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野

　　夜空如被打翻的墨肆意渲染，飘浮的云雾还在不断遮挡星光，街区本就窄狭，贴满小广告的路灯甚至亮不过弯月。
　　破旧的民宅转角，婆娑的树影完美契合于砖墙，折射大片昏暗，带着稚嫩的温柔男声从中传出：
　　“又把饭给别人吃了？那你吃什么？”

　　后背贴墙的年承旭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双手捧着一粒米都不剩的海绵宝宝饭盒，里面摆着一只陶瓷狗狗头的不锈钢勺子。
　　“说话，”男声完全听不出情绪波动，还是那般不急不躁的温柔：“告诉我，我就去给你弄饭，保证好吃又管饱。”
　　年承旭的长发被晚风吹拂，他将鼻梁上的发丝拨回脸侧，还是一声不吭。
　　男声停顿片刻，再次温和地响起：“你这样下去会死的，多少要吃点吧。”

　　年承旭单手撑地站起身，看了一眼模糊不清的身影，摇了摇头，转身往阴影外走。
　　“年承旭，等一下。”
　　年承旭遁声停下，他听不出语气中的情绪，只能分辨出声音加重了。

　　年承旭穿着第五中学的夏季运动装，纯白短袖绿色短裤，宽大到显然不合体，像是买一套就要穿到毕业的尺寸，那双露出的腿白皙，却沾着不少灰尘，同时伴随着大小不一的淤青。
　　男声没再响起，说话的人似乎也被迫注意到了那些伤。
　　两人之间突然陷入沉默。
　　正值盛夏，受枝叶庇护的蛐蛐活得轻轻松松，被人类称为“一般在夜晚叫，看心情”的蛐蛐们不断唱着小调。

　　见没有下文，年承旭重新抬脚，继续往亮光里走。
　　陷在黑暗中的身影似乎动了动。
　　“那好吧，我听说你跟谁都不说话，没关系，你不用告诉我，”男声柔和了回去，并且听得出十足的耐心：“你在这里等等我，我去给你弄饭，用你的那个饭盒，还是用我买的饭盒？”
　　年承旭又停下了。

　　蛐蛐还在叫着，只听结结巴巴的声音传出：“这、这是……他的……饭盒、盒。”
　　男声明显顿了良久，这才重新响起：“这不是你邻居给你买的吗，我买饭盒的时候都遇到他了，怎么成别人的了？”
　　年承旭望了一眼转角另一头的大树，说：“他、他没有……饭盒，他……喜欢……这个、个饭盒，因为、为每次……都会、会全吃……完。”

　　温昃彻底愣住了。
　　一一两句结巴的话语，却跟他记忆中听过的声音完全不一样，因为不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蹦，而且语调不带丝毫情绪，嗓音像是被砂纸磨过无数遍，就只剩下干涩和撕裂感。
　　年承旭费劲地说完，再次望向转角另一头的大树，只见粗壮的树干后有个探出头的黑影，似乎也在望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温昃还是没说出话，转身去给年承旭买饭，走出暗影到消失在转角的光亮中只用了短短一两秒钟。
　　年承旭坐回砖墙底下，抬头看了看茂盛的树枝，不知道那些蛐蛐都在哪里。

　　温昃走过一栋亮着灯的民宅，突然被一道从门里走出来的高挑身影挡住去路。
　　许星然手里提着准备扔掉的垃圾袋，短暂地愣了下，随即唇角觅了点笑。

　　许星然那张稍显稚嫩的面容上，每一丝线条却都早已定刻为凌厉的漂亮，就连薄唇也是那般优美，只是不免模糊不清地混在昏暗的光影中，那一双眼尾上挑的黑瞳深不可测，看了眼温昃手里的饭盒，透露出十足的轻蔑与嘲讽：
　　“刚舔完？恩？”
　　温昃因突然停顿身形不稳了几秒，随即站直，拢了下手里的饭盒。

　　许星然的目光在温昃身上打量，超越同龄人的身高使他的视线自然而然成为居高临下的俯视：
　　“怎么都喜欢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转呢，像只狗一样。所以，怎么都喜欢当舔狗呢。”

　　温昃视线上移，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睛。
　　气场极为偏差，导致令人窒息，温昃终于出声：“据我所知，你不让年承旭跟着你了，是因为这个？”
　　“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温昃缓缓转动眼瞳，顿住又道：“你把年承旭当作你的舔狗？”
　　“……”
　　温昃拨弄了几下额前的卷毛，温和地笑了：“然后他就不和你住了，所以事实证明你认为错了，是吗？”
　　提及年承旭，许星然的表情明显发生变化。
　　像是撕开了一点裂缝，温昃笑意加深，双眸缓缓眨动着，道：
　　“据说你奶奶很疼爱他？那你奶奶要是知道他疼爱的孩子现在连饭都吃不上呢？”

　　事实好像被扭曲了，但事实好像就是如此。
　　如此简单的三言两语轻而易举地让人抛弃当下的对峙，被迫去思考一一他确实不让年承旭跟了，因为奶奶身体突然变得很差，而年承旭一跟就会跟到底。分不出精力照顾年承旭了，无论是他还是奶奶。
　　不过，他没想到年承旭会做出一系列不住在他家了、不吃他送的饭了……尤其是每天看到温昃拿着饭盒，就会让他想起那个被年承旭“退”回来的双层饭盒。
　　原来事实不只是事实。
　　许星然哑言数秒，随即下颌角抬起：“这跟你当舔狗有什么关系吗？”
　　温昃微微耸肩，绕过许星然，很是温柔地笑道：“看来你还是不了解他……”

　　嘭地一声。
　　一一温昃被踹了回去。
　　温昃双眸猝不及防睁大，同时又一股难以忍受的剧痛袭击了他的腹部，地上的灰尘胡乱飞舞，一些碎石子被身体挤压滑向旁侧。
　　就在这时又是嘭地一声，许星然踹下了力度比前两脚都要狠烈的第三脚：
　　“我不了解他？那你了解他？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东西？跟我谈了解年承旭？恩？”

　　许星然一脚踩在温昃腹部，手臂搭在膝盖蹲下身，另只手捏着温昃的下巴，将那张痛得皱起的脸扳正面向自己，然后啪啪地一下下拍着：
　　“不要再招惹年承旭，恩？他就算饿死也不需要你买的饭，知道了吗？恩？”
　　温昃使劲蜷缩着身体，试图减弱一些内脏被挤压的疼痛感，已经没有力气去说出那句他从七岁就认识年承旭了。

　　“你为什么要招惹年承旭呢？他什么都不懂啊，他哪知道你每天一日三餐地买饭给他别人都会在他身后说些什么呢。你个连还手都做不到的小废物，打架都不会就想着当舔狗了？你要是想舔他，也得先处理掉那些杂碎再舔，你说呢？恩？”
　　“‘但我喜歡男孩子’这种事，”许星然将温昃歪斜的脸又扳回去，继续拍着一个个清脆的巴掌：“在那些杂碎眼里好奇怪哦，如果你只是想给他填饱肚子，那你的喜欢可真不值钱呢。”

　　“一一喂！！”
　　许星然倏然被拉回现实。

　　“绿灯了！！你听不见后边那桑塔纳哔哔哔吗？”陈争咬牙切齿地看了看后视镜，又扭头瞪许星然：“开车居然跑神，捏马哪天把我拉沟里去都说不定，不行就让开，我来开，真是——”
　　“闭嘴。”
　　后视镜里，许星然眉心蹙起，车辆流动的光影不断印照在他坚冷的面容上。

　　陈争简直恨得牙痒痒，呲着虎牙像是恨不得许星然吃了。
　　他俩原本打算吃完晚饭去医院探望年承旭，结果许星然在衣帽间磨蹭来磨蹭去，现在距离凌晨十二点就只剩下一个多小时了。
　　哪有人这个时间点去探病的啊！！
　　“要不是方程儿怕人多，我会带你？”陈争嫌弃得要死，使劲瞪了许星然几眼，这才回过头：“捏马等个红灯都能跑神，你也是神经病……唔一一”
　　许星然伸过右手一把捏住了陈争的嘴。

　　他刚刚似乎在过马路的人群中看到了温昃。
　　但又不能确定，记忆虽然不算模糊，但被张澜转走后就没再见过，后来转去第三中学听说在一个学校也没再碰过面，毕竟温昃没再招惹过年承旭，所以他完全没必要闲得慌，去找一个当年欺负过、还是个毫无还手之力的人“叙旧”。
　　那人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他已经不能确定了，而且都不是本地人，就算来大陆怎么可能全在一个地方，也有点过于巧合了。

　　一路许星然捏了几次陈争的嘴，陈争都暴躁得跳上许星然的背去勒他脖子，两人才终于到达医院。
　　“……我不知道。”
　　两人一进病房就听到这么一句。
　　只见身穿病号服的年承旭站在病床上，居高临下地盯着下方。而苏启明就坐在下方的陪护床上，仰着脑袋满目怔愣地和年承旭对视。
　　余光瞥见身影，年承旭视线一斜。陈争眼睛瞪得有些圆，边走边道：“……你这干啥啊？强制制造身高差呢？你——”
　　“闭嘴。”

　　短暂的静寂，只听一口猛烈的吸气声从陈争鼻腔传来，接着就开始叫唤：
　　“捏马的！！你们一个两个的一天天让人闭嘴闭嘴！！双胞胎？！争做神经病是吧？！！！我一一”

　　突然陈争自发地顿住了一一他看见年承旭身体迅速下移，甚至趴在了床上。
　　陈争简直目瞪口呆：“……干嘛？你你你、你给我下、下跪……啊？大、大可不必吧——”

　　啪地一声。
　　年承旭甩了一只从地上捡的拖鞋到他脸上。
　　病房内空气凝固了一瞬：
　　“…………？”

　　“捏马的年承旭！！！！”
　　陈争吼得小护士都来了，小护士却站在门口不敢进来，像是生怕病房里的这个神经病会伤害到自己。而一直站在陈争身旁的许星然并未做出远离的举动，甚至上挑的眼尾无比自然地露出了一丝讥讽。

　　一番折腾，陈争重拾人情世故，点头哈腰挨个病房道歉。
　　实在是这人从小练就的叫唤声波及到太多病房。

　　“跑来干什么？这都几点了，今天终于让别人替你丢了回脸了是吧？”
　　年承旭双臂抱胸盘腿坐在病床上，眉心皱着显得极为不爽，看着陪护床上排排坐的两个人。
　　莫名被波及的苏启明试图起身坐到许星然那边，遭到许星然打断：“起来干什么？就这一个凳子，没你位置。”
　　“……”苏启明屁股又落了回去。
　　“你干什么？”年承旭扭头盯着许星然：“轮得着你指挥他？”
　　他回头指了指苏启明：“你起来。”
　　这还是自许星然出狱后两人的第一次正式见面，刹那间陈争觉得苏启明像个被贵族争抢的玩具，他拍了拍身旁坚实的胳膊以表同情。

　　苏启明被几下整得已经有些懵逼，起身就朝着年承旭的手指走了过去。
　　如果不去看他的那双被年承旭视为破烂的手，那么从头到脚完全可以说是极具男人味的俊朗与性感，奈何这具散发雄性魅力的躯体每每移动起来的时候，总是会显得有些憨厚。
　　陈争看了眼他一秒变红的脸皮，又下移视线看了眼他那介于“野性·扑过去”与“矜持·小碎步”之间反复横条纠结的步伐。
　　啊，怎会如此憨批，陈争仰头望了望天花板，忍住了叹息。

　　苏启明在年承旭腿边落腚，双腮已经红了一圈，含蓄地露着酒窝，两只被包着的爪子规矩地平放在腿面，笑得像个受宠的小媳妇。
　　“你再指挥他就给我滚出去。”年承旭一头靠在苏启明肩膀上，斜着眼睛看许星然：“听到了吗？”
　　幸福来得来过猛烈，小媳妇愣了下，接着一下笑出声：“嘿嘿……”

　　陈争狠狠地愣了下一一经过同一个屋檐下的相处，他明显发觉现在的许星然已经不是以前的许星然了，完全不是，要论起恶毒、尖酸、刻薄、扭曲的人，年承旭真不一定比得过许星然，年承旭这个态度对这人……
　　只见许星然那双薄唇霎时绷成一条直线。
　　令人窒息的半分钟后，许星然声音冰冷：“听到了。”
　　陈争又狠狠地愣了下，突然缓过来了。
　　他居然一时半会儿把年承旭在许星然那儿的中止犯罪的身份忘了一一怎么讲年承旭对许星然来说都是恩人，而且可能这辈子都是恩人，毕竟年少轻狂只有一次，但不是谁都会有一个能拉得住自己的人。
　　……不过他怎么觉得年承旭有点不对劲？

　　比起那天他帮苏启明记在《年承旭观察日记》上的对比之下不对劲；如若比起以前，那简直就不能单单用一个不对劲形容了。
　　不过，不只让人滚出去这一回，而且甩东西砸人这事上次就发生过。
　　一一但那是南瓜饼啊！这次可是拖鞋啊！下次再来个手机啥的他不得原地暴毙啊！

　　难不成年承旭也要来个“现在的我不是以前的我”了？
　　照这个趋势不对劲下去……
　　然后现在的许星然+现在的年承旭这个组合……

　　“……”陈争瞪着双眼，仿佛虚空观看了一场宇宙大爆炸。

　　无人说话，病房一时无比静寂，似乎还没只坐了两人的护士站热闹，都能听到传来的娇俏的谈笑声。
　　“聋了吗，我问你们干嘛来。”年承旭身体一倾，拿过苹果和小刀。
　　许星然还坐在椅子上，面色比起来时差得只剩冰冷。
　　陈争一提这事就生气，先十分嫌弃地啧了声，这才道：“某人想通了，来跟你坦白一件事的。”他瞥了眼许星然紧闭的薄唇，又狠狠啧了声，替人开口：“我和他还有方程住在一起。”
　　年承旭削着苹果等了会儿，小刀一顿：“没了？”
　　“……”陈争简直不知道露出什么表情了：“你这什么反应？”
　　年承旭把削出来的一小块苹果切下来，塞进苏启明嘴里。
　　苏启明正当着背景板，突然又被猛烈宠爱了一下，脸又唰地红了。
　　年承旭对苏启明道：“嘴疼慢慢嚼。”然后回头继续削皮：“这事我已经知道了。”

　　空气突然陷入静寂，好一会儿陈争才发出声音：“……方程儿告诉你的？”
　　啪嗒一下，一串苹果皮砸在了他脸上，然后垂直跌落到裆里。

　　年承旭眉心皱起，拿小刀指着他道：“我说他告诉我了？你就怀疑他。”
　　“……”陈争反应了几秒，脸突然罕见地一红。
　　年承旭多瞪了他几眼才继续削苹果：“你不许怀疑他，不然你就单另租个房子给他住，真是……”
　　“？”陈争目瞪口呆地和许星然对视了一眼。
　　一一年承旭居然会关心人了？

　　“……欸不是，”陈争好容易才缓过神：“那为啥不是你租个房子给他住啊？”这样更能显得他关心人啊。
　　年承旭切块的手一顿，喂进苏启明，然后抬眼看他，平静地道：“我不是正常人，你是正常人，我想让他跟着你，而不是想给他租个房子。”

　　刹那间空气仿佛凝结了，陈争怔愣地和他对视，就连许星然也转头看着年承旭。
　　“……你、你胡说，”苏启明两三下咽下苹果，浓眉紧紧皱起，“你就是正常人，你不要说这样的话了。”
　　承认自己不正常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嘴上说说与说出内心的想法之间，大家都知道年承旭是后者，而年承旭又是一个只注重事实的人。
　　这就说明年承旭早已接受自己不正常。
　　“是吗？”年承旭转头和苏启明对视了几秒，淡淡地笑了：“你觉得我正常，那你肯定不正常。”
　　苏启明用力吸了口气，刚要说什么，就听许星然的声音传来：
　　“我怎么觉得，你对方程，比对我们任何一个都要好。”

　　许星然这话是结合了充分的事实才说出口的。
　　就像当年震惊年承旭会对陈争说话一般，他接连从陈争口中听说了很多关于年承旭如何“区别对待”方程的事，而这些只是短短的、自方程出现在陈争面前后发生的事，可想而知从前两人的相处是怎样不同于他的。
　　狱中，他时常会想一些从前的事情，都是关于年承旭的，毕竟幸好有年承旭，他还能活着、坐着、等着出狱的日子地想事情。
　　从一开始的初遇，年承旭就是让他觉得愤愤不平的存在，夜晚躺在床上他在想，这个世界上原来还有这样的小孩一一极度的漂亮，但同时一个字都不会说的，遇到就让人会心存遗憾的小孩。
　　因为年承旭不说话，他误会了一阵年承旭是女孩，现在想想还是感觉到好笑一一明明年承旭总是穿着一些印着奥特曼图案的丑衣服，他还是觉得年承旭是女孩。
　　可能因为年承旭总是那么漂亮吧，静静地听人说话，点头摇头的动作也都很认真……许星然眼底沉了一点笑意一一但怎么也没想到会变成现在这个，冲人扔拖鞋的一头白毛啊。

　　听到许星然说的，年承旭唇角顿了下，视线瞥到眼角，虚空瞪了一眼身后的许星然。
　　视线收回时，他发现苏启明的面色已经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

　　“怎么了？”年承旭皱了下眉心。
　　随即愣了下，明白了。
　　一一苏启明从小身强体壮，精力充沛，想干什么都有一颗踏实稳重的心，这样的人却总是在讨好他，为什么？
　　陈争对他说，苏启明是缺爱的。
　　又就如苏启明亲口对他所说，只是想吃母亲做的一顿饭，那么多年却没吃到过一次。小时候，这人每年都只能去见母亲一次，在岛上不到一年，他从未见过苏启明的母亲在平日里打来过电话，只有过年那次。就是这样的苏启明，选择和他过年而不是母亲，而他却连第二个春节都没陪苏启明等到就走了。
　　年承旭以前从来不会想这些，因为他想过，事实证明不懂，所以想了也等于没想，但看到苏启明用那双破破烂烂的手照顾他干这个干那个时而想到这些时，感受到了一种说不上来的不知道是什么的感觉一一尽管他还是不懂爱是什么样的、要怎样给予。

　　年承旭和那双狗狗眼静静对视，看着里面闪起亮光变为眼泪，然后伸手抹了抹苏启明的眼泪。
　　苏启明情绪像是霎时奔溃了，脸迅速皱起，粗糙的双唇漏出了一声呜咽，倏然低下头躲开。
　　“他为我做的那些你们也没人做得到，如果可以，我宁愿他什么都别为我做，所以我并有没觉得我在对他好。”
　　“别哭了，”年承旭抬起手抱住苏启明，道：“我会努力的。”

《少年的狂》
何彦松x年高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