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深处有只鬼

　　从山巅往生死涧的通入口是一条近乎垂直的狭长甬道，阿澜只觉下坠之势快如疾电，他一手将背后的阿花紧紧护着，一手持飞烟直抵石壁，摩擦而起的呲然尖锐声不绝于耳，可即便如此，那下降的速度也未有过多延缓。

　　过了不知多久，那甬道的坡度慢慢倾斜了过来，甬道里满是阴寒的水汽，阿澜沿着甬道顺势下滑，所过处冷水沾衣，冰冷刺骨。

　　最后他以一道凸起的弧线从甬道出口被抛出，坠地之际还不忘反了个身，以自身为肉垫，阿花重重的压在自己背上，似梦里受惊，鼓着腮帮子正磨牙。

　　“师傅？”不见五指的黑暗里，阿澜轻呼单胤。

　　即使他未动用灵力探查，都可以感受到这安静沉闷的氛围里，四处浓郁的鬼气带来的极度压抑。似有隐隐幢幢的絮语声朝着他围拢，那些不似人的声音如云朵飘忽，带起凄风阵阵，阴气缠身。

　　直到手被另一双略带潮气的手握住，阿澜打了个激灵，声侧传来熟悉的人声，“走，跟紧我。”

　　随着深入这生死涧，阿澜只觉越走越阴冷，待适应了这片黑暗后，眼前亮起昏暗的光，两侧沟渠里水声潺潺，其间有蓝青色的蚯蚓状的东西游曳而过，随后从沟渠里跳跃而出，死鱼般躺在地上静止不动。单胤将阿澜朝着他的方向拉了拉，低语道，“这是破碎的死灵，它们这是在示弱，一旦你靠近，会跳起来侵袭你的意志。”

　　阿澜听得心下骇然，握剑的手又紧了几分，越往生死涧内走，视线越发开阔，冰蓝色的光顺着凿了孔的缝隙投下一束，脚下的土地起伏不定，像是里面埋藏了什么东西，阿澜看清这四处分布了无数碎裂的镜片，反耀着同样冷清清的光。

　　待他的视线顺过去，那镜片上突然投射出无数零碎的画面，画面是无声的，上有一年轻少年，站在生死涧外，挺直的腰背握着手中颤抖的剑，最后毅然跳入了生死涧，身后是燃起的，铺天盖地的熊熊烈火。

　　随后画面一转，从生死涧归来的少年浑身浴血，以血腥的手段镇压妖族内所有反对声音，拄着剑一步步登上王座，而后年轻的妖王赴三族之约，签订“逐鹿条约”，自此逐鹿之战正式完结。

　　再之后，画面又是一转，少年身边已经躺着一老者，看似已断了生机，一动不动，而少年身边的宫装妇人正仰天叩问，声嘶力竭，从那翕动的口型中阿澜勉强辨识出“死不瞑目”四字。

　　那妇人说完，竟是掏出一把匕首，在少年尚未反应之际，插入自己的心窝深处，一时鲜血流溢，那少年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紧紧抱着妇人那具已死去的尸身，将头埋在那妇人的胸前，肩膀剧烈的颤动着，那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崩溃的嚎哭。

　　等那少年再抬起头的时候，他的一双眼睛变得殷红如血，刻骨的恨意像是要毁天灭地。

　　这少年的脸阿澜是见过的，画面中的是少年时期的妖王白蔹，彼时他还未戴那副鬼面。

　　单胤在他背后伸出手掌，遮住了阿澜的视线，“别看，这是噩魇镜，能照出人心底的阴暗面，和最恐惧的东西，从而蛊惑你。你若离得近了，会被摄魂。”

　　阿澜闭眼不再看那些支离破碎的镜片，问道，“师傅，这是妖族的过去吗？”

　　经过红尘万劫的洗涤，单胤眼底是当初那个倨傲的仙族少年不曾有的晦涩复杂，喃喃叹道，“这就是惊乱三界的逐鹿之战。当时我为仙族而战而荣，自以为所作所为为家族夺得了荣誉心生自豪，可如今却道该是杀孽深重，天地万物有灵，皆生情，谁又能说得清谁说的，做的一定是对的呢？”

　　被阿澜背着的阿花打了个喷嚏，将头抵在阿澜的脖子处蹭了蹭，又极轻地呢喃了几句，一条手臂软软垂了下来。

　　阿澜用手指捏了捏阿花手心的肉，又将那不安分的手重新放回原处，唇角轻翘，单胤却在此时猛然将他推开，大喝了声“小心！”

　　只见十来条淡蓝色的死灵正在他们原先站定的地方游移跳跃，九灵剑光跃动间，那些死灵被斩成无数段，化成盈盈的流光钻入地底，原本平静的土地突然裂开数条缝隙，似有什么在地底不安地躁动，渐次鼓起无数个巨大的土坑。

　　脚下的土地突然间鼓出，阿澜只觉得踩在什么会动的东西上，他提着飞烟飞速后退，以灵动的身姿跃起，而后落到单胤身侧，见他此刻正蹙眉盯着眼前的地面。

　　越发剧烈的响动让阿澜觉得浑身都在震抖，下意识看向单胤，“师傅？”

　　他声音刚落，正前方三步外的土地乍然裂开，一只枯瘦的手骨直袭阿澜面门，阿澜正握着飞烟，想也不想便横剑而劈，将那鬼爪子劈成了两截，那些游移的蓝光从断裂的鬼爪中跳出，发出似婴儿似夜莺般尖锐的哭喊，而后哭声消停，蓝光再次逸散入土。

　　“是那些死灵！”阿澜惊道，单胤轻轻拍了拍阿澜的手，道，“别用剑，这些死灵是砍不死的！”他指向生死涧深处道，“想办法越过他们就好。”

　　那些散开钻入土里的死灵附身于死去的白骨之上，几十具白骨从炸开的土里钻出，带出一个万人巨坑，里面埋了不知多少具尸骸，被死灵附身后陆续摇晃地站起来，像是喝醉了酒的老头找不着路一样。

　　这生死涧存在已久，不妨好奇心旺盛的妖族闯入，又或者是其他族无意闯入却再也走不出，以至这坑里的死尸越聚越多。

　　在鬼群里生活已久的荒山野道已见之不怪。甚至见到这群稀稀拉拉的鬼反而多了几分无奈的亲切感，单胤转首对阿澜道，“把阿花的十丈红尘给我。”

　　阿澜背着手在阿花身上一阵乱摸，也不知摸到了哪，一时俊脸飞红，等找到十丈红尘打开一看，却见红弦已断。

　　单胤“啧”了声，对阿澜道，“退后。”便见他的九灵剑自动脱鞘而出，一时久未见光的九灵灵光大盛，在两人头顶盘旋放大，虚影横空剑光纷飞。

　　伴随着单胤一声“斩。”实体九灵与幻化的巨大虚影九灵同时斜劈而下，如烈风过境般在满地尸骸中硬生生劈开一条路，一时骨粉碎屑横飞，渣滓溅得到处都是，无数头骨手骨铺路，而那夜莺般的啼哭声撕裂耳膜，蓝光在眼前不停跳跃。

　　单胤掏出两个耳塞飞快塞入阿花耳中，提起双手覆耳的阿澜跃身于九灵剑之上，沿着劈开的那条路飞快地穿越群尸，其间无数鬼爪向他们抓来，都被九灵剑的锋芒齐根削断。

　　立于九灵剑上的单胤以一指御剑而行，食指稍动，九灵剑就随了他的心意左右转向，阿澜看着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游刃有余的师傅，心道师傅果然厉害。谁知单胤此时正回过头，隔着翻涌的碎尸群，眼弯成一线笑道，“阿澜，为师持剑的身姿是不是很迷人？”

　　若是阿花还醒着，定是要跳出来骂一句没脸没皮的老不羞的，可阿澜毕竟不是阿花，眨了眨眼将头撇向一边，以沉默拒绝作答。

　　单胤翘起的食指往上一抬，九灵剑立即斜飞着上升，阿澜被底下的白骨手撕下一角衣料，因九灵剑速度过快，他不得已跪在剑上，两手抓着单胤的衣角。单胤独自一人立于剑前，见徒弟的狼狈样，没好气的哈哈大笑。

　　笑声止于轰然的地裂声中，只见他们所过之地，地面迅速深陷，裂开一道巨兽般的大口，嵌在地下的尖刺像是兽口的獠牙，土屑纷纷掩入其中，又自尖刺缝隙间流出，而原本活动在地上的尸骸纷纷跌入裂开的地缝里。像是被更大的魔物全部吞噬了。

　　阿澜从九灵剑上立起，问道，“师傅，这是…”

　　一阵龙吟声自那地缝深处传来，跳动的蓝色死灵聚成一道深蓝色的光晕，无数尸骸关节被拆裂后又重新塑形，组成一条巨大的白骨尾，而后自尾向外延伸，结成粗壮有力的身躯和爪，最后是白骨结成的龙头。

　　竟是一条百丈长的白骨龙，团缩在这点地方，稍稍一动便是震天动地。

　　“阿澜，自己小心了。”

　　单胤的话音还在耳畔，那白骨龙的龙头已向他们所在处喷出一口气流，九灵剑被震退，发出一声轻鸣迅速萎缩成原本的大小，阿澜自半空落下，失重感让他意识到单胤那句话的意思——徒儿啊，你自保去吧。

　　于是他手忙脚乱地御剑，单胤一人一剑正以一个睥睨无敌的姿态与那龙头斗得正欢，那骨龙的尾巴时不时乱打一气，搅得阿澜进退无能，最终险险避开那龙尾，却被气流波及，慌乱间解开腰间束缚，抱起阿花兔起鹘落般地在地上打了个滚，站定。

　　他摸了摸怀里的人，听到细微的呼噜声，知道阿花未醒，眼下又放了心，将人在角落放稳，独自持飞烟挡在阿花面前，挡住那些不怀好意，徐徐靠近的白骨鬼们，还有沟渠里时不时会跳出的蓝色死灵。

　　单胤将白骨龙引开，阿澜的压力小了不少，只需偶尔照顾下那时不时乱甩的龙尾，白骨小鬼融成白骨龙以后只剩零星几只，不成气候。

　　等他扫荡完回来将阿花重新抱起时，怀里的人呼吸声渐乱，发出兽的粗喘，阿澜立觉不对，以为是阿花醒了，拨过他的头，只见那双眼果然怒睁着，像是看到了什么惊骇之事，伸手死死攥着他，阿澜不知他为何有这么大的力气，在他的手下自己竟无半点反抗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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