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途奈何

　　断情天边境处，紫雾浮悬成阶，上有一道耸立入云的高大门庭，周有瑞凤环翔，万艳拥簇。正中牌匾石刻着三个极为古老的字体，两侧的石柱因经年风霜，早已斑驳累累，昭示着仙界的漫漫岁月，厚重悠长。

　　重离踩云落于门前，仰头望了一眼那年代悠久的字迹和砖石。门后的守卫瞧见他一身不寻常的凶煞之气，持枪走了过来：“什么人！”

　　重离的目光落在守卫身上，守卫只瞧了他一眼，脸色瞬间变得铁青，颤声道：“重离，你是重离！”

　　重离颇有些受宠若惊，自己的名气在仙界竟然已经这么大了，一个从未谋面的小喽啰仅凭一眼便能认出他来，真是烤熟的母鸡下了蛋，离奇。

　　他还未说什么，守卫的叫喊声先引来了一大批人，皆穿着守卫的战甲，舞刀弄剑横眉竖眼的样子让重离险些以为自己犯了什么滔天大罪。看来青竹所说不错，他这个千年未有之刺儿头，在仙界的确人人得而诛之。

　　一个头目模样的守卫一转手中银枪，枪头抵上重离的喉头：“你这妖孽，犯上作乱，竟还敢出现在断情天，劝你速速投降，否则别怪我等不客气！”

　　重离听着他一本正经的官腔就想笑，拨开枪头道：“我不想为难你们，让开。”

　　“好大的口气，你休想！”重离的笑激怒了守卫头子，侧身一枪就冲他脖颈刺了过来。

　　其余的守卫一并冲上来，刹那间刀枪落如星雨。重离身影突然闪烁，消失得无影无踪，下一刻，在不远处升起的黑雾里他又走了出来。守卫转身再刺，他再躲开，数次下去，把守卫耍得团团转，而守卫的枪却连他的衣角都未曾摸到过。

　　重离粗略地数了数，此处义愤填膺的人有二十来个，远远只是边境屯兵的冰山一角。他早发现有人见事不对偷偷开溜，估计是去搬救兵了，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人山人海，说不定，长生天上的那位也会收到消息匆匆赶来。

　　傅云疏若看到自己一手养大的人把仙界搞得一团糟，不知会是个什么心情。

　　边境因打斗波动起来的云海中，一个青色的身影隐隐绰绰地浮现出来，似在往这边的乱局眺望。重离看到那人头上的一对龙角，知道是清澜，便冲着他点了点头。

　　清澜会意，扭头消失在云海深处。

　　耳畔叮叮咚咚的枪剑碰撞声刺耳，断情天的守卫尽职尽责地使出了十八重武艺，却像一拳拳打在棉花上，重离不接招，更不还手，就一脸莫名的笑意望着他们。

　　没过多久，守卫终于意识到重离根本就是在戏耍他们，气恨得牙根痒痒却毫无办法。毕竟，阎罗仙君那个修炼了数千年的老人家都拿他没有办法，更别提这几个不见名号的路人甲了。

　　说到仗着有本事戏耍他人一事，重离还是模仿的傅云疏。想当年他教自己仙法时便是这样，喜欢吊着重离，看重离使出浑身解数却还是摸不到他。在重离快崩溃时，他才会安慰一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之类的大道理。

　　守卫头领被他硬生生折磨出一脸的汗，拿枪的手都开始变得不稳。没过多久，不远处渐渐聚集起人群，乌压压如山涛海浪。援兵已到，头领的脸色终于稍霁，提起枪又冲重离刺了过来：“乱臣贼子，你还想一人挡千军万马吗？今日你休想逃出断情天！”

　　重离原地站定，这次没有再躲，眼见枪尖就要穿破他的喉咙，忽然，他的嘴角浮现起一丝诡异的笑容。

　　黑雾自双手而升，蔓延全身，万里晴空倏然晦暗，狂风自天际席卷而来，哀鸣声起，呜咽阵阵。银枪头在触碰到重离的一瞬间，砰然碎裂，守卫被狂风掀翻在地，错愕地看着他身后如黑夜沧海般蔓延的影子。

　　傻子才会以一敌百。无间地狱，恶鬼无数，此刻如波涛汹涌的海浪，吞没了重离的身躯，也以铺天盖地之势蚕食掉了断情天的晴光。

　　“那是什么……！”疑问的话都没喊出口，眼里的惊愕甚至都来不及化为恐惧，守卫的身子顿时被吞噬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苍穹黑暗卷积，电闪雷鸣，重离本消失的身影重新出现在天幕之下。红衣飞扬，宛如染血，面庞冷峻似冰，一双眼睛充斥着化不开的漆黑。浓郁的黑雾操纵着身下漫无边际的鬼影，看着他们渐渐覆满断情天的土地。

　　云母碎玉铺成的道路上，残肢断腿如暴雨砸下，深红蔓延，血海波狂。绝望的惊叫声此起彼伏，但很快就被淹没在了无穷无尽的黑暗里。

　　仙界的守卫应付得了魔族，应付得了精怪，却唯独对鬼煞之力一无所知。在恶鬼扑面而来时，甚至不知该如何应对，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到处是丢盔卸甲灰头土脸的丧家犬。

　　“本以为是九一开，却不想根本没有还手之力。”云上的重离喃喃自语，垂头看了一眼掌心缭绕不绝的黑雾，“不堪一击。”

　　他开始相信傅云疏制造他出来对抗神界，并不是一句异想天开的痴话。

　　原来重离的力量，连仙界都甚难承受。

　　傅云疏啊，你聪明一世，可有想过有朝一日会被自己的一念之差反噬么？

　　真是讽刺。

　　“阿离！”青竹的声音从飒飒的风中传来，他迎着风飞到重离身边，张着嘴硬生生呛了一口，咳嗽半天才缓过气来，“你怎么这么突然，你还好吗，可有受伤？”

　　重离抬起手，指了指断情天大门下仓皇逃窜的人群：“这话还是问他们比较好。”

　　青竹对仙界的惨状毫无感觉，拽着他看了半天，舒了口气：“你没事就好，吓我一跳。”

　　重离抚上他的肩膀，换了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在脸上：“多谢你了。”

　　“谢我什么。”青竹脸一红，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

　　“谢你帮我良多。”重离道，“此事之后，你回仙界恐怕难了。我同清澜说了，在妖神境给你弄块儿地，也好安家。如果不想去妖界，酆都也有许多空宅子可以给你住，不至于无处可去。”

　　“你这是怎么了，突然对我这么好。”青竹受宠若惊，“你这样说话，我都感觉是……”

　　“是什么？”

　　“像安排后事。”

　　重离一愣，在他额头上弹了个脑瓜崩：“一边儿去，学好说人话了再来。”

　　青竹揉了揉额头，笑道：“开个玩笑而已，你这势不可挡的样子想输也难。对了，跟你说件事。我方才来时在无相海看到妖君了。”

　　“动作还挺快。”重离勾勾嘴角，“那接下来，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我就不陪他们玩了。”

　　话音刚落，断情天大门的石柱不知受了谁的撞击，轰的一声断折倒了下去。连同古老的牌匾，一同摔了个稀碎，落入鬼影中，连碎片都找不到了。

　　屹立了千年的招牌一朝倒下，从无相海浮星阶爬上来的妖怪见缝插针，很快把边境踏成了一片荒土。

　　一代人便有一代神话，有一代神话，便有终结神话的一代人。

　　断情天的屯兵在鬼煞之力的侵袭下毫无抵抗之力，很快横尸遍野，溃不成军。重离面无表情地望着这一切，谁能想到有朝一日，他会真的变成自己曾经所唾弃的，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重离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他的目标，不是被碾碎的守卫，也不是仙界浩荡的人群，而是那个姗姗来迟的，至高无上的人。

　　这种不亚于压倒性叛乱的事件，傅云疏一定会来，而且，会来得很快。

　　乱糟糟的声音弥漫开来，但在重离耳中唯剩一片静谧，他在等，一个熟悉的声音。

　　“重离！”

　　来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伴着风来，重离转过身，看到了一片黑之中的海蓝颜色。傅云疏的身影在漫天阴云中发着淡淡的光，他一如既往的戴着雪纱，却被风吹开，再无法掩盖住他满脸的震惊错愕，和几乎要溢出眼眶的不可置信。

　　傅云疏身后站着很多同样面色沉重的人，有阎罗，漱玉，天九，还有很多曾经打过照面的熟人。

　　“见过…仙尊。”重离冲着他咧了咧嘴。

　　“重离，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傅云疏环视了一下边境的惨状，情态变得前所未有的激动。

　　重离的笑在激荡的狂风中不甚清楚：“知道啊，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嘛。”

　　傅云疏声音嘶哑道：“你有什么怨气冲我来，不要连累无辜之人！”

　　“无辜？”重离的嘴角渐渐低了下来，歪着头道，“妖界的精怪只是因为可能走火入魔就被你们仙族剿灭，他们不无辜吗？彼岸花海里那些被刺破元神再无法转世的人不无辜吗？还有你，把我造出来想我送命的时候，怎么不说无辜？你要杀我的时候，可曾想过，我也无辜？这世上谁都可以谈无辜，就是你，没有这个资格。”

　　他咄咄逼人，傅云疏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话来。风吹开他雪一般的长发，也映照得脸色，无比苍白。

　　“仙尊你看。”重离握紧掌心，环绕的黑雾暴涨，低下又掀起一阵惊涛骇浪，紧接着，大片大片的屋檐楼宇在他手下倒塌，烟尘四起，遮天蔽日，“若不是你，我也不会有这样翻云覆雨的能力，我还要对你说一声谢谢。”

　　可怕的不是杀人，而是杀人过后的诛心。重离深谙看似坚不可摧的仙界首尊实则极其容易撼动，他有着无比明显的软肋，那就是他的子民，他的仙界。

　　傅云疏摇着头道：“不，阿离，你停手，不要再继续了。”

　　“尊上，再这样下去，断情天就成废土了！”有人飞奔来报，更是让所有人的眼睛都齐刷刷地望向了他们的首尊。

　　“尊上，请您出手镇压叛乱！”有人大声喊道。

　　“尊上！”一言既出，所有人都冲着傅云疏跪拜了下去。

　　傅云疏无言以对，只得再次看向风轻云淡的重离，低声到近乎恳求：“阿离，收手吧，就当我求你。”

　　一身傲气的仙界首尊何时有过这样低声下气的时候，无数不明所以的人都大为震惊，而重离恍若未闻，手掌开合间，又是一片血雨腥风。

　　死去的人越来越多，整个断情天乌烟瘴气，妖界涌入的妖怪更是已经攀上了星月天，傅云疏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攥起的拳头止不住地发抖。

　　“都这样了，你还忍得住？”重离眯起眼睛，点地而飞，“那看来，还不够。”

　　说话间，他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遁入黑雾，瞬间飞向星月天。他离去的方向，正是仙界最繁华的所在，溯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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