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剑乱舞]短篇聚集地

作者:梦寐三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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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与她的故事


      01.

      那是发生在我十四岁那一年的事。

      多亏那些与家里父辈有所交集的贵人,以及通过姐姐们的出嫁建立起来的人脉,自出生以来身体就不太好的我总算在医师诧异的目光中平安度过十四年,逐步走向成年。兴奋的父亲大人同母亲大人嚷嚷着要好好庆贺,大办一场宴会借此感谢诸位贵人。向来温婉且以丈夫为主心骨的母亲自然是没什么意见的。她笑着赞同父亲大人,言令底下的仆人们听从吩咐不要出任何差错。

      仆人们自当是恭维道喜,答一句“明白”,可被仆妇们牢牢围在中间透不到半点风的我内心却是十分苦涩的。

      “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这样的话语根本无法从口中道出。因着我这具残破不堪的身躯,双亲不知道费了多大劲才让我得以苟延残喘,再多上那么几天能嗅到令人沉迷的香气。

      只是……

      就算是这样的我终究还是会有那么一些些不该有的企盼。话本子里描写的世界太过美好,哪怕想望一眼窗外景色都会被仆妇用不赞同的视线阻止的我无法不去向往。

      “林中鱼,池中鸟,月在湖里荡。镜中喜,戏中情,海市蜃楼梦一场。”
      “夕颜今日又有什么奇思妙想了?”

      竹帘掀起,进来的正是我去阴阳寮谋了职的竹马彦君。

      “胡言乱语而已。”桧扇半遮脸,我与身旁仆妇对视一眼笑了两声,“今天来我这里做什么,‘声名鹊起’的小少爷?”

      “别以为我一心扑在阴阳术上就听不出你的嘲讽。”出人意料的是,他居然撇撇嘴一脸不满地和我抱怨,“我要是能有那么风流现在恐怕已经妻妾满堂了吧。”

      “像那位‘光源氏’一样?”
      “那是谁?”

      见到他那一脸茫然的模样,我不知怎的突然想起绘本上画着的呆愣松鼠——歪着头腮帮子鼓鼓的,漆黑的一双眼中全是不解。

      身旁自我儿时起便一直在照料我的若子大外记拿起刚才置入屉中的书本递给彦君,她注意到对方随意翻看时皱起的眉头,含笑解释:“京中最近流行起这故事来,我看夕颜也倦了那些翻看过不少次的话本,就拿了过来。”

      “这有什么好看的?”以极快速度翻阅一遍,彦君摇着头把书扔回给我,“也就你们女人会喜欢吧。”

      “可我听说不少贵人也很有兴趣呢。”想到平时彦君爱看的书的类型,我故意长叹一声,带上些许可惜语调应答,“据说……还有妖怪乔装打扮跑到城里来偷听故事呢!”

      “当真是胡言乱语。”

      小心翼翼地将书本收回屉中,我抚摸着油墨印染的书名忍不住垂下眼轻笑。

      我所说的自然不是真的,那都是我编造出来的传闻——毕竟日子着实无聊,为了防止我因为好奇而让自己生病,没有人愿意同我讲述坊间传说。倘若不是近日表现出来郁郁寡欢的模样,我怕是连新的话本都不能拥有了。

      情爱。

      ——想来这会是我这辈子都无法拥有的东西吧。

      “对了,一会儿你别怕,没什么大问题。”

      听到彦君的话,我愣了一下。若子忽然起身将我抱在怀里,她抚摸我披散在背上的长发,望着我的眼神慈爱而怜惜,“一定会成功的。”

      “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抓回来的,等你好起来可别忘记感谢我啊。”
      “夕颜,时间不早,我先走了。”

      送走彦君,我困惑地看着若子。她摇摇头轻叹一声,语调间不难读出对解释说明的抗拒。

      笑了笑,我轻轻推一把离开她的怀抱。

      我明白的。

      太多太多事情是我没有资格知晓的——理解不过是徒增烦恼,与其对一个随时都可能离开此世之人一言一语仔细说明,还不如糊涂一点让对方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是最幸福的——母亲大人曾对我这么说过。

      然而我未曾想短短数日后我便得到了答案。

      在塌上蜷缩着用力咳出积在喉中的鲜血,我眼前视线一片模糊,意识也似乘上湖中一叶扁舟沉沉浮浮。耳边好像有人在呼唤着我的名字,但那声音如同隔着一座山谷,似远似近,全然无法将词句串联。

      我是不是要死了?

      紧抓着衣领,精神已经被疼痛彻底麻木,我竟说不清对于现在的我而言生与死究竟哪个更好一些。活着固然很好,但若是就这么离开,倒也算是为父母分忧解难,并且可以彻底远离枯燥的生活。

      “夕颜!”

      恍惚间我好像听到彦君的声音,想来我这副模样怕是吓到他了吧。

      明明定下约定要让他见证我成年结婚,与相爱之人携手老去,我却做不到了。

      所谓的“油尽灯枯”大抵便是如此吧。

      “……成了!”
      “夕颜你醒醒!”

      痛感逐渐消退,我本以为自己已经没了希望,睁开眼看到的却是父母担忧的面容。

      ……还有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在盯着我?

      我下意识坐起身与男人对视,他淡金色双瞳弥漫着强烈不满,身上白衣被鲜血染红。直觉告诉我,他恐怕与前几日彦君来找我时和若子打的哑谜有关。

      “所以,我的名字是?”
      “你的名字……?”

      不明白为什么他会问我自己的名字,我吱唔一声侧头看向父母。母亲意义不明地同我颔首,示意让我喊出男人的姓名。

      可我从未见过他,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啧。”眼见他越发得不耐烦,我下意识唤了一声“鹤”,才令他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你的名字是夕颜?可别随便死了啊,我可不想跑到地府去见判官阎魔。”

      地府……?

      “彦君。”眼尖得喊住想要溜走的竹马,我无法质问父母与同为长辈的若子可不代表他就能平安无事,“这是怎么一回事?”

      “夕颜。”父亲打断我,“也是彦君一片心意,你应该感谢他。”

      “……是。”

      彦君摸摸鼻尖,尴尬地冲我笑了一下。他手指朝鹤的方向点点,“妖怪,和你签订契约救命用的。”

      “……”我张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回他了。

      “总之,你安全活到成年是没有问题了。”

      在他说完这句话后空气一时之间沉默下来。我抬眼小心翼翼地瞄了一身白衣的鹤一眼,又无奈垂下眼帘撇撇嘴角哂笑,“谢谢你,彦君。”

      并非听不出他话中意味,只是我现在也不明白自己的真心到底是什么。

      生与死。
      存与亡。

      “你可别死了。”就在我暗自低落之时,鹤盯着我突然出声,“活着才能找到更多乐趣,死后的世界什么都没有。”

      “除了虚无的寂寥以外……什么都没有。”

      看着兀自笑起来的他,我心中不禁一片苦涩。

      “什么都……没有。”

      喃喃重复着他的话,两行清泪倏然而下。

      02.

      “呐、鹤。”下棋的手蓦地一顿,我对上鹤那双毫无半分感情色彩的金曈笑了笑,“很无聊吗?”

      “啊。”他未曾有掩饰的意思,朝着窗户的方向略扬下颌,“比起看你整日里和自己下棋,我更想去外面的世界玩啊。”

      “是呢。”我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左手白子落于棋盘之上,右手黑子一点一点围困住白子。那拥有先手优势的黑子像是狂傲的狼虎,根本没把小心翼翼的白子放在眼里。

      可对弈一事,从来不是先手便能赢得胜利的。

      “啊啊、太过无聊感觉就像死了一样。”

      乍一听到“死”的音节,黑子落在错的位置,白子瞬间转危为安,把握住机会对黑子挑衅。

      “夕颜。”鹤走到我对面坐下,看到白子的攻势眉尾一挑,似乎升起几分兴趣,“你就不想出去吗?”

      我当然想出去。

      “不想哦。”

      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待在这里不好吗,安全又舒适。”避过鹤那锐利的视线,我低下头假装自己正在潜心研究黑子该如何击退虎视眈眈的白子。

      轻笑一声,他夺去白子的手骨节分明,皮肤在朦胧阳光的照射下苍白得透明,一看便知不是人类,“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燃着的白檀熏香散发出令人安心却又有些甜腻的气味,与坐在我对面的鹤身上传来的气息纠缠交叠在一起,萦绕鼻尖。即使不抬头我也能猜出他那双金曈中正倒映着一只黯然伤神的笼中鸟——愚蠢得以为只有自己明白失去自由的悲哀。

      “我是怎么想的重要吗。”我反问,桧扇半开掩去上扬的嘴角,“事实如此,便足够了。”

      他指节用力将白子敲在棋盘上,震得周围其他棋子都跳动一下,“重要。这关系着我的未来。”

      视线扫一圈局势,我放下桧扇语气中带上些许不悦——虽然我知晓这行为与母亲大人教导我的相悖,“你我性命相连的那一刻便没有了未来,还是说你觉得我这病秧子能长命百岁?”

      “你当然可以。”鹤的语气极为认真,他像是在说一件普通寻常的小事,“只要你愿意,你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

      透过幛子门照在我身上的阳光冻得我浑身发冷,眼前黑子似乎已是处于山穷水尽的地步,再无活路。那白子耀武扬威地将其团团围住,逐步吞噬,犹如无法被满足的凶兽。

      “可我连打开这扇窗户都做不到。”我哂笑,不再执着于为黑子谋求生路,“你看,就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我都无法办到。”

      “那就由我来替你打开这扇窗户。”

      我愣了一下,不敢置信地与他对视。

      “你疯了?要是被父亲大人知道的话——”

      “总不能赐我一死吧?”鹤金色的眸子里满是戏谑,我反应过来他的深意后仍是不赞同地摇头,“可他能找像彦君……他能找阴阳师来惩罚你呀。”

      他笑了笑,起身走到紧紧关闭的窗户之前。我望着他的背影,心中蓦地升起一股奇异情感。

      我想见见外面的世界。

      我想亲眼去看红枫粉樱——而不是只有那一支又一支必须远远观赏的枝条。

      我想亲手触碰林木雨雪——而不是只有那来自于绘本的单薄语句。

      “雪……是什么样的?”

      像是没想到我会突然提出问题,鹤触上窗户的手在空中停滞。他回首看了我一眼,嘴角扬起勾勒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脖颈上金色的锁链随着他的动作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声响。

      “夕颜,你真的希望由我来告诉你雪的模样吗?”

      “它是什么触感什么样子,你恐怕知道得比我清楚多了。”

      是啊,我当然知道。

      抿唇抓紧衣袖,我瞥了一眼棋盘上纵横交错的黑与白一言不发。

      空气霎时陷入静默,如同入了夜的冬天般悄无声息。我忽然想起不久前看的另一本话本,脑中蹦出黑子的生路。

      “是黑子的胜利。”我下了一枚棋子,迟疑一瞬,终是不敢再与鹤对视,“你输了,鹤。”

      “……夕颜?”

      “我不希望你因我受伤。”

      “……”

      风铃在窗外不知疲倦得叮当作响,和着若有似无的奏乐声传入房内。鸟类咿咿呀呀地唱着无人能懂的乐曲,依稀能听到鲤鱼的雀跃掌声。

      我闭上眼不愿再多言,那失望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刺得本就冰冷的身躯越发疼痛。身体像是被冻僵了一样无法动弹,我咬牙坚持却还是败在了心中的寒冰上。

      他站到我身后,静静脱下身上外衣披在我肩头。那残存着炽热体温的白色外衣犹如一盏明灯,点亮了我复苏的道路。

      “夕颜。”他低声唤着我,“所谓的‘鹤’……应该是自由的。”

      “被束缚在笼中的鹤,就不是鹤了啊。”

      我知道。

      我当然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

      手指紧紧抓着他的外套,我颤着睫毛努力不让泪水流下。他的目光佝偻了我的身躯,让我忍不住蜷缩成一团以此躲避那份难以承受的失落情感。

      “夕颜。”

      啊啊、神様。

      我该如何是好?

      那熟悉的白檀香气本是我最爱的气味,现如今它却像是一条绸带柔软而紧紧捆住我的心。先前准备的温热茶水此时已然凉透,失去极致的口感。

      “……不可以。”我哀求着,无法控制自己声音不再颤抖,“至少现在不可以……”

      长叹一声,他视线垂落无奈妥协,“我相信你。”

      他相信我。

      可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

      03.

      又是一年三月,早樱陆陆续续开满庭院,细碎花瓣钻过缝隙缠着若有似无的胭脂香气进入我的房中。

      鹤拾起飘进来的一枚花瓣,指节来回捻着一言不发。偌大的和室内只有我与他二人,一旦静下来总会觉得太过于冷清,似是寒冬尚未走过一般。

      我倒是也记得前些阵子闹出来的不愉快,并不敢再和他说起有关外面的话题。仔细算来,哪怕我不主动踏出房门,距离我不得不离开家中的时间也剩不下多久。

      该议亲了。

      “已经到这个时候了啊。”我主动开口,余光注意到那兀自把玩花瓣的人嘴角噙笑,勇气不觉油然而生,“鹤……以后要怎么办?”

      “跟着你。”他漠然地将扯碎的花瓣扔在地上,金色双瞳与我对视,语气带上些许嘲讽,“你不会不记得阴阳师怎么和你讲的了吧?”

      我当然记得。

      垂下眼轻颤睫毛,我举着桧扇的手僵在那里,“没有解除的办法吗?”

      “没有。”他瞄了一眼自己身边碎成一地的花瓣,又瞥瞥我身上的衣服,嘴角弧度不断上扬。我看着他戏谑的眼神总觉得自己正处于一个十分危险的境地。

      但按理来说这不应该,他是无法伤害到我的。

      我一度以为自己会死的时候彦君带着鹤出现在我父母面前,他告诉我双亲自己知道一个具备一定风险的办法救活我——强制让我与他手上的妖怪签订契约。

      现在的我,身上流淌着一部分鹤的血。

      血液交融互送入对方体内,此后同生共死——除非那被签订契约的妖怪想起自己的真名从这个好似诅咒的契约当中挣脱出去,不然只能祈祷另一方没那么早过世。

      “特意去回想自己的名字也不是我的风格。”他站在我面前俯身左右打量,我不得不仰头看他。他白色碎发并不服帖,随着俯身举动垂落脸颊两侧,一小圈阴影落在被挡住光的眼下。暗金色的眼瞳眼底深邃,仿佛要将我整个人都吸入其中。

      他郑重地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夕颜。”

      “……是?”

      “你会原谅我的吧?”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个问题,但我的直觉告诉我眼前这从未在我面前展现出自己本体模样的妖怪恐怕在想些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可拒绝他……好像也不太好。

      抿唇迟疑一瞬,利用桧扇挡住他的大部分视线,我小心地看了他一眼,“是指什么?”

      “天天待在屋子里真的很无聊啊。”话音一顿,他语中藏了几分低落,“无聊得要死,我厌倦了。”

      思及当时之所以会下意识脱口而出“鹤”这个名字的原因,我握着桧扇的指节不觉用力。

      “如果……”我咬着下唇,思索应该怎么说比较好,“如果不是特别过分的事情,我就原谅你。”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尚未来得及将惊呼声送出,我被眼前纷纷扬扬的粉嫩花瓣吸引住全部视线,甚至于连它们落在我披散的发上都无暇顾及。

      太美了。

      我从未见过如此景象。

      “这个时节你若是坐在庭院中,大概会习以为常吧。”

      忍不住伸手去接住那零散的碎片,我低头看着手中小小的一枚粉色,内心蓦然生出一片荒凉之感。为数不多的细小碎片展现出昙花一现的盛世美景后,便化作我周身散落一地的死物。

      大抵是因为只存在一瞬,所以才会显得尤为珍贵吧。

      “呐,鹤。”我歪头盯着手中之物,语带困惑,“为什么会这么美呢?”

      他似乎也没料想到我会困惑,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我。感受到头上温热的掌心,我恍了神,更加迷惑地望着他。

      “因为你是第一次见到。”他笑了笑,“从来没看到过的东西,第一次看到总会有些新奇,被惊艳到也不奇怪。”

      “真正的落樱是这样的吗?”我追问。

      兀自原地转了一圈,他外衣扬起带来的风吹乱了一地碎片再度于空中起舞。

      “不想出去看看吗?”鹤反问。

      这次沉默下来的是我。

      上回发生过的对话犹在耳畔,“我相信你”如同一个梦魇般总是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若要我听心声来说,答案必当是一个“想”字。可我的理智好像厚重的枷锁,紧紧束缚着最深处的欲望。

      “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背对着我的他回头瞥了我一眼,带着不置可否的笑容,“你不会出嫁了,夕颜。”

      “不会出嫁了……?”

      “对。”他正对着幛子门的方向,我只能从他平淡的语气中去辨别真实性,“和妖怪纠缠在一起却又不是阴阳师的你,怎么可能出嫁呢?”

      “……”

      无法反驳。

      桧扇衰落在地,我怔怔地望着一地花瓣残骸忽然觉得自己与它们也没什么差别——无论曾经如何为人称道,当只剩下残缺破败的碎片后终究是逃不过被丢弃的结局。

      我的人生,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呢?

      “无法回报父母与家族恩惠的我……是为了什么存在呢?”

      我看着他转身,看着他半跪在我面前,看着他为我拂去发间的点点粉色。

      啊啊、还是有的啊。

      我存在的意义,不就在这里吗?

      神色温柔的这个妖怪,已经把自己的命交给我了啊。

      “夕颜。”
      “生命是很可贵的。”

      对某些人而言生命犹如过眼云烟,转瞬即逝——譬如我,总是在生与死的交界处行走。纵然时不时会因家人的眼泪模糊了对生的渴求,纵然时不时会因病痛的折磨丧失了对生的希望,也不得不承认我或许会比家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要珍惜尚且能呼吸的每一分每一秒。

      那是我对生命的敬重,也是我对“生”的感恩。

      但是啊……

      “没有意义的话,再珍贵的东西都会被人弃如敝屣。”我搭上他的手背,冰凉的指尖瞬间被暖意包围,“人类就是这样,总得找一个能让自己为之努力的目标。”

      好像大家都是这样。

      母亲为父亲而活,父亲为权势而活。出嫁的姐姐为夫家而活,幼小的孩子为父母而活。

      又有几个人是为了自己而活呢?

      “你们人类太复杂了。”他叹息一声,倒也没打算多做解释,“对于绝大部分妖怪而言,‘活着’本就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难事啊。”

      “妖怪啊,我略有耳闻。”我收回手,“力量决定话语权……是这样吧?”

      “或许是吧。”这么说着的他,神色怀念。

      我不由有些慌乱,害怕他想起过去的事情。

      如果、如果鹤离开了我——

      ……不。

      不会有如果。

      04.

      他骗了我。

      “夕颜。”

      垂下眼帘不愿与彦君对视,偌大的和室内罕见地缺了那一抹白影。

      “我是真心想要求娶你。”

      盯着面前那雪白瓷盘,我淡淡回应:“夕颜何德何能,有幸被像彦君这般人物喜爱我十分高兴。”

      这瓷盘……似乎也是鹤赠予我的礼物。

      自半年前某一日开始,他突然不再像以前那样日日夜夜陪伴我左右。虽说平日里一人自娱自乐之际见不到鹤,但每逢要与他人相见——哪怕是若子这样的仆妇,他也一定会静悄悄地站在角落里发呆。

      我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只是难免也会觉得有些失落。尽管时不时会与他吵闹起来,但也不得不承认我离不开他。与我熟悉的亲人都说我日益鲜活,终于有了是真的活在人间的感觉。

      我没有告诉他们的是,这都是他的功劳。

      “你我自小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我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还不清楚吗?”彦君仍不愿放弃,“你双亲都已经答应我了,只是我想听你亲口答应才愿意苦苦等候啊。”

      “夕颜不值。”听到彦君提起我父母,我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我这副病秧子身躯彦君应该也明白得很。勿说生儿育女,恐怕连……连最基本的让彦君心喜都做不到。”

      “那你也不能永远留在家中啊。”仓促之下彦君抓起我的手紧紧握住,我惊得背部弓起下意识向后退去,又被那充满暖意的掌心与认真的双眸安抚下来,“你说的那些都不重要,我不过希望你能陪在我身旁。”

      “然后呢?”我苦笑一声,“抱来别人的孩子给我养?可别说养孩子,我连让自己好好活着都难。”

      “……夕颜。”

      其实我都明白的。

      彦君的求娶固然与他的本心有关,但更多的恐怕还是因为我双亲的人脉关系。从前的我们欢笑时说不定还有几分真心,但自打他成年那一刻开始,就变了味。

      帮助我延长寿命也好……其他也罢,讲白了其实都是在为自己铺路。

      “彦君你啊,一直都是个很有野心的人。”我笑了笑,趁着他手上力度减弱之时轻轻挥开他的手,“正因为你我青梅竹马,我才会看得更清楚不是吗?”

      “是因为他吗?”

      “他?”

      “……那个妖怪。”说完,彦君视线在和室内扫了一圈。

      我愣了一下,心跳莫名加快,“当然不是。”

      鹤是……妖怪。

      明明从最初相遇之时就清楚明白他的身份,为什么听到彦君再三强调心里会如此失落呢。

      窗外大雪仍在断断续续飘落,北风扑打在紧闭的幛子门上,一下又一下猛烈撞击着,哪怕是距幛子门很远的地方也能遥遥听到雷霆轰响。乌鸦伫立枯枝之上,低沉嘶哑的嗓音吟唱着只属于冷瑟寒冬的葬歌。

      我蓦地想起那一袭白衣的熟悉身影——好像曾经就是在这样的季节里,我和一脸不悦的他相遇。

      妖怪。

      舌尖回味着几个生涩音节,我合上眼,一言不发。

      彦君表情晦暗不明,当我再与他对视的那一瞬,骨子里兀地阴冷不少。

      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不久之前我从若子那里“偷听”来的,彦君他年纪轻轻似乎已经身居高位,不少年轻阴阳师都奉他为目标,朝着做他手下之人而努力。

      是了,禁术。

      能知晓禁术的阴阳师……啊。

      “我想我大概撑不过这个冬天了吧。”我主动开口,连带着体内寒意明显消散不少,“比起我,彦君不如试着去求娶若子大外记的妹妹吧?”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可我是真的这么想。”我认真说,“那位漂亮而贤惠,若子也常与我提起她,说是都舍不得外嫁呢。”

      不过也十分能胡搅蛮缠,和她说理的没有一个讲得过她就是了。

      毫无愧疚地将麻烦人儿塞给彦君,我笑了笑,指着紧闭的窗户叹息,“你也不希望我嫁过去三五天就替我办葬礼吧,彦君。”

      只是……

      如果可以,我也想穿一次白无垢啊。

      为什么我要拖着这么一副身体诞于人世呢?

      “无论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夕颜。”彦君话音一顿,起身准备离开,“那妖怪绝不会永远陪伴在你身边。”

      彦君话音未落,我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又慵懒的声音:“谁说的?”

      鹤!

      他什么时候跑到我身后的?

      还没来得及将心中诧异付之于口,他倒是告诫般摸着我的头堵了我的话口,“你们都把她的命和我的锁在一起了,我倒是得有个离开的方法啊?”

      “万一哪天在外面游玩又或者突然遇到以前劲敌时她死了怎么办?”

      “我可不想死后自己的死法还得沦为一群妖怪的谈资。”

      他原来……是这么想的吗?

      心脏蓦地抽疼一下,我呼吸一滞,赶忙假装自己在看桧扇上的图案。所幸正在对峙的二人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我才得以细细思考刚才自己是怎么了。

      可任凭我翻遍脑内记忆,却也怎么都找不到一个能解释的理由。

      “彦君。”我张了张口,望向他的侧脸,努力组织自己的语言,“……谢谢你。”

      彦君没有说话,他冲着我身后的鹤冷哼一声,给了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之后摆摆手离开了。

      “夕颜你……”与面对彦君时慵懒而暗藏冷箭的声线不同,唤着我名字的鹤明显紧张不少,“为什么不接受他的求娶?”

      “你没有听到吗?”我倒是也懒得拆穿他,“我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寒意似乎终于找到方法渗透过门窗一般浇灭屋内烛火的暖意。和室内温度骤降,连同已然围困住我的寒冷冻得我直打哆嗦。

      出乎意料的,鹤这一次并未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我身上,而是选择直接把我揽入怀中。

      “鹤……?!”

      “夕颜。”他没有理会我,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明年我们一起去看樱花吧。”

      “你不是一直很想见一见真正的落樱吗?”

      落樱……

      他是在担心我,还是在担心自己呢?

      抓住他宽大的衣袖,鼻尖萦绕着令人安心的白檀气息。他就像是一盏驱散黑暗的明灯,带来暖意与希望。

      我垂落眼帘,轻轻笑起来,“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啊。”他嗓音低沉,听得我耳朵酥痒,“我……不会离开你的。”

      不会离开……吗。

      手上力度忍不住加大,我忽然明白为什么他最近时常会消失不见了。

      原来是这样啊——

      “恢复记忆之后为什么不走呢?”

      “你应该重新回到属于你的那片天空啊。”

      他如果离我而去就好了。

      熬过寒冬……

      太难了啊。

      05.

      花开终有凋零时,烛焰恍恍,油尽灯枯去。

      这一天还是来了啊。

      “请离开吧。”躺在席上,我双眼紧闭颤声说,“你不该留在这里。”

      这副残破身躯已然等不到早樱盛开之际,可我心底并不希望他的生命同我的一起败谢。

      他的记忆……肯定已经恢复了。

      “夕颜。”鹤的声音自身侧传来,“下雪了。”

      缩在身侧的手微不可见地僵了一下,我眼睫颤了颤,没有作答。

      “不想出去看看吗?大学很漂亮啊,纷纷扬扬落到地面,漂白了整个世界。”

      ……想。

      想出去看看。

      我睁开眼,毫不意外地与笑着的鹤对视。他解下身上外衣裹在坐起的我身上,白檀香气混着些许寒意刺得冷不禁打了个哆嗦。

      “去庭院里看看吧。”

      鹤的手掌很大,能牢牢牵住我一整只手。纤细手腕肤色苍白,却蕴藏着不同寻常的力气。我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叹一声果然还是个妖怪,羡慕的同时又隐隐生出不祥预感。

      他避过了我的话题。

      被他牵引着走到门前,鹤突然停了下来,转而侧身站在一旁等待着我自己将幛子门打开。我略为惊讶地张了张嘴,他不在意地笑笑,倒也没有解释什么。

      指尖触上幛子门,我神色凝重。

      “我是第一次触碰到它。”我自顾自地解释,好像是说给鹤听的,又好像不是,“原来幛子门是这样的触感。”

      “很新奇吧?”

      比起我的凝重,鹤的神色要更为轻松。他大手覆上我的手,稍稍用力就将幛子门推了开来。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纯白的世界。

      ——无论是花草树木还是房屋屋顶皆是一片纯白,灰色的天空雾蒙蒙的,雪花似一个有一个小点飘落至大地。

      我忍不住抬手去接,却发现落在手上的雪花很快就融成一滩冰水,带去我的体温,徒留寒冷在皮肤上肆意舞动。鹤瞥了我一眼,状似漫不经心地将我揽入怀中,揉搓着被雪冻着的肌肤,“小心着凉。”

      事到如今还说这话,这人可真是……

      轻笑一声,我促狭得眯起眼,做出人生中第二个大胆至极的行动。

      “这可真是吓到我了。”

      金曈瞪得大大的仿佛被惊到的猫咪,我看着他轻触自己嘴唇的举动忍俊不禁,“人生的第一次,全都给你了。”

      四下一片静谧,除却风铃叮叮当当作响以外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我与他的呼吸声。鹤变戏法般拿出一把伞,撑开来似乎准备带我一起去庭院中走一圈。

      我揪住他的袖子摇摇头,眼神恳求他不要这么做。

      “夕颜,你真的……”

      “已经足够了。”我飞快打断他,“已经什么遗憾都没有了。”

      在我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就没有后悔的可能性。现在只是简单保持着站姿就已经耗尽我全身气力,走一圈基本可以说是痴心妄想。

      “我们坐到那里……坐到树下吧。”我撑着眼皮扫视一圈,发现庭院中央恰有一株枯朽的樱花树,便主动提议,“等到花开的时候,一起赏樱吧,鹤。”

      “……好。”

      他扶着我——又或者说抱着我一步一步走到树下。雪白足袋被融化的积雪打湿,我的脚麻木到失去知觉。

      “大雪可真美啊,果然书里的描写没错呢。”

      “落樱也很美,夕颜不想看看吗?”

      慵懒地倚在鹤的怀里,他温热的吐息在风中化为团团白气,看起来倒是有些新奇。

      我困顿得眨着眼,努力不让自己睡过去,“下一次……下次我们一起看吧。”

      好冷。

      下雪原来这么冷。

      “为什么鹤没有走呢,明明已经想起来了。”

      “当初说不希望我离开的不是你吗?”他声音听起来懒懒的,其中的意思却又让我觉得心里温暖不少,“更何况想也没想起来是我说了算,我是觉得自己没想起来啊。”

      “真是任性。”我低声笑了一下,倒也没再说什么。

      思维逐渐变得如同这白雪般空白平静,眼皮厚重到没有力气再度睁开的地步,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将额头抵着他的下颌。

      “谢谢。”

      “终于……看到了……”

      “啊。”

      低头拨弄了一下怀中人的刘海,他看着那带着笑容的睡颜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晚安,夕颜。”

      ——来世,再一起赏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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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7章 他与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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