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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梁换柱
马芳铃头痛欲裂，好像有几百上千个志怪小说的中小人拿着锤子敲她的头、锤她的骨。
莫不是还捅了蜂窝，不然怎么会有蜜蜂接二连三蛰她，一下、两下、三下……蜂针断在皮肤里，又被人一根根拔起，再激起身子的颤栗。
“呜……”马芳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看看掀起眼皮，头发被汗打湿了，黏在脸上，遮住了视线，勉强能看到一个人不知道在忙碌什么，影子动来动去，捕捉不到轨迹。
那人见她醒来，仍旧忙个不停，只是嘴里呢喃道：“我把你卖了。”
马芳铃使劲眨了眨眼，半天才反应过来是秦容在说话，喉咙勉强挤出四个字：“卖了……多少……”
龙七给她定的悬赏是八十万两，要是贱卖了，她能讴死，事关尊严，绝不可马虎。
“一本书。”
武林秘籍还是藏宝地图，还是……
马芳铃还想再问，终是没抵抗住药力，双眼一黑，再次陷入昏迷。
醒来的第一时间只感觉双手被吊得发疼，自己只能半跪着，脚下冰凉坚硬，马芳铃扭了扭僵硬的身体，麻木的感觉因血液循环而消散了点，不由地发出“嘶”的哀叫。
待酥麻渐渐散去，她才有余力察看自己身处的陷阱。
约莫半人高的铁笼子里，她的双手被吊在顶上，高度不够，导致她站也不是，蹲也不行，坐也不能，不致命但煎熬的刑罚。
铁笼子应该被放置在车板上，一路上摇摇晃晃，不规律的颠簸为她的酷刑添油加柴，笼子被罩在密不透风的黑布中，她看不清外面，外面的人也看不见她。
马芳铃叹气，到底是什么人如此痛恨她，不肯给个痛快，偏偏用这种手段来折磨人。
听外面的声音，身前身后都有好几匹马随行。
她张张嘴，待喉咙不那么干了，才缓缓道：“是哪位道上的朋友……可否出来相见？”
无人回应。
“死也要让我死个明白不是？”
还是沉默。
马芳铃放弃沟通，不如省点力气。
她就这么被吊了个把时辰，直到车轮在路上的声音改变，马芳铃推测应是换了条路，说不定快到给她准备的刑场了。
果然没多久车就停下，困住她的大铁笼子被抬起来，左摇右摆颠了一段路，跟着被重重砸在地上，马芳铃庆幸自己不能坐，不然现下屁股就遭罪了。
浓重的黑布被掀开，马芳铃眯着眼，适应了好一会儿。
一位头发几乎全白的老人居高临下，发丝把耳朵包得严严实实的，乍一看耳朵像是用头发做的，橘皮般的脸上布满暗沉的不均匀斑点，露出衣袖的双手同样皱巴巴，比实际年龄衰老二十岁。
旁边是一位和她年岁差不多的女子，身着淡黄色的衣裙，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灵动可爱，但她似乎对老人又敬又怕，偷偷地看了马芳铃一眼之后，立刻缩回去，不敢再乱瞟。
老人见马芳铃还不知死活地东看西看，冷笑道：“幽冥女，你还记得老夫吗？”
幽冥女？
他是在跟马芳铃说话？
马芳铃想想了传闻中不见首尾的幽冥女，想不出自己可与她有半分相似之处，于是客客气气说道：“你是在和我说话？”
老人阴恻恻道：“我在和幽冥女说话。”
马芳铃放下心来：“那就不是和我说话了。”
老人冷冷道：“那你是谁？”
马芳铃很诚实：“我是马芳铃。”
老人讥诮道：“原来今日你是马芳铃，哼！你选谁不好，偏偏选了她，你莫不是以为马芳铃现在正倒霉，就可以顶着她的名号招摇过市。”
马芳铃识相地闭嘴，这人已经先入为主，说再多他都以为是狡辩。
老人更得意了：“怎么不说了？”
马芳铃叹气：“不知我何时得罪了阁下？”
老人见马芳铃准备装傻到底，也不戳穿，陪她演起来：“你不认得老夫？”
马芳铃无辜摇头。
“那你应当也不认识我的儿子？”
马芳铃诚恳点头：“老人家能给在下一点提示吗？”
老人冷笑：“原来你早就不记得韦长声这个人了。”
马芳铃迷惑的表情写得明明白白，此人是谁？
老人走下来，隐忍着怒气：“毒观音的手下当真和她一样负心薄幸，我儿为你而死，死前都一直惦记着你，你居然连他的名字都没有记住。”
他将拐杖伸进铁笼里，重重拍打马芳铃的脸颊，她的脸上顿时浮现两道红痕：“不过不要紧，从明天开始，你会生生世世和我儿在一起，时时刻刻都把他放在心上，永不忘记！”
·
一个活人怎么和一个死人在一起？
死者不能复生，活人却可以变成死人。
门窗紧闭昏暗肃穆的大堂内，显眼的洁白花圈和一具偌大的棺椁昭示着马芳铃的命运。
背后传来轻微的开门声，方才跟在老人身后怯生生不敢看她的女子偷偷摸了进来，她小心翼翼地靠近马芳铃，生怕自己的行为引起马芳铃的敌意，举高双手，轻声说道：“你莫要害怕，我是来救你的。”
马芳铃茫然，她哪里有害怕的样子？
见她确实不是惊慌的模样，女子放下心来，调整了马芳铃手上链子的长度，好让她能吊得舒服点，似乎想要安慰她：“你莫要怕，虽然你忘了兄长，但兄长从来没有忘记过你，一直没有……”
许是怕马芳铃难受，也怕勾起自己的伤心，她甩甩头，强笑道：“你放心，兄长嘱咐过我，如果爹真的去找你麻烦，就算不能阻止他，也一定要护住你！”
“……多谢姑娘！”玲珑乖巧带点腼腆的姑娘努力摆出一副值得信赖依靠的成熟大人模样，十分可爱又觉得想笑。
马芳铃的微笑显然让她会错意了，急忙慌张地说道：“我绝不是欺骗你，韦长声是我兄长，我是他的妹妹，我叫韦仲声。”
韦仲声的嗓音又渐渐低了下去：“兄长曾说过，他误入青莲阵，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时日，是他这辈子最开心无虑的日子，他甚至觉得，他此生活着就是为了遇见你，为你死，他心甘情愿……”
“但爹爹肯定不会放过你的，他拜托我，如果爹爹为难你，一定要帮你。”
她纯真无瑕的善意扑面而来，对她怀疑就是丧心病狂，马芳铃挪动身子，终于能好好坐着了：“从未有人见过幽冥女的真面目，你们就没怀疑过抓错人了吗？”
韦仲声紧张地告诫马芳铃：“你莫想着要用此方法脱身了，谁都可能认错你，唯独她不可能的。”
“谁？”
“秦肃的义女，秦容。”
马芳铃苦笑：“因为她，我才会落到你们手里……”
韦仲声叹道：“你和关隐心联手逼死了秦肃，秦容一直想为她义母报仇，但关隐心门下弟子都立过誓言，同门之间不得互相残杀，她才想借我爹的手，除掉你。”
“你爹准备怎么除掉我，你又打算如何救我？”
韦仲声正欲再开口，门上突然传来一声小小的敲门声，韦仲声慌忙起身：“再委屈你一晚上，明日你绝对可以得到自由的……”
说着，就匆匆地转向大堂的另一头，那边应是也有一个出口。
屋内再次陷入沉寂，马芳铃慢慢闭上眼，千丝万缕，搅和在一起。
设局的幽冥女，出卖她的秦容，要她以死偿命的老人，还有一个遵守诺言意图保护她的妹妹，和心思难料的路小佳……
·
朝阳如约降临，老人没有出现，只有韦仲声。
她带来四名女子，和十名男子。
男子分排在棺椁两侧，齐心将棺盖推开，棺材张开大口，等着吞噬一具鲜活的躯体。
韦仲声点了马芳铃的穴道，对她眨眨眼，暗示她不要担心，先将她从铁笼中放出，合力将她抬到了另一个好似女子闺房的地方，大圆桌上摆放了一套鲜红的喜服。
她们先是给马芳铃换上喜服、上好妆、盖上喜帕，一切准备就绪之后，韦仲声对其他四人吩咐道：“你们先出去，在外面守着，等到吉时再进来。”
四人领命，陆陆续续走出，待确定她们不会偷听，韦仲声才悄悄地走到马芳铃身边，俯身轻声道：“出去之前，我会先解了你的穴道，你身上的解药我偷偷藏在棺材的暗格里了，大约在你右膝处，气孔我也留好了，你暂且忍耐一下，等我爹他们离去之后，会有人悄悄来救你，你若听见声音就知道是救你的人，你出来以后就快些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再被我爹抓住了。”
听她的意思，老人居然是要将马芳铃活埋。
如果马芳铃不会武功，没有服下解药，没有能力从里面出来，岂不是要活活闷死。
被喜帕挡住的马芳铃，面上闪过一丝狠厉，和转瞬即逝的杀心。
韦仲声口中的吉时还没到，六个人静静等待，因此前院发出的嘈杂声特别突兀，特别刺耳。
韦仲声走出门，此处望不见前院，她凝神倾听，竟又听到鸣金之声，心中浮现出一丝危险的异样，她头也不回地对其他女子说道：“你们在这待着，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许动，我去前面看看！”
说完，也不等她们回答，就想快速离去，可惜她一步都没有迈出去。
因为她已和其他人一样，被人点了穴道，动惮不得，一个人影缓缓从她身后转出来，笑盈盈地望着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韦仲声。
·
路小佳翻身跃下马，看见这地方的第一眼，就皱起了眉。
门头挂着白花，两边悬着挽联，都不用看第二眼，就能知晓，这个地方，正在举办一场丧事。
他越过台阶，大步走进，里面的人紧张地拔出兵器喝止：“什么人，这里不能进，快出去！”
相比他们的警戒慌张，路小佳随意多了：“我找人。”
“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路小佳奇道：“我还没说要找谁，你怎么知道不在这里。”
那人态度凶狠了些：“不管你想找谁，这里都没有你要找的人！”
“是吗……”路小佳不听劝阻，向前走了一步，他们被路小佳周身气场震到，犹豫后退一步，壮胆般吼了一声，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
“站住，你再走我们就不客气了！”
路小佳漫不经心道：“怎么不客气？”
“你可以选一个，是想被敲碎膝盖，还是敲碎脑袋？”苍老嘶哑的声音不急不缓，但声音洪亮如钟，震得耳朵里都有回响。
一个鹤发鸡皮的老人拄着精铁铸成的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出来，双目浑浊，但精光丝毫不减。
路小佳歪歪头：“我也可以给你一个选择，是想少一条腿，还是少一个脑袋。”
老人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怪笑：“很久没有人敢在老夫面前说这种话了。”
路小佳懒洋洋道：“哦，你是谁？”
“老夫韦广。”
“原来是‘白耳洪钟’韦广韦老爷子，失敬！”路小佳嘴上说着失敬，神态却一点也不恭敬。
“老夫退隐江湖多年，居然还有后生记得，你既知晓，还不速速离去，老夫或可原谅你的擅闯之罪。”
路小佳无谓道：“多谢，但我不需要，这个门我闯定了！”
“放肆！”韦广手中的拐杖狠狠砸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围住路小佳的几人大喝着，长刀划出道道银光，迷人眼，夺人命。
青色的剑光在日光下闪耀，只闪了一下，一下。
伴随着“叮叮当当”的杂响，长刀如雨般砸落，几个男人看着自己空空的右手，显出了迷茫。
韦广终于变了脸色，黑脸道：“你是谁？”
路小佳跨过地上的刀，原本拦在他面前的人不由自主地给他让开一条道，路小佳站到他面前的时候，他竟有一种寒毛耸立的错觉。
“你……”
他才说了一个字，青光乍起，如闪电，如疾雷，刺向他的双目，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下意识举起拐杖格挡，刺耳的摩擦声急促而短暂，一抹凉意横在了他的脖颈。
韦广无法低头，看不到杀人兵器怎么架在他的皮肤上，只能用眼睛微微斜过去，看见了修长的指尖握住的，薄薄的、锋利的、质朴的长剑。
没有剑鞘的剑。
韦广骇然道：“你是路小佳！”
路小佳淡淡道：“不认识我不要紧，认得我的剑就好。”
韦广厉声道：“你想干什么！”
路小佳道：“我一开始已说过，我来找人。”
路小佳的名字如雷贯耳、威名显赫，更是孤独的，他出现的时候，只有一个人，消失的时候，也只有一个人。
但最近，这个名字常常和另一个名字相提并论，就算是已隐退的韦广，也曾经听说过。
他失声道：“不可能，她不可能是马芳铃！”
路小佳半阖着眼：“韦老爷子莫非还精通易容之术，能看穿江湖中从未有人识破的伪装？”
韦广的手指轻轻抖了抖：“她明明是秦肃的义女送过来的……”
“退隐江湖多年，老爷子竟变得如此单纯，忘记了江湖险恶人心难测，居然对秦肃的义女深信不疑，因为她信誓旦旦地跟你说，她恨关隐心，恨幽冥女，所以你就以为，她和你一样的恨之入骨？”
韦广嘴唇翕动，一言不发。
“而且……”路小佳倏然抬眼，话语中冰凉的起伏如波心散开，一眼见底却无法捕捉，“除她之外，难道还有其他人值得我到这里来吗。”
后面突然传来女子焦急的呼喊：“你放开我爹！”
韦广斥道：“仲声，你为何要出来，快进去，决不能放走幽冥女。”
“爹，我们抓错人了！”韦仲声喊道，眼中含泪，“她是马芳铃，不是幽冥女，这是秦肃和幽冥女的诡计，用马芳铃偷天换日，替她去死！”
韦广惊道：“不可能！”
“是真的！”韦仲声抹了一把眼泪，对路小佳说道，“马芳铃在后面，她平安无事，你放开我爹！”
路小佳不为所动：“我怎么相信你？”
韦仲声梗着脖子，喊道：“你不用相信我，如果我骗了你，你杀了我便是。”
“仲声！”
路小佳细细打量了她一会儿，居然依言收起了剑，韦仲声急忙扑过去，拉开他和韦广的距离，生怕路小佳反悔。
路小佳却没再看他们一眼，转身往里面走。
“等等！”韦仲声突兀出声，叫住他。
她走上前，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一个东西塞进了路小佳手里：“这是马芳铃的解药。”
说完，头也不回地搀着韦广离去，她身后，跟着惊魂未定匆忙捡起兵器的手下们。
路小佳摩挲着手里的东西，面无表情收下，目不斜视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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