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与雪

　　入夜，医院的走廊里不再如白昼般喧闹。此刻吴雪已候在床边将近二十四小时，期间，她曾断断续续睡下过几个时辰，但都因梦魇而惊醒。醒来时，额头会渗满汗珠，以及整个后背，都汗涔涔。经窗风一吹，透心凉。

　　现在，她反倒更加精神了。

　　傍晚前田皓带了些晚餐过来，又走了。他说家里知晓他回了坤江，硬要他回家一趟。或者，家里人一起，也该过去看望看望董市长。他忙打住，选择了前者。吴雪一听，心头空落落的。

　　“家”这字眼，好生陌生。

　　她连自己何处来，甚至，姓甚名谁，都忘了个一干二净。眼下她记得的人，只有董先生了。吴雪在黑暗中，略作沉吟，起身关了窗。这下，失去窗外的霓虹，房间彻底黑暗去。她摸黑，走到床边。

　　不知为何，吴雪很自然地，伸出了右手，在躺下的人身上抚摸。硬朗的胸膛往上，是他微抿的唇。董先生还有一只高耸的鼻梁，让吴雪很羡慕，总觉什么眼镜被他架在鼻梁之上，应都不会掉下来。想到此，吴雪在黑暗中莞尔。

　　突然，安躺的人，睫毛微闪。

　　吴雪浑然不觉，指肚接着往上游移，最后落在他紧闭的双眸上，在那浓而长的睫毛间摩挲。躺着的人痒得难受，双眉一囧，倏地睁开眼睛。

　　觉察到异样，吴雪触电似的猛收回。

　　但对方更加迅捷，在她完全撤退之前，已牢牢攥紧她的手腕。黑暗中，肌肤接触的刹那，董街明深眸一亮，“吴雪？”

　　被认出的人，脸颊一烫，“董...董先生，你醒了...”

　　她心里开出一朵花来。

　　“你为何在这儿？”董市长起身，甚感受宠若惊。

　　吴雪一滞，随即低头抱歉道：“董先生舍身相救，自己却身受重伤，我于心有愧。看到你醒来，我很开心。”

　　董街明方松开她的手腕。但感到嗓子干痒，他微咳一声，俊眉轻皱，“我要喝水。”

　　吴雪噌地起身，摸黑给他倒水。

　　躺着的人才反应过来，“我在医院？”

　　“对。孟先生特地给您开了VIP，他说您喜欢安静。”吴雪倒满一杯水。因险些溢出来，她无措地愣怔片刻，最后选择半蹲下，自己吸了几口冒尖的热水，才端起来递过去。

　　董街明接过，却皱眉，“怎么不开灯？”

　　“没来得及。”她反应过来，又摸黑走到门口，寻找开关。

　　但戛然，走廊的灯光，提前悉数倾泻进来。吴雪停下手中动作，看到被打开的房门处，一道站在光亮中的人影。

　　下一刻，啪嗒一声，她轻轻一用力，房间灯光也被打开。

　　这才看清楚来，是位陌生的先生。吴雪回头，看眼安然坐着的董街明，见他不言语，便自己走上前，“你好，是来找董先生吗？”

　　高帆一滞，双眸随之因为愤怒，而变得漠然。

　　吴雪得不到回应，踌躇间，又回头看眼董街明。

　　对面的人突握上她的手掌，“你这两日不见人影，都是在这里，照顾他？”

　　吴雪听话音，立刻回过头，惊喜道：“你是我的家人吗？”

　　高帆眸子倏地一晦。就连安坐在不远处，正准备看大戏的董街明，也不无疑问地，望过来。

　　什么情况。吴雪连高帆那贱人都不认识了？

　　他再看眼高帆，只见那人额头，似三条黑线飘过。“吴雪？”高帆闷声，语气充斥一丝恼怒。

　　吴雪安静下来，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不好意思，你是？我真的记不起了，还请包涵。”

　　高帆略作沉吟，掠过她，走到床边质问：“董市长，还请你解释一下，这怎么一回事？”

　　董市长头缠一圈白纱布，瞪过来一双圆目。“你跑来问我？”他也着实冤枉啊。

　　闻言，高书记失语。

　　吴雪见场面清冷，走过去重沏一杯茶，递给高帆，“您先坐下，慢慢说。”

　　哪料这位先生别过脸去，一腔怒意立现，“天色不早，我送你回家。”不过很奇怪，他说话的对象明显是吴雪，可他的目光却落在前方的栀子花上。

　　吴雪先是感到惊诧，“我有家？”

　　高帆拧眉。他从余光里瞧出，吴雪回过头，看了眼董街明。——怎么，是在征求他的意见？他不可容忍，拉起吴雪的手腕，“小雪，你跟我回家。你叔叔念叨你多天，也不见你回去看他。”

　　“等等。”吴雪回头喊道：“董先生——”

　　原本阖眸假寐的董街明睁开眼睛，朝她招招手，似逗弄宠物小狗般，示意她过来。吴雪接收到信号，身体一僵，眉目踌躇地看向高帆。倏地，她的手掌发出拒绝之意。

　　后者意识到不妙，强调道：“小雪，你是我的未婚妻。”

　　未婚——妻？

　　吴雪清秀的双眉一挑，被这个消息吓一跳。可为何她的记忆里，最后余下的人，不是自己未婚夫，反倒是董先生？这个说法，恕她不敢接受。

　　“高绅士，强人所难，不像你风格啊。”董街明坐起身，喊喊吴雪之名，“我需要你留下照顾我。别忘记了，我因你而伤。”

　　高帆挑眉。早闻董市长铁腕政治，现在看来实不假，州官作风刻进骨子里去了。

　　吴雪放开高先生之手，垂下眼睑，“不好意思，先生。”

　　呵。

　　高帆闭眸，“我陪伴近十年，终究还是抵不过他一句‘留下来’？你想清楚了？”

　　吴雪的指甲，不知觉嵌进掌心肉里。她好冤枉。这位打进门便怒气四溢的先生，她实乃与他不相识。现在让她做抉择，又仿佛她做下弥天错事。

　　“先生，对不起，我真的记不起之前往事...”

　　高帆伸手阻止了她，“我用十年光阴，换来一句‘抱歉’。”他自嘲笑笑，“原谅我并非无私。往后余生，再见陌路吧。”

　　他出了门。吴雪望着他的背影颦眉，内心仿佛被细针戳出一个小窟窿。

　　怎么听人描述，她乃一位狠心事做尽之人？

　　房间沉默半晌。董街明嘴角上倾，看眼丽人，“你的情人生气了。”语气充满奚落。

　　吴雪回头，“那你呢？你是我何人？”

　　“你想知道？”董街明心里一惊。——他一觉醒来，发觉世界已发生翻天覆地变化。原本瞪着一双明眸，只知气人的吴雪，他方才意识，她现在倒戈，竟与自己划为了同一阵营。

　　突然，又刺激。

　　莫名，还杂糅些小惊喜。

　　“我是你的初恋情人，兼老公。”董街明一脸正经，却毫无逻辑地瞎说道：“刚才那位，是你外面找的小白脸。这么多年，你吃我用我穿我，不承想背地里，还给我戴一顶大绿帽。”

　　胡诌的同时，他用余光偷偷注视眼吴雪。——只见她的脸色，从煞白变得通红。又窘又羞。

　　一个月后，董市长出院。这期间，也多亏了吴雪这位护工尽心尽力，他才得以尽早康健，能从轮椅上站起来。临出院时，吴雪孤零零一个站在走廊口，注视着来人因搬移礼物、日常用品而忙碌的身影。

　　最后董街明被孟三时推着出来，朝她疏离地看一眼，吩咐道：“她也带着。”

　　孟三时双眸一紧，“这不妥吧，老董？”

　　“那你照顾我？”董街明瞥他一眼，不依不饶，“你搬家？”

　　“我的意思，党员干部作风问题。”

　　“我黄金单身汉。”

　　“...”

　　吴雪最后，被塞进货车车头里，与货车司机共用的一个车厢。司机是位腼腆话不多的中年大叔，乍一始，面对貌美女郎，他紧张得话都说不全。可一路下来，货车最后停在郊外公寓前，两人聊得险些停不下来。

　　最后，孟秘书上前敲门，车门才被打开。

　　听话音，两人聊得是各地著名建筑。吴雪边说，边欲下车，却在转身时，瞧见轮椅上的董街明。她尴尬片刻，本想下去跟着，但后者转移轮椅，直接进了公寓大门。

　　留下一片寒意。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