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深观众

　　噔噔噔的微信声，紧密急促地响起，打破两人之间的气氛。

　　唐淑晨摸出兜里手机，工作群接连弹出信息。

　　她抬头看一眼陈萧，没一会儿，两人面面相觑出现在酒店会议室里。

　　一张新鲜面孔正坐在导演左手边——新来的合作方派遣跟组编剧，专门负责后续加入进来的商品广告植入。

　　之前剧本围读会的时候，一圈演员坐着对词就因为剧本里出现的某些剧情性软广告词儿笑了一阵，有介绍网课的，有推荐洗衣液的，还有各种手机、软件、化妆品“夹带私货”式的宣传。

　　第一季的时候，剧组穷得叮当乱响，一个赞助没有，制作资金紧张到部分角色服装是演员自己提供的，熬到第三季，终于有植入广告了。

　　女主每次见男主之前都得拿出某品牌的气垫补一下妆，男主每次约会女主前一天晚上，也总在洗衣机里特意加一颗某品牌的香氛洗衣凝珠，连女五每次路过男三教室，也得先打开随身小包包拿出某品牌最新款唇釉涂一下嘴巴……

　　招商结束那会儿，编剧组就针对谈好的道具性广告调整过一次剧本，现在开机不到一个月，就又有新资方通过合作公司接入项目，陆续加入了一些剧情性产品。

　　唐淑晨一页一页翻着三改的剧本，明里暗里的广告数目不禁令她咋舌。

　　还没算以小剧场的形式套进剧里的中插广告呢，这要是播出了，片头片尾加上非会员七八十秒的广告，看一集60分钟的娱乐性网剧，都不亚于刷同等时长的卖货直播了。

　　要不说，现在的人一天天没干什么正事，也觉得特别累呢。

　　虽然是助推这种现象其中一环的从业者，唐淑晨依然反感这类过于密集的信息轰炸式植入，悻悻然合上剧本，又瞥见封面上联合制作单位的公司logo——盛邝传媒。

　　盛邝传媒。

　　默念了两遍，感觉在哪里见过似的，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散会后被导演安排了其他杂事，唐淑晨一忙活也就忘了这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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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后的几天，全剧最复杂的一个镜头开始拍摄。

　　剧中男女主首次分别，男主陈萧睹物思人，形单影只游走在每一处曾和女主方京梦欢笑嬉戏的场景里。

　　为了凸显男主对女主的思念之情和孤身一人的落寞感，导演和摄影指导设计了一组航拍接地面人员持机跟拍的抒情长镜头，来营造既忧伤又诗意的唯美氛围。

　　下午，现场全部准备就绪，唯独负责航拍摄影的高哥缺席。他上午去影视基地外的景区拍空镜了，谁想到回程路上被堵在市区，卡在车流中动不了。

　　跟导演商量之后，高哥初步决定通过视频通话指导他助手操作机器尝试拍摄。

　　奈何助手小言操机经验不足，试飞五六次还是达不到预先设计要求。

　　高哥在视频通话那头火急火燎，助手小言在视频这边胆战心惊，导演叉着腰站在一旁无奈地挠头，还得安抚这师徒俩的焦灼情绪。

　　片场高温难耐，全组暂停作业等待，每秒都是烧钱的气味，混乱之际，天光随等待逐渐西斜，太阳可等不了人。

　　唐淑晨待在旁边，被晒得直打蔫，弯腰拿了两瓶水，先给导演送了一瓶，随后给满脸通红的助手小言递过去另一瓶。

　　走近，扫了一眼摆在桌面上的无人机型号，唐淑晨歪了歪头，人微言轻地小声试探着问了一句：“要不让我试试？”

　　导演和助手神色疑惑地看她两眼，架在桌上的手机传来声响：“谁啊？”

　　视屏通话里，高哥晒得一头大汗，站在车外，身后是密密麻麻闪着晕光的大型堵车现场。

　　唐淑晨倾了倾身子进入画面，“高哥，是我。”对着镜头摆了摆手。

　　透过手机前置镜头，高哥皱着眉问唐淑晨：“以前飞过吗？”

　　“飞过。”

　　“什么型号？”

　　“御3 pro。”

　　“啊，御3……”高哥一脸无奈，叹了声气，犹豫一会儿，又补了几句，“行吧，这等我回去也不知道啥时候了，明天再拍的话，进度又落下，唉，也没办法，我这前面也是个剧组搁那拍戏，临时把跨江大桥给封了，一下全堵死，一点动不了……行，试试吧，你先熟悉一下机器，不明白的问。”

　　“好。”

　　唐淑晨捡个凳子坐下，拿起箱子里的无人机，捧手里上下左右观察一会儿，助手小言跟她大致讲了机身、镜头和遥控器的功能分区，视频通话那边摄影高哥又跟唐淑晨嘱咐两句注意事项和影视级专业无人机的操机技巧。

　　唐淑晨了解过后，站起来，拿着遥控器准备试飞。

　　随着桨叶加速旋动，无人机稳稳飞起，上升，在高空顺时针平稳飞行一周，又缓缓下降，在空中稳定悬停定高，再接一个滑动转弯，缓缓降落在刚才起飞的地方。

　　助手小言举着手机给还在市区堵着的高哥直播了唐淑晨的试飞全程。

　　老大哥在镜头那边，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笑容。

　　本以为唐淑晨是闲着也是闲着，想借机耍两下十来万的机器过过瘾，谁承想比他助手水平可高多了。

　　“可以啊小唐，不错，挺专业！”毫不吝啬夸奖，高哥催着她，“赶紧找吴导和李指导熟悉镜头路线吧，然后你和大冯多练几次，配合好人机衔接。”

　　树荫下，摄像李指导对着平板电脑里的分镜脚本跟唐淑晨讲了一遍早前构想的运镜路线，结合剧情和人物动线、站位，对飞行轨迹提出了相应节奏要求。

　　总体上，运镜、演员表演的节奏要卡点对齐。

　　唐淑晨又看了遍分镜脚本，琢磨一会儿，抬头跟导演示意自己准备好了。

　　各部门就绪，随着场记板“啪”的一声合上，唐淑晨开始操作。

　　不远处，导演面前的监视器屏幕上，同步接收到无人机拍摄的实时画面。

　　无人机起飞后先是低空平缓飞行，越过三五人骑车背影，在几座老式住宅楼之间穿梭，缓缓升空，俯瞰着位于女主家附近的河流与岸堤两侧绿荫景色。

　　随着骑车人群动向，无人机俯冲进入前方闹市区，掠过一家又一家缭绕烟火气的小商铺，在街尾一家冷清的咖啡厅门前盘旋半周。

　　陈萧饰演的男主就在此时从店里推门而出，一脸落寞神色靠在路边树旁，点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慢慢消散在空气里，镜头好似失恋男人的呼吸，随着几波起伏。

　　男主低头灭烟，镜头随即下降到男主陈萧头部高度稳定悬停，俯拍视角下，陈萧忧郁眼神落下，摄像组大冯便马上跑到无人机正下方standby。

　　随着男主陈萧眨眼，转身，唐淑晨改变操作，将无人机降落到大冯手中。

　　人机衔接顺利完成。

　　大冯继续手持跟拍，随男主陈萧一同走在街边树下。

　　树影斑驳的光晃过镜头，大冯持机越过男主肩膀，代替男主陈萧视角任由丝绦垂荡、在晚风吹拂下扫过镜头，继续失意地望着身旁碧绿蜿蜒的河水东流……

　　看着监视器上好似拉斐尔前派重要代表画家但丁·迦百利·罗塞蒂作品风格的画面，导演一抬嘴角，举起对讲机，轻快道：“咔，OK！”

　　长镜头一次成功。

　　众人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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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放饭的时候，高哥回到组里，跟导演重看了一遍回放。镜头前后，各工种配合之默契，航拍路线之准确，人机衔接之流畅，均不亚于他在现场亲自操刀的效果。

　　高指导清清嗓子，略微吹毛求疵地对运镜提了点改进建议，然后翘上二郎腿，优哉游哉地喝着他的枸杞花茶挖起了吴导的墙脚。

　　“小唐啊，我看你很有点子干航拍的天分，以后，这个，哈哈，要是想改行了，来找你高哥啊，压箱底的手艺全教你，错不了。”撂下杯子，又掏出手机说，“诶，你有我微信吧，139——”

　　“诶诶诶，干嘛呐，我还在这儿呢，就当我面挖人了？你个老滑头……”

　　唐淑晨在边上扒着盒饭，一面听导演和老高斗嘴，一面呵呵呵地偷笑。

　　吃完饭，绕到茶水车打绿豆汤喝。

　　刚站到附近亭子下乘凉，陈萧两步凑过来，往她身边一杵，靠着亭下檐柱，抬胳膊肘碰了碰她。

　　“什么时候练的这一手？”

　　憋了一下午，陈萧终于抽空问了出来。

　　“没特意练，就平时得闲弄两下。”唐淑晨的语气和纸杯里的绿豆汤一样淡。

　　“平时你还有闲？你日程表比我通告表还密吧。”

　　“现在是少了，以前上学的时候还行。”

　　“你大学就开始折腾无人机了？”陈萧一脸信息滞后的呆样，“我怎么没看你玩过？”

　　“你都说了是我玩，为什么一定要给你看见？而且我一般都是早上出去，你那会儿可能还在做梦吧。”

　　举着纸杯喝完最后一口，唐淑晨看了眼手机，拿着对讲说几句，走到对面忙别的去了。

　　陈萧在亭子下面又站了一会儿，闷热的晚风温吞吞地扑到脸上，他眯了眯眼，有些恍惚，但视线仍似自动跟焦镜头一般锁定着唐淑晨利落干练的身影。

　　她并不是一个在他意料之中的人，陈萧很早就知道，一旦和她错过，就算再回来，也极可能已经太遥远……

　　也正因为如此，无论是读大学还是工作，他才一直想着办法待在唐淑晨的身边。

　　只是仍然没想到，即便每天都见面，即便拥有只看彼此一眼就知道对方下一步动作的默契，对于唐淑晨的某些方面，他也依然有毫不知情的时刻。

　　好比现在，她会飞无人机这件事，他竟是和全组人同时知道的。

　　对于她的专业程度，陈萧自是佩服的，但与此同时，心里也伴着些微的失落，一种直觉里自带的危机感油然而生——最了解她的那个人，好像，并不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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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夏午后，阳光猛烈。

　　数辆餐饮配送车接连开进影视基地某园区，车身分别贴着各种颜色的醒目剧组名称，一字排开停在拍摄场景外的休息处。

　　一台加长轿车紧随其后，出现在休息处最显眼的空地上。

　　戴白手套的司机从驾驶室下来，绕到后面恭敬地打开车门，一只锃亮的皮鞋伸出来，踩在粗糙的基地水泥地面上，随后另一只同样锃亮的皮鞋落地，站定。

　　随着关门声，车子开走，皮鞋主人的直挺背影便一览无余地呈现在眼前，从下至上一身浅色商务男装搭配讲究，与他后脑发型一样一丝不苟。

　　他仰头扫视一周，锁定方向后，迈开脚步，走进了惊爱三摄制组的拍摄场地。

　　派遣跟组编剧握着手机急忙跑出来，夹道迎接，伸出手来引路，“邝总，这边请。”

　　此人没开口，只是微微颔首，跟着编剧一路走进去，脚步未停。

　　到了现场，制片主任迎过来，陪同这位合作方项目对接负责人站在外景地，一起旁观了由陈萧和汪鑫东出演的两条60秒中插广告的拍摄。

　　等到换场休息时，一个女助理出现在此人视线里——唐淑晨今天穿着军绿色衬衫和黑色运动长裤，戴灰蓝色鸭舌帽，拖一条长马尾，握着对讲机说话，零碎发丝落在脸颊边。

　　此男子眉目微动，就着正盛日光看她几秒。

　　她正提示其他演员走戏，就听身后传来一个耳熟的声音。

　　“淑晨，又见面了。”

　　唐淑晨一顿，循声回头，望见一个男人对着自己微笑。

　　眯眼打量一阵，忽然睁大，唐淑晨惊诧地看那人说：“邝什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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