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了眼疾后朕看谁都是美人

　　十一月的晋阳，陆陆续续飘了几次雪，都不大，还未在地上铺满就停了，没下痛快。

　　周悬的伤还没养好，就那样窝在董泽的府里，盯着院内那杵着的棵松树看，针叶是没掉，但看起来灰扑扑的不大精神，如意和如喜整日贴身伺候着，梁燕查小泉偶尔出去采买点东西，大部分时候旁边都在互相切磋武艺，权当热身。

　　董临说是染了风寒，一直在耳房躺着由军医照料，连着几日没见到了。

　　“打起来了，”张全在外面喂完马，跺着脚一路小跑回来，“几个百户吃醉了酒，都是混久的老油子，很是闹腾。”

　　周悬早有预料地点头，没答话。

　　“挑事的是曹大义，”张全挤到查小泉身旁坐下，把一双手往人家脖颈里塞，“此人眼窝子浅，最擅耍赖赌牌，有时还欺负新人讹钱，我就昨晚混着玩了一个时辰，就看到他赌了这个数。”

　　张全伸出五根手指，咋舌不已。

　　“真有钱啊。”

　　“还是忠武将军余兴真去处理的吗？”周悬搂着个汤婆子，歪歪地靠在椅子上。

　　张全点点头。

　　“董泽儿子年龄小，”梁燕插话道，“这个余兴真最早被他收为义子，跟了很久的时间，被将军保举成了四品，在军营中就是响当当的二把手。”

　　“我看有时候比董泽说话还管用呢，”查小泉把张全的手扒拉出来，“他怎地没来跟咱主子问好？”

　　“说是前段日子伤着了，”张全继续说，“昨日才回来，刚刚打的时候我偷眼看见他，瞧着——挺像个好人的。”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真的，”张全正色道，“长得挺好，大眼高鼻笑眯眯的，面相也不寡淡，还有点书生风度翩翩的模样。”

　　周悬有点咳嗽：“带眼识人，都隔着一层肚皮，光看脸是瞧不出什么的，燕子你等会安排下去，晚上我要见这个人。”

　　梁燕应了，站起身就向外走去。

　　他此行虽说有太后的懿旨，但到底没说是为了什么公事而来，在晋阳的身份就带有一丝不明不白的尴尬，何况权臣名声在外，有点心气的臣子也大可装作不知道，不来相见。

　　罗又霖那种州牧就罢了，但周悬毕竟住在董府，按照大齐律令，于情于理，余兴真都该来此一趟。

　　下午日头偏移，在院内洒下点柔和的阳光，周悬一直没进屋，就披衣坐着晒暖，一直阖着眼睛小憩，如意在一旁用火盆烤栗子，如喜看着张全雕木头，查小泉则用脚踩着那点碎屑玩。

　　一片祥和。

　　所以当余兴真踯躅地站在院前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临近傍晚，云霞漫天，病弱的男人年纪并不大，皮肤苍白到有些发青，骨架看起来很纤细，穿着厚厚的团云烫金灰色氅衣，脖子隐在毛领里面，整个身体都在椅上歪着，平淡的五官并不怎么引人注意，只有一双狭长的眼睛生的好，细密的睫毛投下片小小的阴影。

　　这就是那个心狠手辣，凭着太后母家势力向上爬的首辅吗？

　　看起来孤零零的。

　　余兴真咽了下口水，正欲跪下行礼，就看到周悬的眼睛微微张开，扫了自己一眼。

　　“石贞呐，”他亲热地以字相称，笑了笑，“百闻不如一见。”

　　余兴真今日没带人，刚从军营出来，仍是一身银色软甲，忙上前几步跪下：“卑职见过周大人！”

　　周悬没有起身，接过如意递来的茶：“身体可好些了？”

　　“好多了，”余兴真没敢抬头，“前些日子发起了烧，一直没下去，彻夜里抽动不已，误了迎接大人，今日还是空手而来......卑职的不是。”

　　“既然知道自己有错，为何还得我亲自叫你？”

　　余兴真心内一惊，抬眼看向周悬，没料到直接被泼了一脸热茶。

　　“好大的胆子，”周悬揣着个空茶盏歪坐着，冷冷地看他，“我看这军营里，是你余某人的天下了！”

　　余兴真劈头盖脸地被烫了，还在地上跪着，呆愣片刻后立马以头抢地，心内突突直跳。

　　“卑职万死不敢！真的是前段日子患病在身，军医还有大将军都可以证明，不是故意不来见大人的！卑职有错，但仍望大人明鉴！”

　　“打。”

　　周悬托着腮看他，“石贞啊，我也是为了你好。”

　　梁燕和查小泉一左一右地走了过来，赤手空拳地站在余兴真身旁，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直接捱了一脚。

　　刑不上大夫，四品的忠武将军即使受刑，也该交由大理寺查办后再定夺，而责罚也不过是打板子，是非曲直皆有律令，如何打、打多少，都黑纸白字地在律法上写着，哪儿有这样由着侍卫拳打脚踢的道理，和市井斗殴有什么区别？

　　脸上残余的茶叶还没擦拭，就被踹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余兴真从未受过此等屈辱，更何况身上还穿着军中软甲，而那两人毫不客气，拳拳到肉地往他身上招呼，跪着的将军勉力支撑着自己的身形，不让自己栽倒在地。

　　“忠武将军是沙场上历练过的，真是硬朗。”周悬捡着如意剥好的栗子吃，又看了会，直到对方的身子明显晃悠起来，才缓缓开口，“差不多了。”

　　梁燕和查小泉立刻住手后退，两人都未往余兴真脸上招呼，就冲着身子打，因而这会儿将军虽脸色苍白，额上满是冷汗，但看起来也并未有什么外伤。

　　“谢......谢大人！”余兴真咳嗽几声，喘着气回道。

　　周悬由如意扶着，慢慢地下了台阶，走到余兴真面前，亲手拿个月白帕子，给脸上的污渍擦了，分不清是茶水还是汗水，将军的鬓角已经湿透了，垂着头恭敬地跪着，一动不动。

　　“我也有伤在身，等之后好了，请你吃酒。”周悬把帕子递给余兴真，“燕子，送客罢。”

　　梁燕走上前，稍一用力就把余兴真扶了起来：“大人请吧？”

　　余兴真胸口作痛，没敢把梁燕推开，瘸着腿往外走去，身形佝偻。

　　一直到了两人都消失不见，手上功夫没停的张全才努起嘴，朝着自己手中捏的东西使劲吹了一下，还没擦干净木屑就举着给周悬看。

　　“主子！”他兴奋地跑过来，“好了，怎么样？”

　　一枚精致小巧的木剑。

　　“不错，”周悬认真看了，“民间不是说，把这玩意放孩子枕下可辟邪，能止小儿夜啼。”

　　张全在几人中齿序最大，顶爱捉弄查小泉玩，就笑嘻嘻地：“那我今晚塞小泉枕头下面，看他晚上做梦还说胡话不。”

　　查小泉年纪小又经逗，闻言啐了张全一口：“你咋不说我还尿炕呢？”

　　几人斗了会嘴，又把如意烤好的栗子分吃了，查小泉留下几颗，眼尖地往外看去，过一会就叫嚷起来：“哎哎哎，燕子哥回来了！”

　　梁燕搓着手往回走，扯正自己刚刚有点弄歪的衣衫下摆，接过那热乎乎的栗子笑道：“余兴真还塞我一小把金锞子呢，到门口就千恩万谢的，不肯我再送了。”

　　他把一个小荷包拿出来给周悬：“喏，就是这个。”

　　周悬接过掂了掂，份量并不轻，随手又还给梁燕：“给你们喝酒用。”

　　梁燕迎着查小泉眼巴巴的目光，毫不扭捏地接了，塞回自己腰侧：“下一步怎么做？虽然我不懂，但好不容易施展点拳脚，还蛮爽利。”

　　“人家都追着我打，怎么着也得打回去，”周悬刚栗子吃得口渴，就又喝了茶，“我也是推他一把，剩下的全凭造化。”

　　“那这个余兴真是好人不？”查小泉有些好奇。

　　张全先白了他一眼：“管他是不是好人呢，只要跟大人作对的，都得按死！”

　　天色慢慢黑了，周悬的肩膀又有些麻木的痛，梁燕眼尖，率先上前把那快滑落的大氅拢了，小声道：“主子，要不要回去歇了？”

　　“你留神罗又霖的动静，”周悬隐晦地说，“这人蠢笨听不懂话......反正边防做点样子就行，薛茸那边，小临和阿霜跟着，别坏事。”

　　梁燕点头：“放心吧，我都盯着呢，薛茸跑得急，马死在半路都不会埋，我跟阿霜已经弄好了，把董泽和罗又霖的人都引到旁边......这会儿那女的应该都在隔壁汝林县待着了。”

　　周悬有点困倦地点头，拢着氅衣正欲回屋，突听得背后传来声响，猛地回头看去：“谁！”

　　张全已经拔出刀跳了上前，黑暗中，一枚石头滚了几圈后，停了下来。

　　查小泉最为鲁莽，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把那物捡起，失色道：“大人，上面还有张纸......”

　　话还没说完，张全就跃上房檐，追了出去。

　　石头是随处可见的普通玩意，上面用红布条绑着张白纸，被查小泉送了过来，梁燕伸手接了，小心地扯开后才递给旁边的周悬。

　　纸里面包的有东西。

　　一块鸡蛋黄的玉石，而纸上则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大字。

　　“大旱大寒，伏尸百万，齐景无道，天理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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