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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郗王孙住进了逐日王府。
他自我介绍道,名嘉,字王孙。
明泓序对明无邪带回来的这位朋友很满意,紫宸天的俗家弟子,文武双全,又出身高平郗氏。
郗王孙在王爷和王妃面前表现得极为文雅,只有明无邪清楚他的真面目。
数日后的一个夜晚,下人来找明无邪,说郗公子有事请他过去。
明无邪极为恼怒,“叫他过来。”
那名下人不安地说,“郗公子说,少主如果不愿意过去,他就去问问王爷,什么东西掉了会要命。”
明无邪气得几乎要杀了眼前这个人,但最终还是咬牙出房去找郗王孙。
禄迁正巧从明泓序那里回来,有些事要给明无邪讲,听见了下人的话,着急地问,“少主,你掉了什么东西?”
明无邪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从他身旁走过。刚出院门,忽然看见明泓序站在月色下,视线投向王妃的院落。
自他有记忆起,这两个人似乎各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明泓序总是有着各种应酬,夜不归宿司空见惯。他是个相貌英俊的外邦王子,在京城中很受欢迎,有很多的朋友,也是烟花场的常客。
前来探望王妃的贵妇们劝她说,王爷毕竟是个男人,可他来了汉地也没有纳妾,和外面的女人也从未有过长久的关系,说明你在他心里的地位,无可比拟。
她默默地落泪点头。
明泓序不会去风若含光那里过夜,平时若不见客,两人连饭都不会在一起吃。
可明无邪却不止一次地撞见父亲在深夜里,幽幽地注视着风若含光的房间。
他厌烦他的不痛快,快步绕出院子,去找郗王孙,留明泓序独自一人在深夜里做毫无意义的遥望。
月色浸骨,令人心寒。
明泓序也未曾料想,他和她之间,会是这样的结局。
十六年前,他遇见了她。
那日,他携部属出巡,行至摧沙堡地界,风尘滚滚之中,有一丝血腥气。
摧沙堡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近年来,鲜卑与丁零部落之间的冲突越发激烈,这里远离水草丰茂之地,却地势险要,是必争之处。
直觉告诉他,摧沙堡有变。
他率领部属朝摧沙堡急行军,于半路看见一名女子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哭泣。
他只看了她一眼,几乎忘了自己是谁。
女子神情恍惚,拔出一把匕首,刺向自己的咽喉。
他翻身落马,辖住她柔弱的双手,“我是拓跋泓序,我不会伤害你,”他对她说,“你是谁——”
她在他怀里失去了知觉。
他的视线落到那名男子身上,他认出他来。
这是摧沙堡的少堡主,贺楼无伤。贺楼无伤的父亲,是他的下属。
贺楼氏是鲜卑宇文部的分支,与拓跋部通婚后,部分族人渐渐归在了拓跋部的治下。说起来,贺楼无伤和拓跋泓序还有点血缘关系。
眼下,贺楼无伤已死了。
若连贺楼无伤都死了,只怕摧沙堡已是全灭。
他让人先护送她回牙帐。
那天夜里,她醒过来,第一句是,“无伤……”
看见眼前有人,她恍惚地伸出手,他一把抓住。
待看清是他,她害怕地缩了回去。
他只能再说一遍,“我是拓跋泓序,我不会伤害你,你是谁?”
她怔怔地看着他,“我是无伤的……无伤的……”她哭了,“无伤呢……”
“我安葬了他。”
她颤着声问,“葬在哪儿……”
“……我带你去。”
丁零部族刚刚夺下摧沙堡,尚未得以喘息,就被拓跋泓序纵兵攻打。但丁零此行势在必得,准备充分,他势单力薄,不敢久战,率部属退至第二道防线,整兵备战。
因此,也只能把贺楼无伤草草浅埋,再率马踏过,使成平地。
风沙掀动地上的碎石。
她跪在贺楼无伤的埋身处,久久不发一言。
“我准备今夜偷袭摧沙堡。”
她抬头看着他,像是不能理解他的话。
“你还有家人吗?”
她慢慢地摇摇头,又点点头,“我要回去了……谢将军救命之恩,风若含光无以为报……”她俯身,向他叩首。
这个名字令拓跋泓序感到疑惑,“你是汉人?”
她摇摇头,“我不知道……”
“你要回哪里去。”
“东夷……”
拓跋泓序更加疑惑了,“你姓风,你是东夷神裔的后人?”
她露出凄恻的笑容,站起来,走进风沙之中。
拓跋泓序没能夺回摧沙堡。
“摧沙堡已失,但丁零也无法再向前推进。就这么报吧。”
他并不在意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还能比现在更糟?
派去暗中护卫她的人告诉他,她昏倒在半路。他们想送她回来,她醒了,挣扎着不愿意与他们同行,只能暂时把她看守在附近的石窟里。
他去看她。
石窟里,有满壁的画,那些异国的神灵,仿佛什么哀愁都不会有。
她说,“拓跋将军,谢谢你的好意,但是请让我走。”
“东夷到底在哪里?”
她又露出那种凄恻的笑容。
他把自己的马借她,还有水和干粮,“叫我泓序吧。”
她骑马走了。
他远远地跟在后面。
跟了三天三夜。
她喝完了水,吃完了干粮。
又是三天三夜。
夜里,她宿在石窟里。
他守在外面。
深夜,星月无光,狂风大作,飞沙走石。
他默默地站在风沙之中,任风撼石摧,屹立不动。
她忽然冲出来,“你这又是何苦呢?”
他睁开眼,看着她脸上的泪水。
“东夷到底在哪里。”他问。
石窟里燃起了篝火。
火焰将他们的身影映在壁上,像两个鬼怪。
“……自有记忆起,我就一直在摧沙堡,”她轻声说,“他们说我家里没人了,母亲那边的亲戚好像和贺楼堡主有点血缘关系,是他派人把我接过来,无伤小时候一直叫我堂妹,他们说应该叫表妹,”她露出一个温柔且悲伤的笑容,“他说叫堂妹亲一些。贺楼夫人还跟他开玩笑,说要不要这个妹妹跟你姓?……她去世得太早了。”
拓跋泓序只是默默地听着。
“以前不管什么人来袭,他总能回来见我,有时也会受伤,让我好担心,可他笑着说他不会死,‘有你在,我不舍得死’……”她的哭声被石窟外的风沙声掩盖了。
“那天夜里,有人来偷袭我们的时候,我觉得好奇怪,为什么他们那么快就进来了,为什么我们的人没有察觉,他当时声音很奇怪地说,有人放他们进来——”
拓跋泓序的脸色微微地变了。
但他没有问。
“……我不记得接下来的事了……只记得他流了好多好多的血,我说,你死了,我不会独活,他还是笑着对我说,说什么傻话呢,有你在,我不舍得死。
“那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火焰跳跃着。
拓跋泓序听着外间的风沙呼啸声。
“等天亮,你回去吧。”她轻声说。
“你呢?”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你想死?”
她脸上的笑容让他心痛。
“我说过了,他死了,我不会独活。”
“他好不容易救了你出来,你这样对得起他吗。”
她摇头,轻轻地说,“你是男人,你不懂。我一直生活在摧沙堡,我没有任何独自活下去的能力,现在,我可以依靠的人都死了,要活着,得为奴乞食,我做不到。”
“你还可以嫁给我。”
拓跋泓序的眼像一条暗藏汹涌的河。
她避开他的视线。
石窟内忽然静下来,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良久,良久。
她抬起眼来,看着拓跋泓序,声音在发颤,似乎这句话用尽了她全部的勇气,“我的心里只有无伤,如果为了活着嫁给你,和乞食有什么区别。”
拓跋泓序站起来,“我不会强迫你,但我会守着你,”他走出石窟,声音在风沙里飞扬,“直到你改变心意。”
她最终屈服了。
没有水,没有食物,唯有无边无际的戈壁与黄沙。
还有他。
“你为什么不让我一个人死去……”她流着泪说。
“如果你完全不在乎我,又何必说这些呢。”
她转身要逃。
他抓住她。
她反抗了,但很微弱。
他慢慢地把她抱进怀里。
她哭了,可是没有再反抗。
他抱她上马,策马朝牙帐狂奔,如同载着一件战利品。
回去后,部属告诉他,牙帐里有来自盛乐都城的使者,以及接替他的另一位王子。
使者带来了大汗的两条王命,听过王命,他们会带他回盛乐。
他已做好心里准备,但没想到来的会是两条王命。
一条只会贬,两条就是要杀他了。
他觉得好遗憾,也有些对不住她。只有送她去他在盛乐的母亲那里了。
然而第一条王命的内容十分神奇,他丢了摧沙堡,居然封了王。
接着是第二条,命他改汉人的名字,学习汉人的典籍,预备去晋朝做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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