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如菟

　　北辰殿西配殿内竹帘低垂，乳娘抱着婴儿撩开衣襟，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皇帝陛下降临，问孩子为什么哭，是不是饿着了，语气冷得像寒冬腊月屋檐下结的三尺长冰。她只觉膝盖发软，生怕答不好就要挨一顿棍子。
　　她才将喂过不久，小公主吃饱了睡了，不知怎的突然在梦中啼哭起来。
　　天底下哪有不哭的孩子？只是她不敢说，埋头尽心哺喂。
　　好在小公主吃了几口奶就安静下来，吧咂了一下小嘴，又睡熟了。
　　卫漆低头注视着小脸红红的婴儿，此时睡得正香，五官算得秀气，还看不出像谁，但他觉得隐约有项灵犀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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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映应召入宫，见刑部与大理寺长官俱已在施政殿等候。
　　片刻后御辇到临。
　　据刑部、大理寺调查，山火最初起因确系天雷，天雷击中山中枯木，引发山火。婆娑寺焚毁却与人祸相关，在婆娑寺及寺院外树木残骸中发现些许火油燃烧残渣。蔓延至婆娑寺的山火与山火始发的枯木所在地相隔数十里草木，不排除人为纵火的可能。
　　有幸存者证言，婆娑寺在五月上旬进过一次窃贼，因为并没有丢失物品，住持法师便将人放了。

　　卫漆一掌拍在凭几上，嗓音沉怒如雷：“丧心病狂！该杀！涉事者一概处死！杀无赦！”
　　榆木凭几咔擦一声，从中裂开了一段。

　　眼见皇帝徒手击裂了榆木凭几，显然震怒至极，三司官员都肃容垂手静立。

　　卫漆平复气息，冷声道：“限一月内查出犯人及背后主谋，违者按律处置！”
　　他停顿了下，又道：“裴御史留下，其他人回去。”

　　众人应诺退下。

　　裴映接过内侍奉上的平城周边地图，只见上面圈出了几片别业庄园。
　　他一一看去道：“太苍山庄，望秋别业，宁园，容园……陛下要查哪几处？太苍山庄是裴家所有，望秋别业为郭家所有，宁园在荣华大长公主名下，容园现主人似乎是个商贾，详情我尚且不知。”
　　卫漆揉了揉生疼的太阳穴，缓声问：“容园什么来历？”
　　裴映答：“容园曾是云容旧宅，云容是太宗皇帝归德年间生人，出身长乐坊，曾购置容园欲与情郎成婚，后犯杀人罪，判斩刑，涉案宅第被官府没收发卖。”
　　卫漆问：“杀人罪？容园涉案？”
　　裴映道：“是，云容杀了情郎阮春生，容园是凶案场地。我做大理寺评事时整理归档旧案，记得这个案子。阮春生出身贫家，先帝开明七年明经及第。早先阮春生到平城参加省试，结识云容，两人宴席间多有酬唱之作，后结为爱侣。云容接济阮春生六年，直至后者及第。后阮春生悔婚，云容请其别前一叙。阮春生酒后失言，云容将其囚禁于容园暗室后杀害。”
　　卫漆听完道：“从婆娑寺周围就近查起，密切关注宁陵王府车马动向。”
　　裴映拱手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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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上乌云蔽月，旱了这么些时日，似乎终于要下雨了。
　　宅院里松柏森森，怪石嶙峋，拉出欹斜纷乱的影子。

　　卫枫夜探容园，发现这里园林布局有些古怪，处处都磊着些细石块。
　　婆娑寺遭焚那天卫漆逼他使出全力角力，两人都受了点轻伤。他知道卫漆用意不是罚他，而是惩罚自己。尽管如此，他也听说了项贵妃母女尚幸存，但他心里仍憋着一口气。
　　因此他潜伏跟随裴映等人，耐心等他们离去，独自探查他们踩过的点。
　　只是这容园很有些古怪，并无人看守，但入园后好似怎么走都走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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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项贵妃尚未找到，阳平王又接连失踪，至今已一天一夜。
　　裴映颇感焦头烂额，眼下终于获取阳平王失踪前踪迹，忙进宫禀报，不意却遇见两位南方来的客人。
　　来人是王攸宁及其贵妾。
　　裴映有些吃惊，毕竟妻妾有别，南方女子位卑尤甚，但年少成名的王十二郎竟公然带贵妾进宫，那贵妾究竟何许人物？能令王攸宁多年不娶，青眼相加。

　　廊下立着一年轻女子，戴着素纱帷帽，隔着轻纱隐约可见清丽容颜，两弯蛾眉细细，肤光如雪，双瞳剪水，只是眉心若蹙，神色略显憔悴。

　　裴映经过时远远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只觉那贵妾苍白孱弱，身形单薄如纸，风一吹就会飘走一般。
　　裴映登殿，一眼望见殿中的陌生年轻男子，眉目如画，从头到脚穿戴着皂绢幞头、墨绿缺胯衫、白绢裤和袜，靴子已在殿外除下。分明是不甚庄重的胡服骑射装束，在这南方世家子弟身上竟也显出高华姿态，清贵气度。
　　裴映心道这王十二郎果然和传闻中一样，皮相生得甚好，只不知内在是否与外貌相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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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攸宁拱手行礼，表达来意，问项贵妃遇上山火之事是否属实，希望是谣传。

　　梨蕊站在廊下，目送行云，却无心观赏。
　　万一噩耗是真，她来为项贵妃送行。
　　从前阿菟小公主在楚皇宫遭受磨难，她不曾伸出援手，后来阿菟公主和亲成为北殷贵妃，仍给予她最大的善意，这次她绝不能再视而不见。只是她实在不愿相信，纵知道天地不仁，世事无常，可项贵妃还那么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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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漆一向不喜南方世家，这次却无法开口斥责他们多事。对于他们这样浑身上下都是孤高劲的人，真心假意很容易分辨。算算时间，王攸宁和贵妾显然是得到消息后星夜兼程而来。
　　于是说道：“消息不确实，尚在寻人。”

　　王攸宁再次行礼：“谢殷国陛下告知！如此，我等在平城略盘桓两日，便启程回去。”

　　王攸宁出殿，一步步走向廊下人，握住她的手，微微摇头。
　　梨蕊压下眼底潮意，轻轻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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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人离开后，裴映忙上前禀报：“阳平王最后去处很可能是容园。臣粗略考察过，容园内设了八阵图，如不通阵法，恐难脱身。”
　　卫漆皱眉，忽然想到王家人除了通晓六艺，似乎还以擅长奇门遁甲术出名，且眼前的人远比临时找的术士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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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金吾卫将容园重重包围。
　　王家二人随后抵达容园，梨蕊观察掐算了片刻，说道：“此阵法并不算难解，郎君暂且不必出手，万一妾力不能及，再请郎君相助。”
　　她记得清楚，北殷皇帝颇不愿见项贵妃与郎君有所牵连，那么便由她代劳。

　　两刻钟后，王家贵妾破阵的消息传进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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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吾卫进园搜查，只见石林深处有一人倚石而卧，正是阳平王，忙向长官禀报。

　　裴映得知消息赶去，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见阳平王仿佛身上有伤，昏迷不醒，心一惊，忙大步走近。
　　卫枫被摇晃得悠悠醒转：“裴十？你也掉进这鬼打墙的石头堆里来了？这些破石头切也切不碎，捶也捶不烂！实在可恶！”
　　裴映见他只是睡了过去，手上是些皮肉伤，想必是一怒之下捶石头捶的，又好气又好笑道：“快起来吧！有南方高人破了阵法，才教我们寻到你！接下来要去寻项贵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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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吾卫继续搜索容园，裴映请王家人就地歇息片刻，两人婉言谢绝，表示事情未竟，不能领受关照。
　　裴映心道南方世家子弟果然难与相交，不知体谅人情。他有些心焦烦乱，转头见金吾卫将军过来，向他做了个借一步说话的手势。

　　听说园内有血迹与新鲜动土的痕迹，裴映眉头紧锁，想到最坏的情形，内心沉重。
　　虽然他并不愿见项贵妃受宠，但她毕竟为陛下诞下了子嗣，当属有功。何况无论如何，人命总是可贵的。
　　金吾卫将军雷衡说完情况后问：“贵人尚未寻到，雷某以为动土见血光不详，暂维持现状以免冲撞贵人，裴御使以为如何？”
　　裴映点头道：“将军所虑甚是，在下也以为暂不动土为宜，先搜寻房屋，待陛下亲临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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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彻底搜检后他们发现容园人去园空，连仆婢也一概不见了，除了一个在厨下烧火的老妪，既聋且哑，对追查凶犯毫无用处。

　　天上划过闪电，继而雷声沉闷，一场大雨近在眼前。
　　暗室门锁早已破开，进门搜索的金吾卫退回报告道：“暗室里有一女子，对我等发问并不回话，属下不敢唐突，请将军指示！”
　　若里面当真是宫里那位贵人，他们为人臣子自然要避嫌，金吾卫将军雷衡踌躇间望了一眼在场唯一的女子，询问裴映此女是否可靠。

　　梨蕊留意到这方动静，摘下帷帽请愿道：“妾请从往！”
　　裴映略一思索，既然陛下信任王家人，眼下情形特殊，当用人则用，遂道：“请将军派两人随行，保护这……这位夫人，一切小心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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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梨蕊走进暗室，如同盲了一般，直到双眼适应了黑暗，方才看见蜷缩在墙角的人影，不由轻呼：“项贵妃！”
　　跟随其后的金吾卫相视一眼，退回暗室门口驻守。
　　梨蕊很快发现情形不对，项灵犀嘴上有伤，不仅如此，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项灵犀都毫无反应，一直维持着抱膝的姿势，咬着满是血的嘴唇一动不动，似乎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不知已经这样多久了。
　　她正一筹莫展，鼻尖沁出汗意，忽听外面传来“陛下”的呼声，浑厚嘹亮，仿佛穿透了厚重云层。
　　北殷皇帝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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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漆大步踏进暗室，脚步略一停顿，从潮腐气味中分辨出淡淡的血腥味，望向角落，面色冷峻。
　　梨蕊稍作犹豫，退至一旁。
　　卫漆径直走向角落，单膝跪地平视角落里的人。
　　项灵犀赤足抱膝坐在地上，长发披散委地，眼珠漆黑空洞，牙齿切入下唇，猩红鲜血叠覆着暗红发黑的血渍。

　　卫漆出声道：“出去。”
　　守在门口的金吾卫退了下去。
　　梨蕊跪坐在地上，身姿柔弱，态度坚定：“请陛下开恩！妾不放心贵妃，贵妃的模样像是患了癔症。”

　　卫漆不作理会，伸手揽住地上的人，稍一用力，按住她后颈迫使她仰头张嘴，随即低头迫近。他甫一进去抵住她牙关，立即被狠狠咬破。
　　他停滞了一下，非但不退，反而进而占据她口齿。
　　鲜血交融。
　　大雨倾盆而至。
　　暗室门上的铁锁生了锈，割断后丢弃在檐下。暗红斑驳的锈渍被雨水冲刷，空中弥漫着锈蚀的气味。

　　两人俱睁着眼，卫漆看见清亮的泪水顺着她眼角滑进鬓发里。水光在暗色里一闪一闪，随即泯灭消失。
　　他任由她咬着，手臂紧紧环住她的腰，将单薄的身子和冰冷的墙面隔开，另一手抚去她的眼泪。
　　她泪流不止，他就一遍遍抚去。
　　不知过了多久，项灵犀没了力气，任他反过来舔舐自己伤口，意识渐渐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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