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掏心
廉华没有立刻回应，微偏了头，探究的眼光看着他。
这是一个高傲的对手。一眼望去他气质温润柔和，样貌俊秀清雅，神色不卑不亢，悠然自得，一派与世无争任你揉捏的鬼样子，实则满心锱铢算计，满嘴针锋相对。
如此人才，虚空之中竟是半个也未曾见到，他生平手下败将无数，竟从未有过这么一款。
廉华浓眉微攒，煞气隐现，“我还没问完。”
润玉颔首：“神君请说。”
“陛下以为，天下人如何看待陛下这个天帝？”
“残暴，自私，虚伪，无情，狡诈。”
廉华大笑：“原来陛下自己知道？”
润玉淡淡道：“知道了又如何？”
廉华玩味道：“陛下自认为是个什么样的帝王？”
润玉垂眸：“这个问题我从未想过。”
廉华紧紧逼视：“现在想想也不迟，人总要有自知之明的。”
润玉缓缓说道：“勤奋有余，宽厚不足，但总归不是暴君昏君。”
“陛下是明君，如此评价自己着实是自谦过了，”廉华一哂，“这是因为明知无法改变别人的看法吗？陛下在乎别人的看法？”
在乎？他在乎吗？
润玉有一刹那的恍惚。
大概是在乎的吧。
所谓的别人的看法，始终都是“残暴、自私、无情、虚伪、狡诈”。他们从来都这么看他。
因此他似乎总在弥补，总想证明什么，对自己也历来苛刻，将所有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一刻不敢放松。
这一生，像是始终有无数眼睛，无数张嘴，无数的手指，在看不见的地方愤然指斥他：你不配！
廉华步步紧逼：“陛下回答问题怎么遮遮掩掩吞吞吐吐，一点都不干脆，这是何故？”
润玉的目光落在手中的酒杯，恍若未闻。
耳中听得廉华连唤两声，声声急切，他深吸一口气，抬眸迎视对方。
“……因为我发现你改了主意，现在所问只是想羞辱我。”
廉华傲然一笑：“不错，我正是要羞辱陛下。陛下想到了反抗的办法吗？”
有的人，在肉身上难以令其屈服，因其具有强大的斗志。只有令其斗志泯灭意志颓废，才能彻底将其打倒。而要令其斗志泯灭意志颓废，唯有挖出那深藏的久远的伤口，予以致命一击。
“……没有。”
“甚好，我们继续。回答刚才的问题。陛下在乎别人的看法吗？”
“是。”
“……我在乎的人如何看我，我在乎，旁人误解我，我不会计较。”
“陛下在乎的人有哪些？”
“……”
“陛下？”
“……卿儿，旭凤，锦觅，叔父，彦佑，裘鲤。”
“陛下是否盼望叔父疼爱你信任你，义弟敬你信你？”
“……是。”
“是否盼望所有人信你？”
“……是。”
“陛下觉得他们信你爱你吗？”
“……我不知道。”
“陛下愿意为他们死，可是居然不知道他们是否信你爱你？”
“……”
“陛下，我们现在还没有结束问答。”
“……”
“你觉得他们信任你爱你吗？”
“……不。”
“身为天帝，陛下不觉得这样很窝囊，很憋屈？”
“……”
“不觉得这样很不值得？”
“……”
“陛下是否知道，被你视为至亲的叔父和你义弟，方才说你勾引岚晨以收服鸟族，行被誓言反噬的苦肉计欺骗天下人，明知狐王不忠，借他杀死魔尊，搅乱魔界，欲图一统六界？”
“……”
“陛下是否知道你的义弟火神对你和水神的关系多有猜忌，是否知道你的义弟裘鲤贪图女色，收留狐王，对你多有不满之词？”
“……”
“陛下，你看你，呕心沥血，遍体鳞伤，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理解你，信任你，你在乎看重的至亲并不疼惜你爱重你。你是堂堂天帝，却因为他们，被我这样肆意扒干净了百般羞辱，始终无力反抗。”
一句接一句的恶毒之语犹如尖利重剑，刺在润玉的心上，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不自觉地捏紧了手中的酒杯，关节发白，因为太过用力而咯咯作响，一句“那又如何”哽在喉间，被一股甜腥的血气卡着，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廉华满意地看着对手脸色灰败如死，从未感觉到如此惬意。
“你信不信世上有一种可怜虫，上天不会帮他，亲友不会信他，世人皆巴不得他死，无论他做什么，都无法挽回他为世人所厌弃的命运？”
“……信。”
“到现在，陛下难道还不觉得自己就是这种可怜虫？”
“……”
“陛下，我们的问答并未结束。你不要回避。”
许久，润玉终于还是侧过身，缓缓将胸口涌上的积血吐了，默然片刻，将杯中残酒一口饮了，另倒了一杯，站起身，看着月下方向，道：
“幼年的我初到天宫之时，其实也曾感受到叔父的情意，那时的我，懵懵懂懂，叔父偶尔来看我，偶尔唤我去他府中玩耍，我总是欢天喜地，天真地想着长大后要好好报答他的疼爱。
“后来我渐渐懂事了，吃了很多苦头，很多白眼，但叔父依旧还是偶尔看我，偶尔唤我去玩耍，我便想，我处境如此不堪，叔父还能像小时候那般待我，不畏惧母神的压力，他是真心疼我，我无论如何要尽我所能的不要连累了他，不让他白疼了我。”
“再后来，遇见了那么多事，我才渐渐醒悟，其实也许是我自作多情了。如今想起来，才想明白，那些我看重的，惦记到现在的糖和爱，只是叔父闲暇时一种消遣。我从未真正得到过叔父哪怕半点真心。今日，我为叔父受了这场羞辱，应该勉强算得上还清叔父的恩情，我们的情分也是时候了结了。”
月下泪流满面，懊悔不已，“润玉，原谅叔父，我错了！我昏聩，我糊涂，你原谅叔父。”
润玉摇了摇头，转头看着彦佑。
“我幼年坎坷，无法忍受拔鳞之苦，离开了母亲，彦佑代我陪伴母亲几千年，我十分感激，原本想我们有着同一个母亲，都是身世可怜的人，这一辈子如此漫长，能够彼此互相扶持，会多些温暖。因此哪怕你再如何轻视我，厌恨我，我都想着，是我的错，是我做的不好，是我太阴险太会算计。如今想来，其实你根本不需要我这个兄长，我只会拖累你，为你带来困扰。也好，我们就这样断了手足之情吧。”
彦佑张了张口，心中酸楚羞惭，自己都不觉自己已经含着泪，心中狂呼，奈何半个字都发不出来。
润玉举杯，“我手上也没什么力气，就不割袍断义了。饮下这杯酒，如同咽下前尘过往，从此与叔父，彦佑再无亲情瓜葛。两位从此不再是润玉至亲之人，各自珍重吧。”
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月下悔恨万端，坐地上嚎啕痛哭。彦佑像被抽走了全身力气一样，呆滞而不能言。
他回转头来，神色苍白得几乎透明，眼尾泛红如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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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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