赵炳楠害成那样的，他可是你亲弟弟，皇位本就是他的，不就是做皇帝吗？你们每个人为什么都想做皇帝？把权力握在自己的手里感觉就那么好吗？”她压抑委屈许久了，已近乎癫狂，她现在只想赵炳楠突然出现来接她回去，她很饿，很冷，很怕，浑身都很疼，觉得很窒息，她想起那些史话，想起自己史外人的身份，冷冽的风声鬼号一样冲入洞穴，侵蚀着她的骨头，磨碎着她的念想，她快要崩溃了。

　　福王看着她的模样，忍不住说：“小皇帝也是他的亲弟弟！他不都告诉你了，小皇帝的死，你母亲的死，都与他有关，这回你不信他了？”

　　“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不用你说。”

　　“好，他是什么样的人与我无关，权力我可以不要，日后我也不会再与他作对，但你，必须跟我走。”

　　司予手撑地摇晃着站起，用尽全身之力推开要扶上来的福王，于昏暗的光线中，她踉跄着痴想自己离开。

　　洞口的士兵挡住她的去路，她的血红嫁衣被风吹得翻飞，她再次被福王从后点住经脉陷入昏迷。

　　福王将她抱回洞内安置在干草之上，火焰红光下，她红妆半褪，长发散乱眉间紧皱有些狼狈，可依旧美得让人心碎，福王解下身上沉厚的黑斗篷为她盖上。

　　这一夜，山林中的风一直在呼号，福王与一将领商量完撤退计划，扑灭洞中火堆，亲自将司予横抱上马，开始撤离。

　　几粒冰冷星子缀在大雪之后的晴空中，一轮渐盈凸月高挂其中，凄惨明亮的月光下，树影人影缭绕在雪地之上，马背颠簸震醒了昏迷的司予，她正被福王紧紧抱着，她只觉脑中混沌周身浑浊，她无力挣脱，也知道挣脱不掉。

　　流动的黑夜黑雪，扑朔迷离的密林，她于马背上，好似虚脱般看到前方有幻影，看到了赵炳楠、沈将军、沈南慕和沈北辰，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在危险来临之时，能做到只有等待，等待着有人来救她吗？

　　司予扭动身子，抱住福王的腰，她在他怀中说：“哥哥，我冷，我很饿，我想吃热热的东西。”

　　福王拉紧缰绳，长吁一声令马停下，也示意后面跟着的人全都停下，他眼中满是喜悦地看着司予，说：“不饿才怪，这么久没吃东西。”

　　她将司予抱下马，命人聚起柴火，燃起火堆。

　　方才与福王商量撤退计划的将领上来拦他：“驸马爷，这林子里稍微有些火光远远地便能被瞧见，更何况我们现在要赶紧撤离，恐怕已经有人在搜山了。”

　　司予听罢于福王身后悄悄拽他的衣角，垂眸咬唇，这小动作被福王看尽在心尖上，冷眼对那将领说：“本王叫你们做什么便做什么，燃起火堆，去打些冬鸟来。”

　　一大队人马从大金国连夜赶程到此，本以为万无一失，却因中了埋伏如今就剩下了这么几个人，那将领心中本就恼火，却也不敢多言，只能气冲冲地带人捡柴捕猎。

　　火堆旁，只有他与她，福王将外头穿的衣物脱下来垫在雪地上，让司予坐在上面，为其裹紧斗篷后，开始烤干粮中的硬饼，他嘴角带着松弛的笑容，又将司予的手拉近离火焰不远不近刚刚好能感受到温热的地方，抚了抚司予之前被粗绳索勒出的红痕，眼中露出的心疼，恍若让司予看到了以前的那个哥哥，福王和声对她说：“其实，我知道都是徒劳，我知道根本不可能从赵炳楠手中夺回皇位，大成国力有减，但不至于弱到被一支大金国军队击溃，我早已不想做皇帝了，我只是，想回来带你走，我真的很喜欢你，当初，父皇下旨让我与大金国公主联姻之时，我跪求了父皇三天三夜，他都不肯收回皇命，将你赐婚于我。”

　　他说的事司予全然不知，细细想来，几年前福王去封地后，他的事司予都不知道了，不知道他婚后生活是否美满，甚至从那以后，连面都不曾见过几次，她低声说：“我……不知道这些。”

　　“后来，在你眼中，我只是个莽撞的不懂得分寸的人，你讨厌我，是应该的。”

　　“哥哥，我……”

　　“大金国公主很好，善良美丽，温柔贤淑，她是个好妻子，我原是想跟她好好的，可她得了急症，很快就去世了，有时候想想，挺对不起她的。也正因为她不在了，所以我才，下决心想让你留在我身边。”

　　“你可有想过，我只拿你当哥哥，可能永远不会爱上你。”

　　“当然想过，对于此，我想自私一些，我想你的幸福都是我给你的，我想每天听你的呼吸，和你一起活到古稀，我或许不能让你爱上我，但我有信心，让你不再讨厌我，司予，我知道你想要自由，我给你自由，于江湖天涯之中，你想去哪我就带你去哪，京都是个令人伤心的地方，我带你逃离这里。”

　　司予如失语了一般不知如何回他，她仰头看见今晚月光很亮，却总觉得耀眼得有些煞白，或许是因为大部分的夜空被枯枝分裂而开，也可能是月光下全是被黑夜笼罩的白雪，司予觉得明耀的月光也很凄惨，她接过福王烤好的散发着香味儿的热饼，已被他吹得不烫手了，拿着刚刚好，她问他：“你脸上的伤，怎么弄的，去北疆之前还没有的。”

　　他犹豫片刻，眼中露出微凉，笑道：“很丑吧，那日大成军发现了我，他们将我团团围住，我与他们厮杀，不小心被伤到了，若不是三弟的授意，我可能那日就已经被生擒回来了。”

　　司予接着说：“是啊，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他杀了小皇帝。”

　　“可只能是他了。”

　　“药王有药，能祛疤的，太医院就能做，很有效……”

　　福王紧盯着司予说这话时的眼睛，有力无气地轻声问：“还想回去吗？”

　　司予将烤得酥脆的饼放到嘴边埋头啃了起来，她已一天一夜未吃东西了，但这饼还是太硬，刚吃了两口胃中痉挛一抽一抽地疼，她此刻好想吃沈夫人做的鸡汤馄饨，浓浓的鸡汤香而不腻，滑滑的馄饨入口都是汁，在将军府时，沈夫人总是会变着花样给她做各种好吃的，她想着吸了吸鼻子，低头又咬了一口手中的饼。

　　“待会他们回来了，给你烤一些肉来吃，司予，对不起啊，把你带到这种鬼地方，天寒地冻的，等出了山，我再补偿你。”

　　司予不再言语，只是埋头啃着手中的饼子，后来，去捕猎的士兵未带回野物，他们慌慌张张跑回来，说西边有一队大成军人马已在朝这边逼近，因大成军队堵住了所有下山的路，他们只能原路折回。

　　正遇上从远处看到火光而追过来的东面一队人，司予于马背上远远瞧见了沈将军，她想大喊，却被身后的福王捂住我嘴。

　　福王身后的人马在如急雨般的飞矢中四散而逃，沈将军远远瞧见嫁衣的一抹大红，速速下令让人止箭，福王趁机翻身下马，将司予护在怀里，往密林中躲。

　　他不知道，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分别由沈将军、赵炳楠、沈南慕、沈北辰四人带人围堵，他们势必要带回自己的女儿、自己的妻子和自己的妹妹。

　　幽深凝重的黑山负着白雪，东方天空升起的太白悲悯着人间，揭开了夜色的一角，天边透出熹微的晨光洒在苍茫的山之巅，北风吹拂着司予的裙袂宽袖，撕乱着她的散肩黑发。

　　阳光挣破薄云照耀着大地，白雪反光刺灼着司予的双目，她被人颠簸了半宿，现在两眼有些发昏，伫立在废墟一样的白茫山顶，她唯一能想到的，是前日这时，沈夫人告诉她，今天是她回门的日子。

　　今日是天寿元年正月十五，小正月，元宵日，今晚的月相是满月。

　　她稍稍抬头，看着映亮半边天的朝阳，这样好的阳光，照在身上，凉丝丝中能感受到温度，雪，该化了。

　　她垂头无意间看到自己身上的嫁衣不知何时被枯枝挂破了，碎红碎红的嫁衣，如同被一日日撕碎的宿命，恍惚，司予听见悠远的深沉钟声穿过层层寒山，一声声传到她的耳边，她环顾一看，瞧见不远处立的是妙山，凸凹崖壁上错落的寺院红墙在黑山白雪中分外显眼，耀眼闪亮的阳下白雪映照着听晨钟的悲伤女人。

　　她想起乾清寺的禅师给的谶语：
　　雪夜生珍宝，
　　垂髫府丈茫。
　　情痴情路尽，
　　小正落黄梁。

　　在飘荡着雪粉的空气中，司予乱糟糟的心绪顿时宁静，后一句，她参透了，她哑然失笑，对身侧的人说：“命运是有解的。”

　　拧着眉头的福王无意司予说了何话，只是回头凝视着他们身后的万丈深渊，他昨夜只能被逼至此，现在整座山都已被大成军队包围，每寸地，每棵树都有人把守，他插翅难逃。

　　他迟钝地回过头，凝视着司予，居然凋零了几颗泪滴，他说：“待会儿，你走吧，和赵炳楠一起，做了皇后日后可就不自由了，此后要委屈你了。”

　　司予喉间酸涩，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腕，说：“我们别站在这了，先下去。”

　　此话刚落，闪着寒光的箭头从司予眼前划过，羽箭直中福王眉心。

　　司予僵在那里，还不及反应，接连四五支箭射中福王的全身，一团热乎乎的东西喷洒在她的脸上，福王笑着倒在了她的脚边，身上插着数根直穿身体的冷箭，口中的鲜血吐在了司予鲜红的婚鞋上。

　　司予朝箭来的方向看，赵炳楠仍手持着弓箭，见福王已倒下，将弓箭扔给了一旁的士兵，他翻身下马，玄色大氅上白鹤腾飞，云纹如水般漂浮在风中，腰间挂了把她似曾相识的绣春刀，一切都那么陌生又熟悉。

　　她的双腿紧绷着直挺挺地立着，微张的嘴在颤抖，尚有一丝气息的福王扯了扯了司予的裙角，司予慌乱中蹲下去看他，颤抖着说：“你，你……哥……我……”

　　他口中鲜血直流，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司予伏在他耳边，听到他说：“跟他……回……去吧。”

　　说罢，气绝身亡。

　　司予捂着嘴哭出了声，她握着福王的手，喊着让他起来，一阵阵马蹄声震得地动山摇，司予远望去看，见到了骑于高马上的沈将军，又见赵炳楠正在朝自己走近，司予颤抖着站起来，天早已大亮，清晨山顶上透骨着冷，雪光照在对面数百把寒刀之上，她的心正在一阵阵绞疼，从胃中翻出酸苦，又是一阵酸腥，猛然吐出一口鲜血，洒在了身前厚厚的白雪之上，滚烫的血瞬间将冷雪砸出了空坑。

　　她是想往前走的，此前受伤的腿无论如何也用不上力气，头也已有些昏晕，脚下一滑，她掉下了身后的深崖。

　　赵炳楠大喊了一声“司予”，疾步往前跑，被身后骑马上前的沈将军越过，飞马越过福王的尸首，沈将军飞蹬而起，踩着马背，在一声裂天马嘶声中，跟着跳了下去。

　　司予最后看到的，是苍茫的大地和白雪覆盖的山巅，还有紧跟着自己跳下来的沈将军。

　　至此，她尚未参透谶语中“雪夜生珍宝，垂髫府丈茫。”是何意，尚且不知，沈将军是自己的生身父亲。

　　至此，她尚且不知，这些事情的真相。

　　身体坠落于黑山，坠落于雪白时空之时，好像这个世界，与她毫不相干。

　　她以为自己赢了已写好的命运，殊不知，命运仍笑看着，等着她。

　　在身体坠地的刹那，她听到骨肉碎裂的声音，这一世，到此为止。

　　雪夜生珍宝，
　　垂髫府丈茫。
　　情痴情路尽，
　　小正落黄梁。

　　禅师的谶语应验了，是在司予走后，赵炳楠参透的。

　　十六年前她生于大雪纷飞的元宵之夜，八岁时被宗庆掠走，致使她的亲生父亲寻了八年，她这一生深信过一个人，又于十六岁生辰那日，赴黄粱，坠下高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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