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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孟衣冠
罗玄醒来的时候,察觉到屋子里有人,一抬头,一双眼睛正失魂落魄地对着他发呆。
他眉头一皱,站起身的功夫,早已惊动了聂无错。
这些日子他几乎不眠不休,方才原来是倚在椅子上睡着了。
“你……”她说道。他的衣服上没有血渍,除了头发有一点凌乱,看上去平静如常——她忽然觉得现在的罗玄,比她一开始看到的要苍老了许多。
那眼神好熟悉。他想转过身去,却怎么都转不过去。他闭上了眼睛。
等他再睁开双眼的时候,萧玄已经不在了。一个少年正肩倚着门框,笑嘻嘻地看着他,手上还抱着个酒坛。
“罗大侠,”余三好笑着说道,“玄儿家里酿的这几坛子酒都被我挖出来了,不尝尝真是可惜了。”说着,一小坛子酒就举到了罗玄面前。
罗玄微微有些惊愕,他与这少年并非熟识。想他也没什么恶意,他摇头笑了笑,“谢少侠。罗某从不饮酒。”
“罗大侠你从不饮酒?”余三好的惊讶不是假装的——对他来说,没有事情能比一个人不爱喝酒更离奇了。继而摇头道,“那可就可惜了,玄儿的手酿,不是那么容易喝得到的。”说着,他自己拆掉了那坛子上的泥封,对着坛口就来了一口,这口下肚,才咂咂嘴,对罗玄笑道,“今天是我这位至交好友的生辰,我要为她庆祝去了,告辞!”一手抱着酒坛,一边扬长而去。
罗玄不知道自己是几时加入到这些人中去的。
只听到有人弹琴,那个莫云一直随身带着一把琴,这时奏来,也是十分动听;有人吹箫——萧鸿的箫声与莫云的琴声一一应和;有人在唱歌,有人在笑。余三好喝得有几分醉了,大声唱着什么“亡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莫离则是一直在拍着手笑。
唯独他,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人同花草一样都是生命,他们之间又有什么不同呢?”余三好的声音将他惊醒。他忽然记起,这是当日他对天相说过的话。
“怎么会没有不同?”聂无错争辩道。
罗玄忽然看到小凤站在她的身边,像是在听他们说话。也是不经意间,她回过头来,看到了他。
“玄儿,我也觉得人和花花草草并没有不同啊,”莫离跟着说道。
说着,她却看见小凤只是在一旁发呆,就上去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凤姐姐,你怎么想呢?”
罗玄只看见小凤笑了笑,走到一旁的桃树边,作势要从树上摘下一朵花来,手将触未触之际,忽然转过身来笑道:“如果我摘下了这朵花,这棵树会有什么反应呢?”
只见余三好立刻点头“哦”了一声。聂无错则喜滋滋地看着小凤。
“花草不会有什么反应,”小凤继续说道,“但如果是人——”她顿住,又不说话了。
“如果是人,他们受伤了,会哭,会喊,会疼。这就是人同花草最大的不同呀!”聂无错接道。
“人生一世,花草一秋。明年春天,花草会重生,而人呢?人的一生不过一次,等到他们死了,一切也就都结束了。”而她自己的生命却又是什么?飘萍?她甚至觉得现在的自己比不上身边的那些桃花。它们不知生死,无谓悲欢,却总算知道自己根在何处。她自己,却是爱与恨皆渺茫,不知所从来,不知将何去。
“莫某听说罗大侠雅善音律,有一支曲子,倒是想请罗大侠请教。”莫云早停住了琴声,静静地听着他们说话,这时忽然说道。
“不知道是什么曲子?我可以不可以一起听一听呢?”未等罗玄接口,小凤就笑着说道。
看到她的笑容,莫云又是一阵恍惚,定住心神,这才说道:“凤——你愿意,当然可以。”说着,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罗玄。后者正望着小凤。
三两声起,却是毫不成调。莫云皱了皱眉头,想要再弹,琴弦却被人按住了,“足下现在心绪杂乱,未必就弹得了曲子。”是她?
他想起自己困在冥岳的时候,时而能听到后山隐约的箫声。她也擅长音律的。
莫云放在琴上的手,不由得松了下来。
只见她绕着他和琴桌走了两圈,这才停下脚步问道:“不知道你最喜欢的是什么曲子?”
“他最喜欢的是那曲《优孟衣冠》,”聂无错忽然说道——那是仅有几首她学不好的曲子之一。从前她曾见过莫云奏那曲子奏得泪如雨下,她却始终明白不了那曲子的曲意。
“玄姑娘果然善解他人心意。”莫云笑了笑,忽然觉得兴味索然。
“有人说,这曲《优孟衣冠》乃是楚国优人优孟所作,”罗玄忽然开口了,莫离立刻把目光转到了罗玄身上。
只听他说道,“但听这曲子的曲调,当是东晋时人所作。”他也走到了莫云那张琴边,“莫先生这张琴端的是把好琴,可惜这优孟衣冠之曲,世人会者极少,罗某不能解曲中真意,”罗玄微微一笑,“只怕无法奉陪。”
“啊?!”却是莫离一声惊呼,“罗大侠……你……你也有不会的曲子?!”在她心目中,在武林中人素来的心目中,“罗玄”二字,一直就等于“无所不能”。
“罗某只不过是一介凡人,这世上,总有些我做不到的事。”罗玄淡淡一笑,不失自信地说道,眼光却未有半刻离开小凤。
小凤却笑了,“这曲子很难么?”当日元兵搜到小院,她曾用过这曲子对萧玄和萧鸿示警,这别人口中很难的曲子,于她却从一开始就是信手拈来。
莫云伸出手来,不经意地在琴上拨了两声,这才说道,“世人都知道孙叔敖是楚国的名臣,可一样为臣子,优孟却只能用戏谑调笑的方式来尽自己身为人臣之责,”说到这儿,他苦笑一声,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孙叔敖千古留名,优孟?谁又知道优孟的悲哀?”
一阵箫声响起,却是小凤。
箫声悠悠,说的不过是人的心事而已。
等她把一曲优孟衣冠奏完,她才说道,“你看那戏台之上,那些人出将入相,方寸之间,指点江山,几许风光——其实也只不过是做戏,又有谁人能知道落幕之后他们的凄凉呢?就好似——”
“就好似——聂小凤?”莫离试探地接道。“她?”这个名字对小凤来说既熟悉又陌生,可她对这个女人一点都不感兴趣。
莫云冷笑一声,看了看周围的人:这根本就是公开的秘密,却只有她本人不知道,她就是那个昔日叱咤风云,顷刻间覆雨翻云的一方霸主。只是他猜不透这些人这么瞒着她到底是什么居心。无论如何,他恍惚地想到。他是做不了什么了。
当日战场上,原本早该到的援兵迟迟未来,他的兄长战死,重伤的他则被一群怪人带到了一个叫冥岳的地方。他永远忘不了那些日子。他哭,他求,他要出去,要去找陷害他们弟兄的人报仇,要为死去的兄长讨还一个公道。他想回去,国家危亡之时,他应该死在战场上,而不是待在那个僻远的山谷里任人驱驰。
可偏偏有人告诉他,他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杀,或者死。他是多么痛恨那个女人,他恨那里的一切,即使他终于学成了武功,即使他最后终于回去杀了出卖他们弟兄的人,他依旧恨。
没有人教他武功,他根本不能手刃仇人。
“你欠我的。”她像是在笑,却根本没看着他,只是望着远处不知名的地方。
所以他把仇人的头颅在兄长战死的荒原上一把火焚了,然后面无表情地回去,从此为她卖命。
当她的死讯传来,他先是大笑了半晌,忽然又哭得好似疯了一样。
“就好似聂小凤?”聂无错笑了一下:是,在世人眼中,她称霸一方,风头无两,但抛却那些,也许?她想到:也许,她本来就该是她现在看到的样子。
“提这些伤感的事做什么?”小凤忽然笑着说道,一点看不出刚才她还在神伤,“玄儿不是要远行么?不如我奏一曲,为你送行吧!”
未说完,莫云就接道,“她怎么配劳你大驾,不如我来吧!”掸了掸衣襟,这才坐了下来。
萧鸿收了手中的箫,到了聂无错身边,对她笑了笑;余三好拖着酒坛子跑到莫离身旁,扯着她一起坐着听曲子——罗玄这时才发现,只有他和小凤,两个人是落了单。
她也似乎有点无措。其他的人,不是朋友爱侣,就是亲人,唯独她和他,像是一直处在这场景之外,似乎别人的一切喜怒哀乐爱恨悲欢,都统统与他们俩无关。
即使人群热闹,他们俩,也觉得孤独围绕着他们。
有人喁喁细语,有人高声谈笑,唯独他们俩,置身事外又像是身临其中,就那么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罗玄早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醉倒的,只是醒来时,发现自己好端端地在自己的房间里。
他记得莫云搬出了两坛酒,一行人各自斟了,莫云笑着来敬他,他本不喝酒,却鬼使神差地接过了那个杯子。辛辣的酒几乎呛到了他,入喉之后,却有种苦涩的滋味。他听见两个小丫头嚷道这酒怎么这么苦,转头却看到小凤端着酒杯凝神半晌,竟是笑着饮干了。
“你们喝惯了甘甜,自然喝不惯这苦酒了!”莫云只是笑。
有人在唱歌,有人在奏琴,他的意识却越来越模糊……
桌上放着一件用白布包裹着的物事,他似乎猜到了那狭长的包裹里是什么。
抖开白布,金铁落在桌子上,“当啷”一声。
他太熟悉这把刀。他最自负的,是自己的一身医术,一世侠名,也多由此而来;但这并不代表他不爱惜自己的武功。“惊雷斩,疯魔劫……”他喃喃地念着雁伏刀的招式,甚至忘记,这些招式他现在已经用不起了。
三两声琴音,把他招了回来。是谁把雁伏刀放在这儿的?
“你还是不肯告诉我我的真实来历?”琴韵悠悠,站在琴声里的人的心绪似乎也和这琴声一样平和。
莫云笑了,她若是再不起疑,倒真的不像她了。他又在琴弦上拨动了几下,“有的人不肯告诉你,自有他不告诉你的理由。”
“是么?”她轻笑。她一直以来都在怀疑,只是没有人肯告诉她真相。
“我只知道,你绝非任人摆布的人。”他笑了笑。
她抬头,发觉他正对着她微笑。
心下似乎稍安,却见他嚯地站了起来,像是想说些什么,嘴角动了动,原本想说的话却都化成了一个苦笑,“我送你首曲子吧!”
她倒是有几分意外,忽一抬头,竟发现面前这个抚琴而坐的侧影,竟仿佛格外地熟悉。
梦里的那个背影……她眼前的视线,忽然变得模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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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章节的名称是我特地为罗玄和聂小凤想的。
我觉得有时候,他们的各种身份,就像是在戏台上演戏。大侠也好,魔头也罢,其实过得都不是自己想要的日子。
优孟演所有人都演得很像,演得很好,可是,唯独不能揭下面具来面对真实的自己。
于是人生苦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