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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回开邺架观光博古堂 兴路学躬逢释奠礼
飞琼叹说:“我也是为你的话。你自想去。”忙古歹忙道:“圣女,我从今后不再胡做了。”飞琼叹道:“陛下容你每,是念当年的战功,并非不欲处置。日后与子孙留一点地步也罢。你去罢,日后休寻是非。”忙古歹忙应下,不闻公主别话,便退去了。
飞琼怔了半?。回头却见宋复在后立着,听他道:“忙古歹已经回军营去了。”飞琼道:“他不会再寻事了。”宋复道:“怎见得他肯听劝?”飞琼笑道:“天教他恁的,他怎不听。”宋复笑道:“既如此,你这传音天女合多平息事业。”
飞琼取出假面,仍旧覆好了,道:“我只是与他分剖利害罢了。那里禁管的‘跋扈将军’?阿里海牙当年坐收三千八百户良民;这里的杨琏真伽私庇两万三千户,以其田土供奉。遮莫他每不受天禁约,诸如蒲寿庚在福建,王英孙在江阴,那处巨室听人白口辖制?你朝为官为将帅者,多经营商旅,以官职牟巨利,我本甚看不起。谁知我朝甫立国,就未除断前朝国弊。至今不独旧人不曾遏抑,连自己一干有功将领、诸王贵戚竟也学夺良田驱口,又趁便在朝勾结党羽,以致如今权势之族占据行市,把持田土,竟成势力如此者。”宋复道:“这些既然据实,上报中书不可,何不报与东宫?你尝说你每太子总领中书,有多少好处。何不请他处置?”
飞琼愣了愣,叹道:“我殿下领这中书令,外面人看着,是四方有事,先启后闻,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据我眼观,殿下是一事也作不得主。这几年冷眼看着,从不见殿下有一事、一言违忤陛下之意。饶是如此,那些亲王吃多了酒,还要说我国俗无太子之说,来日皇位还应属幼子北平王。殿下重儒士、推汉法,诸侯不肯推戴殿下,殿下也不能辩驳,陛下也甚少出言回护。至于国人将领,恣其诛求本是旧俗,陛下首肯者。阿合马掊克敛财更是承奉风旨,殿下有什么凭恃,能与抗衡?六部都是一般的人,一执政有异议,殿下钧令便不能施行。朝中事,当真是靠一二君子,能争一分是一分罢了。”
住了住,又道:“我才说的账目的话,你是见过的。”宋复道:“敢是你相师所遗?”飞琼点头道:“我相师治江南时,亲查的各地隐蔽不实之户簿、官籍、钱粮,一一登记。有处分过的,便红笔勾销。这册子勾过的十中不及其一,相师便被冤而死,传与了我。”
忽听远处叫“二位官人”,慌忙拭尽了泪。原来是那个委吏急急走来,打躬道:“本官请二位官人来后院一叙,当面谢过深恩。”飞琼点头道:“不敢,这就来了。”二人步至后院。
原来致远亲送郗、李二人脱险,料定忙古歹不会甘休。正待回衙与之对峙,谁知迎头撞上忙古歹率伴当出来。见了致远,脸上红白不定的,居然不出恶语,一行人带了兵仗匆匆走了。致远心下疑惑,回堂坐了,却问端的。
便有人告说:“适才有二位长官微服来此。忙古歹平章退堂后,自去见这两人。”申屠致远大奇,问道:“是什么人?持何印信?现在哪里?”委吏禀说:“长官不曾说明。有一位持着水晶印,倒与喇嘛的相似,或是总制院下来的官人。姓名不曾得知,方才走去了后花园。”致远听说,心下自猜着五六分,便道:“快去相请来,就说本官亲去花厅设宴恭候。”言讫便来花厅,督促摆酒。
此时见有二人到了后院中,致远忙迎上前,——早就料到是平沙公主易容来。旧在东平、军里,熟知公主为人;记得当年唐、林事发,这公主也曾遮饰如此。今听他自称许飞,心下门清。当时口称“恩官”道:“睽违两载,今日幸得恩官相助,真致远之幸也。”
又见公主身旁士人:儒巾白衫,目若深潭。飘飘然如举朝霞,郁郁然若矗昆山。正不知是世外隐逸之高士,还是朝里奉璋之君子,心下先生了三分钦敬,问如何称呼。飞琼笑道:“这位姓宋,尊表元任,扬州人氏,是我至爱相识。”申屠致远道:“久仰!既见君子,我心则喜也。”
当时奉茶在博古堂里,致远因请二人入堂叙话。飞琼看此堂外围景致:前桥后梓,点石流溪,傍倚着疏疏几株红叶;复看匾额题着“博古”,因笑问致远道:“博古何如?”致远笑道:“古之不可以不博者。” 飞琼一笑。
因向宋复笑道:“申屠宪司是个通家。其所藏名画法书、青铜古瓷,世所罕有。他自知识渊博、好古善鉴,最奇崛处:能考奇字,自夏商以来钟、鼎、尊、彝,皆能考订世次,辨别款识。故宋国内府文墨书画宝器,俱是宪司鉴别入大都的。”宋复也道:“久仰。今日幸见。”
三人走入堂内。先看其顶是彻上露明造,甚清高敞阔。堂上西面一架尽是瓷器,北面正悬一轴《崧高维岳图》,下设一鼎炉。乃旁设一对磁州窑铁锈花云雁纹卷缸,满插着数十轴缃帙。琅函万叠,条桌上一幅手卷。案上一枚竹筒,供着几支半开的玉簪花。
飞琼少年亦自有魔于书画时,此日也肯静心观画。随手先拾一幅打开,乃是镂牙轴紫锦装褾的《散花天女图》,不免赏鉴一番。又开一幅,是《老子出关图》。看画上老子戴翠色莲华冠,手持碧玉如意,端正塑像,类神仙中人。飞琼问:“这是唐朝画?”致远道:“正是。唐以老子为祖,故画像不敢图其真容。若汉画,就该是布衣圣人本色了。”
飞琼点点头,又笑谓致远道:“我在大都时,见过一卷李龙眠奉敕摹的《韦偃牧放图》,钤印云‘宣和中秘’,陛下赐与太子收过。我东宫诸臣幸曾一瞻,皆叹之不置,后被子昂借去了。宪司这里,可有龙眠遗墨,能借一观否?”
申屠笑道:“南朝龙眠画原少。某点检过:凡内府所有的也不过数件,皆已入京了。唯杨镇驸马手里,尚有一幅。况龙眠笔细弱少气象,此是故宋风格。王公贵族所收率多此类,某所不取。有学之者,更无李氏功力。仿效不到者,往往软线塌圆,笔墨糊涂,极可厌的。”随手抽出一绢本,道:“某所收龙眠画仅此一卷耳。”
宋复与他展开,是一幅《维摩演教图》。申屠指之道:“这画倒也罢了,不似那些佛画,被香烟薰损本色。公主要请一幅回去结缘否?”飞琼摇头笑道:“朝堂里坐着多少见在佛,平日也不少打了交道。缘业已深了,何用再请?”致远也笑了。
因收起来,又观别画。又一幅《瑶台步月图》,是时人作。又见一幅《芦雁图》,淋漓染江湖烟波,后有米襄阳题诗,曰:
偃蹇汀眠雁,萧梢风触芦。京尘方满眼,速为唤花奴。
又:
野趣分苕水,风光剪鉴湖。尘中不作恶,为有邺公图。
又一幅古卷《风雪山水图》。皆格局澹泊,气度清绝。又有《麟凤图》半图半书,九字九行,皆是秦篆。
飞琼赞叹无已,因道:“近年和南人交往,颇有些收书画的名声在外,不才常去观光。看彼多锦囊玉轴,藏于秘室,等闲不使人见。及至打开,不过是些浓艳其色、纤弱其笔的俗物。且千篇一律,花鸟的都学黄、徐,山水便是二王,毫无个色。唯宪司此处,各有奇崛处,俱是不世之宝。何宪司独有此巨眼也耶!”
申屠笑道:“彼好事者,非酷爱此道,不过装点门庭。此物不必多,只在精,宁以百轴价置一轴珍者。某自幼遍阅家传记录,方有些心得。又一等:有自能善作画者,所收亦皆精。此地多有隐沦,画作虽古人不能及,常有通家来铲地皮。皆因时人不爱时画,故不称名。”飞琼只看着宋复笑。
申屠又道:“恩官要收,第一要高格调。周草窗日前对我提起,今年有个亲朋过河间府,有一烧饼主人延他宿家。这主人家内小低阁上,却也壁帖四诗,竟是文宋瑞亲笔。主人说,是文丞相北上过河间时,与他写的。草窗朋友欲得此帖,问他道:‘此字写得也好。以两贯钞换两幅与我,如何?’想他卖烧饼的小经纪人家,必也称心。谁知主人笑曰:‘此吾传家宝也,虽一锭钞一幅,亦不可博。咱每祖上亦是宋民,流落在此。赵家三百年天下,只有文丞相这一个官人。岂可轻易把与人邪?’斯人朴直可敬如此。这又是在野的君子,敬重忠臣好人为人,比我辈境界更高一层了。”
说了一时话,出来花厅,三人见了礼入席。致远先谢飞琼解围之事。二人方叙别后之景,又说江南近况,感慨无已。又讲论郗、李这段公案,飞琼举杯笑道:“宪司,不免怪我不肯襄助罢?”致远亦引觞笑道:“安有是理?”因不知宋复来历,也不好多说什么。因叹道:“忙古歹平章与恩官交厚,卑职岂不知恩官为难?况恩官劝服平章罢休,已为解了此围,卑职岂会生怨怼之心?”
飞琼摇头道:“我不过问,不是要回护忙古歹;劝诫他亦自是我分内事。然而天下冤案原多,又多出于巨室豪强、高官贵胄之手,正要靠行台、按察司昭雪覆盆。纵然此回我侥幸能助行台,安能次次与汝为地?宪司能不畏强御,秉公治事,才是江南生民之幸,朝廷之福也,又焉用我!”
因引杯敬致远,三人畅襟而笑,一气饮尽,方对剖衷怀。致远难得一个东平人说话;飞琼久矣不有故人。二人把酒畅说,甚是相得。正是:
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
因说起旧事,飞琼问起唐珏来。致远道:“唐先生现在城郊置了田舍,常来走动。犬子俱承他开蒙。”飞琼笑道:“未审雏凤清声是如何?”致远笑道:“长子伯骐、次子仲骥今春俱进了路学,止有三子、四子在此。”命带叔骊、季駉来参拜。
飞琼看领来两个小儿,大的才八九岁,小的才五六岁年纪。行礼进退,尽有风度可观。大是喜爱,因解下腰带左右所系的鸿雁韘形朱组玉佩,分赠二子。那个小些的,将佩攥在手里,微微一击,仰头道:“大人,这位官长不俗。”那大些的忙拦,责道:“兄弟是言无礼。”
那小儿扬声道:“弟以中心所想实告大人,怎言无礼?礼云:‘古君子之佩玉也,右徵角,左宫羽。谐于五音,动闻鸾和之声。’佩分左右,击有环骊之声,此是好礼乐者也。故弟说官长有古雅,非俗客。”
飞琼爱之不尽,连连笑叹,道:“佳儿,佳儿!待他每长成,汉法就该大兴了。令郎来日,当有科甲之分。”致远因叫人带两个孩子回,叹道:“只求小儿辈平安一世,长做好人。余不作他想了。”飞琼笑道:“宪司休作退步心。来日时势自然更强似今日,子孙辈各有造化呢。”
元任只一旁笑着静听。忽然有人走进来,看见有客,只叉手站着。致远道:“但说不妨。”
那人道:“咱每依着长官言语,佯充儒户与彭教授说话。彭教授言语甚直,也不觉有异。渐渐问到事上,彭教授叹起来世风日下,只说‘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等语,提及一个叫金渊的,屡次求要冒籍为儒户。彭教授看此人文章做的甚差,不应他,且说:‘个样狗——’”转口道:“‘个样不通的文字也敢求入籍,莫不是国子监比卑田院还易进了!’”
致远点头道:“去拿了这个金渊来,我当亲诘之。”那人又道:“华亭县前日的事业已问清。那些持兵仗在路上行的,皆是因有流寇窜来,以求自卫者。”致远止之勿道,道:“取了对牌,一人打七下,放人。”
飞琼还记挂刷卷的事,不禁问是何说。致远笑道:“这几日杭州有人揭书于市,说教授彭宏题反诗、有异志,逻者得之以上。下官想着,教授正九品、无官俸,也须不得罪人;唯有下官定制,申为儒户须教授首肯。恐是这教授违了人意,故遭报复,因命他每去查;看来已有准了。华亭县是捉了十几个带刀枪四下里走的,不合惊扰了人。下官故施薄刑,不必问他。”
飞琼笑道:“别的不关心,唯有反诗,还愿拜读。”致远笑道:“无非文人牢骚语,恩官岂是不知的。我等既知文能察,何用深文周纳的去陷人。”
飞琼只得罢了,笑道:“我听士子说,致远至所,一日而斯文生气。士大夫幽远传诵,想望风采,恨不得相见。今日亲眼见了,真个风流宽平!”致远笑道:“不敢当!考评不殿即可,却不指望最。恩座休责致远懈怠才好。”
酒过三巡,飞琼因起身告辞。致远苦苦挽留,道:“今值七夕佳节,恩官何妨暂缓香车,在此同庆?下官也好略尽薄谊了。”飞琼已带了酒意,笑说:“什么是七夕?俺草原上,七月初七、初八祭天,你留下我是要替你祝祷长生天不成?”
致远哈哈笑起来,又道:“既懒待看节日,路学秋丁释奠礼,恩官肯赏光否?这里路学今年新进了一批才俊,复修缮文庙将成,此是路学自今春复兴以来,首回行礼。恩官师承鲁公,得北方正传,郁郁乎文,今替我每一鉴杭州士风何如?”飞琼拍手笑道: “咱每倒一个脾气性情,专爱管分外的事。路学与你行台什么相干?”
致远笑道:“致远在杭州,作这总管府推官到同知,已历五年,久存了心事。几年来颇废了些气力,侥幸延得几名故宋翰林耆儒,出任学正、教授,正要重振斯文风气;好歹今番一段心事了结。此事待罢,我也正该赴建康行台去了。”飞琼笑道:“你且说是何时。”致远说在下月初四。飞琼敲着案笑道:“你听这人!一杆子打了下月去了。我七月都在浙西,怕跑了我不成!”
宋复听二人问答,知二人酒都够了。因起身笑道:“今天可该走了。”飞琼斜倚着,满眼饧涩,看向宋复笑说:“我不走!你走罢了。我还要上吴山看去呢。”宋复笑说:“今夜必是好月色,可以同去西湖三生石赏月。再往浙西数郡逛半月去;到下月初四回来,还有廿日余工夫。”飞琼只是摇头笑。宋复拉他起来,笑说:“就是这样行罢。”致远送二人出府方回,也自放衙。
飞琼走出数十步,方笑道:“你怪我人前失仪了?”宋复道:“你且醒醒酒再说话不迟。”飞琼低声笑道:“不妨。南边没几个知我根底的人。他知我本来面目,也知我是许先生的门生。我纵放浪些无妨。”
于路多有小儿女,都穿着满绣水禽凫雁荷叶半臂,飞跑着嬉戏。飞琼仍执意上吴山看,嚷着一定要去。宋复见?午时分,白云蔽空,并无几丝风。想山上不至过冷,随意走走、解一解酒也罢。遂答应了,二人复往吴山来。
吴山在杭州城南,左揽西湖,右瞰钱江,正是俊赏处。此时山岚散尽,自山上俯瞰,看的杭郡人家皆在足下,烟瓦如鳞,不可分辨,唯见两座白塔屹立,状如宝瓶,遥遥知是故宫所。二人并肩下视,飞琼以指勾画,言笑晏然。在山上看了片时,便往下来。山麓正有一道观,题石额曰“玄妙”,飞琼一路下来,见那道观不小,门前立着一碑,上前披览,竟是宋徽宗赵佶的书法。
飞琼笑道:“南边还有瘦金体真迹!这观内中想有些宝货。”因拉着宋复入观细看别物,便有几个道士出来迎接,宋复随了六十文钞。飞琼着实游了一番,谁知只有殿前高宗二亭好好相覆着一经幢,却是高宗赵构御书的《道德经》。飞琼殊觉无趣,谓宋复道:“外面徽宗那碑可称佳品,却任他风雨吹打;这些是什么可恨俗物,却实遮珍藏。可见这里无趣。”宋复笑说:“高宗中兴之主,故南人更推重之。”
飞琼撇嘴一笑。穿过正殿,例是宋朝金铜铸圣祖像。西斜设六位侍从,无非蚩尤、太常、青龙、祝融、大封后土、金童玉女,四真人等,分东西侍立,后是本命殿、元命殿,另有一阁,围的又是高宗所书九经,似是申屠致远旧日自杨琏真迦处周旋救护者。飞琼道:“看不出,这倒也是个好大的去处。”
有洒扫的白髯道士在,飞琼遂问起道观来历。道士道:“从吴越时,便有此观了。古时候叫“紫极宫”,旧宋称‘天庆观’的,亦是官家供奉之处。今上敕额为“玄妙”,所以改名作‘玄妙观’了。”
飞琼知天庆宫各地皆有,真宗相符元年天书降、圣祖临,旨意以神道设教,改各地旧宫观,皆以天庆为额。因俱是敕命建造,供奉圣祖殿,得土地最多,一概差役尽蠲免,乃是上处;谁知入元就改了名字,以至看不出来。问:“观里有匾额留下不曾?” 老道随口道:“今之匾额乃是凿去重题,不曾留得旧字。”
飞琼不然道:“这便扫兴!朝代更迭,乃世间常事,何必为媚新而舍旧?存其已往,新其方来,使去者识之,方使后来者鉴之。否则虽称古观,与时俯仰至此,还有什么古意留下?”
宋复见他醺意犹残,忙带他出来了。飞琼嘴中还念着:“这些道士真正是蠢笨势利的俗物!可知不独这一处如此,我南来北去的,看着连圣旨降下与道观刻石,道士也要擅作手脚加减文字。争不过佛子,不过指着这些小偷小摸伎俩自重而已。亏得他每日日念经入道,一点子俗事尚看不透。”宋复笑道:“你既知他每俗,何必与计较?依我说,你不逛寺观也罢。”
飞琼哧的笑道:“我知道你每斯文人最重僧道,把逛寺庙道观当作一件极庄重雅致的事。你怕我这没礼没节的,亵渎了仙人洞府,可是如此?”宋复笑道:“却又来,你不是博教的掌教,岂有不尊此道之理?”
飞琼点头道:“正是为此了。我本是不亲君父,不敬鬼神之人,故此我能掌教。不独是我,八思巴、胆巴,以至于此处的杨琏真伽,也都不是真心信奉其教义之人。不为别个,若他真一一信服,这掌教的地位便轮不到他。”宋复笑道:“倒要请教。”飞琼道:“第一,他若真遵崇教义,岂尊现世的君主?行动不肯乖违,人主如何制得他每?我此生只听过一个真正可算信徒的人。宗教中人,我只钦佩他。”
二人正说着,天上忽飘下几滴雨来。宋复忙解绫袍罩在飞琼头上。飞琼不以为意,躲道:“快穿上,碰歪了我魫冠。”宋复见雨下得密了,道旁复有一小小道观,遂拉他进去避雨。谁知这观里迎头又是一座碑。飞琼也不管雨,道:“正是我方才的话:必是旨意教作观记的。且看他如何添减文字罢。”走过来觑着眼看,却是一半八思巴字、一半汉文的。那八思巴字是不忙看,看那汉文是:
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成吉思皇帝、哈罕皇帝圣的里,和尚、也里可温、先生,不拣甚么休着者,告天,与俺每祝寿祈福者。么道的有来。如今,依着在先圣旨体例里,不拣什么休着者,依着太土老君教法里,告天,与俺每祝寿祈福者。么道,这演法灵应冲和真人张天师根底,江南田地里应有的先生每为头儿掌管者。么道,这般圣旨与了也,这的每官观里房舍,使臣休安下者,不拣是谁,休倚气力住坐者。宫观里休断公事者,官仓米粮休顿者,不拣是什么什物休顿放者。您众先生每,这张天师的言语的,太上老君底教法里,休别了;依理行踏者。更俗人每,先生每根底休归断者,无体例勾当休做者。若做呵,俺每根底说者,怎生般道的俺识也者。圣旨,钦此。
飞琼看没几句,已笑得前仰后合,一个不留神岔了气,说不出话,仍是捧腹大乐。宋复只替他挡雨。飞琼平复半?,方笑道:“这样的好文字,也敢往碑上刻去?”宋复道:“这也难怪。圣旨是这般下,莫非他每改去不成?”
飞琼笑着摇头道:“朝中两样圣旨:一样汉儿字圣旨,是翰林院起草。文字虽疏陋不比前宋,也还可读;一样是陛下口头颁的,是蒙古语圣旨。用八思巴新字书写,掌书局的译史通事译过颁行。你看这文字,岂不省力!字倒是汉字,却通篇硬译,我国语叙话不稍变,也不加半丝润色,直便译了,兀的不笑死人!我虽通国语、汉儿字,这文辞也觉难解。”
摇头向宋复道:“这实实不该勒石。教后世文学看了去,只道本朝毫无文章教化,只有这粗剌剌文理不通的怪文字呢。”宋复笑道:“好霸道口气,后世评说你也左右得?趁早不必理会罢。”一面说,一面将他拉到檐下,料那雨一时半刻不停,向道士讨了一把油伞,二人一道出观。
出得门来,见那雨似针脚下得愈发浓密。那云亦不见淡,反渐渐呈郁积之态。路上叫卖修冠子的、卖糕饼的,纷纷歇了担回家去。二人仍慢慢走着,渐渐听出隔街似有胡琴昂扬之音,兼雨声淅沥,更显一缕清越。飞琼因道:“雨里听胡琴,韵致竟出来了。素日我觉得胡琴音色远不及马头琴,今天方觉可听。不知是谁家乐伎?”
因穿街度巷,那琴声渐显起来。入目一柄青布凉伞儿,走近了才看见:伞下却是一瞽目乞儿,盘腿坐着拉二弦。旁边举伞的乃是个色目人,白雪样面孔、海水样碧眼,穿着红袍坐地,淋得身上袍色深一块浅一块的。
飞琼只觉他眼熟。再一看,愣了愣,喜得叫道:“马可波罗!”走上前去。那色目人听入了迷,至此猛地抬起头,空出一只手来摇了摇,嘻嘻笑着说了一句不知什么。又指指那乞儿,示意飞琼听下去。飞琼一笑,仍退回宋复身边。宋复问道:“这是何人?”
飞琼低声道:“这是马可波罗,是陛下身边随侍的斡脱商人。从西域远来入朝十年了,年前派来杭州督盐课,作这束雪量珠的人。他出门从不乘轿子,也从不叫回避,总这么不理会规矩。”低声笑叹:“我不及他。我助人,总自谓高人一等,难免临下之心,视众生不及己之意;他却能将自己与众一体视之。无论簪缨勋旧、田舍乞儿,总无尊卑上下之见,是以无我慢之气。这才算出于天性。我刻意做作,反而拙劣了。”
宋复笑道:“此士大夫君子常情。毕竟读过许多经典,将 ‘诗云’‘子曰’拿出比对,总觉世上可与言者少。高者便生‘救世’ ‘济民’之念,下者便生“遁世”孤傲之心,到底是推廓不开罢了。”
飞琼因走到那乞儿旁边,向钵里放了一块碎银。那乞儿手里不住弦,却连连点头,口中叫道:“官人恭喜利市发财吔!”飞琼蹲下问他:“这先生拉的是何曲?可能拉一曲《白羚雀》,我幸与先生合奏。”因从搭链中取中一柄短箫。那乞儿只叫道:“会的!会的!”却并不改调,仍是原来一曲。又大叫道:“恭喜利市发财吔!”
飞琼怅然无趣,收起箫来。又细看那乞儿:椎髻结着,身上破夹袄的布都翻在外面。腰间系着一根烂麻绳,短裤上几处破洞,裹腿脏得不辨原形;遍身黑污,言语混乱。欲待接语,总不下意与这等人亲近;心知这酸儒腐气毒尽骨髓,是改不得了。看旁边马可波罗,盘膝斜坐着,一手撑地,一手为乞儿举伞;自己淋得雨打鸡相似,仍旧怡然自悦,专注只赏那二弦。自叹一声,立起身来。见天光向晚,拉着宋复去了。
宋复见他醉了酒,又冒雨,恐酿出病来,不许再耽搁,二人一路回了馆舍。当夜也无别话,早安歇了。谁知飞琼虽一向体弱,却从不畏雨,毫不添病。次日就往华亭等县去一一刷卷,各地都道:凡未解的案理,先都呈奏行台照刷过了。许飞先索了行台劄付看,再择卷详阅,事甚清省。看看到了八月,行行回杭州。这日起绝早,头上加了冠,穿上深衣,登了花靴,严整装束,与宋复一同往路学里来。
元时路学四种:蒙古字学;儒学;医学;阴阳学。今南方仍以儒学最盛。杭州府乃江浙第一上路,仍用儒学。今秋丁释奠,杭州地分上名儒业来了许多。也有年长致仕者,也有宋亡不仕者,也有任官者,在那里三五成群地讲论。许飞详情宋复必与个中人熟,恐他每见面尴尬。故不上前,只远远看着。
见路学的学正、教授已都来了,或着幞头、或戴冠、或系唐巾;身上穿的或是九品青袍官服,亦有穿皂褙的:散沙价拧不到一起去。诸生早已到齐,倒是清一色唐巾襕带。吉时一到,鱼贯入孔祠。
祠正堂悬孔文圣影像,旁是孟、荀从祀,后如郑玄等依次悬影。许衡像在最后,亦在列陪祀。许飞远远在外望见,满眼含泪。申屠致远走来了,看他脸上犹残泪痕。知他感触于心,也叹道:“致远七年不回北了。来日归时,恐不独老成枯落,亦自‘访旧半为鬼’也。”
许飞年余心伤不散,却也不肯提先生的话。因道:“公休感伤。来日到南台赴任,北人还多;便是下官在南台,还有北人朋友呢。”申屠致远猜着是刘宣——与秦长卿都是起自东平的——点头道:“刘宣在南台已做到御史中丞。南台这几年甚扬威名,颇得其力。”
许飞笑道:“我说的是詹士龙,是我旧日国子监的同学。他是原宋国勇胜军詹侯的遗孤。他父亲战死鄂州城,仅留母子孤弱。陛下敬其父在蜀力战不降,命董公文用收他为养子。董公爱抚鞠诲若己出,教他仍随生父姓詹,取名士龙,后来送入国子监,请先大父鲁斋先生教导。士龙成人后,思念父亲死节而未白于世,常忽忽不乐。后来程文海搜求南贤,得致詹玉。与士龙叙起来,恰是同宗,却比士龙更知詹侯事迹。士龙与詹玉叙了几回,因立意南来要访父遗迹。先大父请提拔士龙作江南诸道行御史台监察御史,他去年秋天到此的,来日却与宪司作同僚了。宪司知也不知?”
申屠致远笑道;“可不正说着了!致远这回举官,正得詹宪司之力。这也是南台里有名的人物,恩座早来浙西,还能与他相见呢。詹宪司借着一路按历之机,求于故老、遗黎、退卒之口,辑录为其父事状,已得詹侯之毕生入铭,请耆儒为传,传于名山了。皆因他访先君子事迹不得待在浙西,特地向行台举致远,代录浙西事的。”许飞欣然道:“甚好,也可差慰先生了。宪司若见詹兄,烦请转告:就说许飞代先大父劝他少忧。他既完毕心愿,无论在南在北,都可好好用世了也。”
申屠致远深知他意,因应承了。复叹道:“致远自来南,常自感慨:似詹侯辈无名人物事迹,大约还多。如汪立信、陈文龙等,致远皆是亲历:此皆能谋国预事者。然则当时一或有知,国指为狂。再如文丞相,不用其言,而用其身,虽簪笔佩符,把节持麾,于文丞相何加焉?致远在杭州待人接物,与诸南士间坐论对时,听彼所论多有高明处,然而当时卒亦无救于须臾之运者,乃知非人谋皆误。乃国运有穷,天命有属,不得不归于有德耳。然而是人不欲无名。入史传、求记叙,皆在续者身上;附会其人,少补平生志愿——果有增减于得失乎?”许飞不言语,泪复落了下来。
看吉时已到,诸生业已站定,然后杭州路学正、教授,执手板列班陪拜,外围前面却是陪位的诸儒。主持是杭州路学正,执水三奠礼毕,展文祭曰:
维某年月日庚午,后学鸿文敢昭告于先圣至圣文宣王:圣代天言,明告万世。廖廖方册,孰传圣言。天启圣心,程朱将命,鸿文极陋,有恻此心。庶竭驽顽,进德修业。孰云不力,中道而迷。悲叹穷庐,推颓已甚。时驰悉去,凛不自容。内自省循,枯落是惧。自兹厥后,钦诵遗编。余力学文,穷理尽性。循循有序,发轫圣途。以及于物,以化于乡。或冀有成,不悖于道。兹涓吉日,载见祠庭。旨洒苹蘩,式陈明荐。尚薪启迪,实绣其衷。庶假威灵、不至大戾。谨率诸生,恭修释奠之礼,用伸虔告。
众学生分列廊下,行礼如仪。致远也看教授辈衣冠杂乱,因与人道:“这释奠礼衣冠,诸生是官里与准备的唐巾襕带,却叫教官自备服饰。适才看去,全无尊卑之别。‘衣冠者,所以彰贵贱、表诚敬也。’师生在五伦之中,岂能无别?应为学正、教授设礼服方是。”
有人道:“不知北方士服是何样制式?便比照北人的也罢。”许飞笑道:“前年朝里议定,南北士服,各行其便。可不必管北方样式,仍照旧宋的来。”众人道:“最好!”有人指道:“那位教授穿的怪特,不知是什么?”
众人齐看,唯有一个教授,还着酱紫色的头巾,两短带在发、拖垂着两条长带在后;穿着缝掖大袖黄袍,甚扎眼。致远赏鉴古画最多,大体知是唐制,也不确知。此处无人是考究衣冠者,也都不知对否。礼毕,诸生以次退出,学官每还留着说话。致远因带人走过来问礼。听见那个异装的教授正与众人说话,未知说的什么。且听众人道:“罢哟,我每也不得余力帮你。‘升米养恩,斗米养仇!’”
那教授连连长揖道:“自被诸卿提携至此,家口尽累诸卿矣,今奈何不援?” 众教授道:“你自不用力,谁敢担承?是大家替你求了总管府,来此做个教授。虽无官俸禄米,熬三年,就可转升做巡检司巡检吏,以备升迁。大家皆是一般。足下只嫌做教授无使费,又误了你做生活。佣书糊口却也不难,怎么赵员外使你写祝寿辞,足下反大言一篇论赵姓兴亡,离题万里,闹得大家面上都过不去!”
那教授拂袖道:“‘君子固穷’。他本非宗室人,强为攀附者。我虽寒微,不欲望尘于城东马队,曳裾以媚新贵。”他袍袖甚大,这一拂直到地,地上尘埃都纷扬上升起来。众人都掩口道:“好说,好说。但求足下休累我等罢。”看长官等走来,也就掩过话去。
致远也只作未闻。因问冠服之事,又问那教授何故如此穿着。那教授先施了一礼,道:“唐人软裹,盖礼乐阙则士习贱服,以不违俗为美。今之所谓士服,其实皆是庶人服饰,不知大带曳绅乃为礼。寒士家贫,服不起长顶紫纱罗头巾,只得以此代,不违君子之制礼也。”忽手指许飞道:“此公冠中藏篦,也是旧习,也是不合于礼的。”
许飞乍听见,吓得闪退了两步。实则是飞琼爱美,又随时要更为女相。故此帽里常带着丝绢作掠子,内插篦子以约发,以便随时去帽梳头、理发角;闻言只说这教授勘破自己是女身了,不由将手拢着帽,无地自容。
宋复反而在后笑道:“此是前宋初士子习制,非使尊者见者。南渡之后不兴此风了。”那教授连连点头道:“正是。”谁知这教授指着许飞,就看见许飞身后的人。霎时什么也顾不得了,两步抢上前去,许飞忙避开。看那教授一把拽住那人,袖出数张批子,道:“公前言历历,何乃无恒?”
众人急看时,那教授揪住的,却是路总管府一七品服色的官。那人当着众长官被扯住,也焦燥道:“便是从前有批子,卑职担责任曾批与你,米今却支不出了。你自问去,谁还靠批子来索米?却不是教我与足下‘画饼充饥’!”
致远疾忙前后顾视:幸得诸生都已散了回学里去,未见这一出。道:“自本官本月俸米中拨与他五斗。——有话且回总管府说。总为生计艰难,不合在街当众吵,岂不辱没斯文!”那教授闻言才放了手,趔趔趄趄站去一边了。
许飞不免问是何话。致远叹向许飞道:“从今春正月到七月,国用使司不与浙西拨公帑,全充以钩考欠数;大小官吏,已有半年没支领俸禄了,皆靠官田糊口。教授、学正皆非朝官职,更无禄钱之说。这一个二个人,还可匀的;现官里自艰难,捉襟见两肘了,不免教连帅见些窘迫。”
许飞惊道:“难道杭州上下都是‘仕而不受禄’者?”致远道:“非止是杭州一路。恩座不信去问,谁个靠官俸养活?”
许飞叹道:“不瞒宪司说,便是下官家里也有几分薄产,到不着紧这一分官俸。一向未到官里支取过,所以都不知。”因问:“本路学田便无租税?”
致远道:“学田租税太低了些。学田常被地方豪民租佃,彼压低佃额,常田租六斗余一亩,学田都不到二斗,全然不足敷用。皆因学官中颇有不肯受禄者,还勉强维持的过;此时交付了夏粮,秋粮犹未下;学田只顾学生廪食,犹要官中补贴呢。”
许飞闻言叹道:“我看故宋账簿,各地多有义学、义廪,大户宗族捐田以供义塾,私学大兴。上自世官子弟、下至田舍郎,人人欲读书。现巨室反要侵凌学中了;本朝指望到几时兴读书事业!”
宋复笑道:“也不必羡慕那些。官僚大族皆是逐利者,自建宗学,多为把控族内、培植党羽,究有何益?故宋人人读书,到头来人人误国,不独不能明理,反把读的几句书当作挟国自大的凭据,倒是读书不是了。休想复古的事,且说今日如何。”
许飞寻思片刻道:“国用使司无钱了,必不理会这话;杭州今寺庙最多,我的主意是分寺田。胆巴帝师也与我说控地方寺田的话,车驾将回大都了,想必帝师肯为言。”致远会意,因道:“是按察司上奏,还是行台上奏的是?”
许飞忖道:“行台上奏,可直递御史台。虽不经有司、未必得办,还能达于圣听;若从按察司过,要走行省,行省再递中书,这中间有司冗杂,难免沮溺延迟;又必要经胡马的人,到底还是归去国用使司,又‘一紧二慢三宽四了’了。”致远略一沉吟,笑道:“恩官虑的是,我就呈行台罢。”
许飞因对那教授道:“今年新把按察司址移到扬州行省治处,旧还在杭州,也有官田。今后教授但凭此批去照支按察司俸禄。若国家拨了禄米,再归还不妨。”那教授喜得,向他连连行长揖道:“公慷慨如此,寒士一门世代感公恩德。”许飞心说:日后不落井下石的就算好人,那把这些话在耳。虚辞两句走开,与致远低低地说了半日话,就出杭州北归。行了数日,看渡了大江,到了扬州北城。
宋复于路笑道:“浙西大处,你刷卷太不经心。你留了二十余日,不见刷出几卷舛错,也不见你实察账目。”
许飞闻言笑道:“我哪里敢呢!致远是个护短的。你听他句句开脱,我是不好揪他手下的错。他手下已刷过的卷,我若指出差谬,致远必护在头里。我何不做个顺水人情,说不得日后多少事,都倚仗南台与我齐心。至于卷宗,我也实看过了。我朝并无成法,只有判例;我与他断案援例不同,彼往往援的过宽,没有严的。横竖本朝法宽的没限,凭他自拣择,依轻例断去罢。”
因叹道:“我只不料,按察司刷卷罢了,朝廷竟同时指了行台,也正勘狱录囚。本朝行台一向不与行省设在一处,免得高低相能,互生龃龉,以此行台诸事皆可直递御史台。今南台在建康,刷卷勘狱比按察司更无阻碍,好教我等无立足处了。” 宋复笑道:“你真个当东宫将你外放,是要你效力地方的?大小一个闲官,你不做下事就罢,谁管的你?”
飞琼驳他不过,自笑道:“如此说,我倒是无用的外人了。”宋复道:“正是。还有一说:唯闲官外人做得下。那些久浸其位之人物,多拘执目前。着意保的是簪缨爵禄;成日忙的是过往应酬,那复有精神理会外事?似你入世而冷眼,正可作为呢。”
许飞笑道:“这话我当不得,倒是把来敬你这一无官守,二无言责的罢。”宋复也笑道:“可知有人心胸大了,亦不止做官守内事呢。”
许飞因叹道:“我不瞒你!我外托按察之名,内行弹劾之实。名为录囚勘狱、劝农视事,实则约合各地君子,录胡马党人劣迹。殿下嘱我:事有大成,则不必待三年任满即归。按察司刷卷例从三月到八月,年前奏上。想我此后倒清闲了,不知要怎生。”宋复笑道:“公事不必说与我知。刷卷虽毕,宣慰司也有你事业做。”
许飞道:“这边宣慰司一时没甚事。此皆仰我相师裁冗员、定制度之力。”宋复接道:“季宋不过百余州郡,却养冗官两万四千余人,朝廷壅蔽,政以贿成。分崩瓦解时,正如倾厦。如今若能一一革除弊端,亦属长治之道。”飞琼忽然笑道:“你原来也理会这些。”宋复笑道:“这是什么话?”
飞琼叹道:“我从前只说,你或经过什么大变故,万事都看淡了。历过几桩事,我才知你非不在人间事上留心,只是不向人前显露罢了。”宋复笑道:“经历江湖日久,见得多了,自然心冷。似你这样天生热肠的却少。”飞琼笑道:“金莲川诸公人人如此,岂能说少?你若肯做官时,把你记作金莲川人罢。”宋复不答,只说:“到了。”
原来面前已是扬州大城城门。元初堕尽天下城郭,扬州城久为要津,一城三池垒固,自是首当其冲,宝祐城、天城、大城皆拆得一干二净,唯余城门孤矗。遥思当日与文山同来时,李庭芝闭门不纳。落日孤城,今朝重见独来,都成隔世。怅立一时,因问宋复:“你曾见过李庭芝不曾?”
宋复摇头。许飞又问:“你以为李庭芝此人如何?”宋复微笑道:“宋末徇国者希,谋身者众。如李翁者,亦称忠臣良将矣。”飞琼冷笑道:“忠臣误国,比奸贼卖国尤觉可恨。”口占一律云:
末世何难称丈夫?孤城斛秣少车徒。功成魏绛寸心有,叹罢伊川一策无。
自古画疆凭虏障,到今篾落出阴符。几人不得扬州死?若到扬州死且辜!
宋复笑道:“我入江西派是不得已,你何苦为我强矫江西口气?”飞琼亦笑说:“不是为你。我从前年少轻狂,诗尚唐风,好为大辞。年纪大了,经历些磨折,反渐觉江西风骨沉着,理义动人,颇可亲。现今写得越发不伦不类了,日后还需时聆你教诲。”二人说笑着入了城。
迎面碰上一队婚娶的。乐官一队队鼓吹着走过,引着当中棕檐花藤轿子,官私妓女一旁念诗诵词,拦斗求利市钱。那新郎高头大马,形容极其英俊威武,喜色不胜。那婚娶之家显是颇有余庆,沿路与众人散喜钱,极慷慨。
一旁有人识得的,与众人闲话,极口夸新娘如何美貌,“媒人择了千千万,家家女儿不入眼。择了三两年,方择中这家。这新娘才十三岁,真个花枝也似!早生几年,合是娘娘的命。如今两家合亲,是前生有缘,佳偶天成。”
飞琼眼尖,先瞥见几个女孩躲在街角,远远地怅望;因紧紧挽着宋复膀臂。宋复问是怎生,飞琼笑道:“我想着我是有运气的。向来自媒之女,丑而不信。我若早早以本来面目见你,只恐也该受‘压惊’了。天意教你我先共经历,你则是不能走了。”宋复一笑。
经过街角,队伍吹吹打打地过来,看那些街角立的女孩遮着面纱,都拿帕子拭泪,影影绰绰看着,容色也都清丽。可怜:
含情一样春闺女,多少羞容受压惊。
飞琼惊奇,且想看那新娘子,到底是怎生倾城。看那轿帘动处,漏出新娘影像来。仍遮着盖头,不见面目。因笑向宋复道:“你每新娘子都戴着盖头,与我每迥乎不同。我草原上迎娶来的女儿,都是坐在篝火正中,众人围着跳舞的。大家都说:新娘长的美丽康健,面有红光,这才算好。也有抢婚的,从别的部族中抢来娘子。这样新娘子更金贵,又显出新郎壮勇来,会受草原人赞誉。”宋复但笑而已。
飞琼笑道:“你必定笑我每粗卤。实因草原风俗如此,女孩不易得,故兴此风。其实男女两方或者早见过、中意了,那女孩也盼着男子去抢呢。能抢来心爱女子,这方是草原上的英雄。”
宋复点头道:“所谓‘白马翰如,匪寇婚媾。’唯南方蒙古人少,我也不曾观光过国人婚礼。只见过你每帽子极别致,正是顶了个竹夫人。”飞琼摇头笑道:“那是罟姑冠,成婚才戴的。我是未嫁女孩,没有那个,也不合穿杂色衣服。”宋复点头指着街前笑道:“说着就来了。那边不是?”
谁知街前又有一队,竟是国人做婚礼的队伍。飞琼笑道:“看来今朝是好日子。”果然新娘并不遮盖头,高戴翎毛,坐在马上过去了。这一走不打紧,沿街的全走来,都看蒙古新娘妆饰。连那些高楼妇人,也都打起帘来探身出看。
正是:
江南有眼何曾见,争卷珠帘看罟姑。
飞琼看过两场婚,女子善怀,不禁回望宋复。看他仍是夷然安如,万事不能动心之态。待以言挑之,又觉冒昧。因道:“这蒙古新娘看着还比我年长些;这南人新娘子才十三岁,忒也早了。”宋复道:“南方战乱多年,生齿骤下,为滋生户口,婚嫁自然早些。”飞琼忽然问:“你小时候订过亲不曾?”
宋复不料他有此问,只笑吟吟看着他,也不说话。飞琼赌气道:“你再休与我说话便了。”宋复笑道:“怎么今日‘大风吹了葡萄架’?”
飞琼赌气道:“你若也有甚青梅竹马、总角的相识,趁早去寻。我不犯着借别人家的光。”宋复笑道:“这也奇了!那时我又不认得你。莫非不许我前半生认识他人?你自到处寻人,与申屠致远、王都中等谈笑平生,都不干涉我,又是如何?可知你‘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飞琼啐了一口道:“这是不同的。”
因转思:这也怨不得他。只怪二人没缘法,相识得晚;只索安排来日图目前圆满罢了。又听宋复笑道:“只许你盘问我,我也要盘问你一回。你从前莫非没有青梅竹马的玩伴?倒要请教。”飞琼想了想,道:“有之。”宋复忙笑问何人。
飞琼笑道:“有个人叫昂吉尔。我每自幼一同在草原上长大,我是看他摔跤,他也听我唱歌。他说我是草原上的月光,他是草原上流淌的河水,有多少湾清湖便能倒映多少月光,走到哪里都不分开。”宋复笑道:“后来如何?”
飞琼扬鞭笑道:“后来都长大了。他爱上一个汉家女子,被勾去了魂魄,早已与人家成亲了,恰似日月厮见着。止我还是孤鬼一个。”宋复见他眉稍斜顰,容虽和乐,微有落落之态。亦不多言,打马而前。
飞琼忙笑道:“你别误会!我从头至尾于他无意思。不过觉得比从前少了些什么。其实有甚妨碍呢!”此言一出,觉心胸陡然畅阔了几分。暗思:各人终身自有分教。世间事尚不能完,何必使贪嗔痴毒限了自家眼界?亦扬鞭而前,与宋复并辔相行。
扬州几经兵燹,虽是上路,户不逾十万。此时看去,虽不至空城,不及浙西繁华多矣。街巷寥落,废苑空宅,历历入目。与新修门庭、朱户高墙并观,真有满眼兴亡轮转之感。飞琼因问宋复:“扬州琼花闻名已久,你每上回还题咏过,不知今在何处?”宋复以鞭指道:“便在蕃厘观后土祠中。树已枯死,五年间再未开花了。”飞琼点头道:“真属异类。我慕名已久,纵绝迹了,合该去观光的。”
宋复引他往后土祠走,笑道:“草木花卉自有禀赋,骚人附会奇谈,所以成就风景佳胜。既然来迟些个,无花可赏,后土祠里题咏或足一观;只是于尊讳得罪多些。”飞琼笑啐一口,直向后土祠来。
原来这后土祠傍倚行省,乃祭祀后土神的所在。四周无人声喧哗,又有树荫遮蔽,虽在城中,却极幽静。当年阿术破维扬入得城来,便在此处杀了李庭芝、姜才。二将殉难日,血溅琼花,花即枯死了。
飞琼本不甚看得起李庭芝,来此无多感慨。只因崔斌出外治扬州一年,想他必曾来吊古访花过,满心只想寻相师的题壁诗。祠前亦有洒扫道人,飞琼上前施礼问讯,就问可有前行省左丞崔公题迹,答曰无有。飞琼怒道:“崔公文采风流,当世独步,他又最喜欧公为人,到此岂得无诗?或是有人趋炎附势,将崔公的诗粉去了。”
道人稽首低声叹道:“皇天明鉴!崔方伯实不曾到此来过。方伯安江淮、汰冗官、抚军民,谁不爱戴;贫道虽在化外,岂不知那是位好官人?若有崔方伯笔墨,当以碧纱笼之,岂会惧忤权贵?我等虽不得崔公遗笔,凡本处题诗怀长者的,都特地留下了。居士不信,看那边题诗,还有纪崔公沙汰诸道宣慰司冗官的事了。”飞琼怅然若失。正是:
邦人指点思遗爱,我亦先生屋上乌。
看那板上,果然间杂题着许多诗词。也有写今事的,也有纪李庭芝的,果然有暗写相师的。那道人说:“崔方伯治扬州,许旧人都来题诗赠礼,各处板不曾空过,也不用粉去。翁翁死后,多有居士前来凭吊。后来治者皆不知文,也并不来看,这些文字都留下了。”
飞琼谢过道士,重看此观。匾上额曰“蕃釐”,又是徽宗笔迹。祠中但见古柏蓊然,苍松郁郁,此时细看,觉极是熟悉。那边柱上红漆剥离,却也题着一阙喜迁莺,看得是新题的,墨迹仍新:
东风吹尽,但一片绿阴,空留春恨。后土祠荒,飞琼谪久,还喜玉容堪认。二十四桥夜月,二十四番花信。便载酒,怕芳菲易老,阴晴难稳。
娇困。羞起晚,伫立画阑,净洗闲脂粉。沉水浓熏,蜂黄淡染,目有绝尘香韵。也知世间无对,肯许浮花相近。凤蒹远,待数枝折与,玉峰人问。
草草看罢,便走开去寻琼花。五进的大院,一一环壁看过了,多是题咏琼花之句,却都括上神仙,因思:世人题咏,多喜攀扯神仙鬼怪,此处本是人间世界,未免无稽些。旋看旋走,果然最里一进,正是琼花堂。一旁正是无双亭,隐在柏荫之下。
飞琼心下一惊:此情此景,如何相熟至此,似前世来过的一般!缓缓走过来,路旁有块石,亦有新词题着。飞琼到此,不急着去赏琼树,也细看那石上字,原是一首《惜琼花》,道是:
天中树木,高耸玲珑,向濯缨亭曲。繁枝缀玉,开花朵朵九出。飞琼环簇,唐昌曾见,有玉女,来送春目,更月夜、八仙相聚,素质粲然幽独。
江淮倦容再游,访后土琼英,树已倾覆,攀条掐干,细嗅来,尚有微微清馥,却疑天上列燕赏,催汝归速。恐后时,重谪人间,剩把些、铅华妆束。
后面题着:江南倦客汪氏水云偶题。
飞琼讶道:“原来汪水云回江南,经过此处。他久在宫廷,想见过琼花真相,故有此句。”因抬头看那无双亭里,一株孤树,已成枯藤败木。尚有些枝叶,黄绿交杂,垂缀于前。风来阵阵,似有清香暗浮。
飞琼只觉连这香也熟习多年了好似,亲切至此,不由慢慢走到亭下,那枝条垂干都簌簌的摇晃。飞琼看枝头有败叶萎苞缠绞着,不禁伸手去探。甫一触到,那败叶萎苞竟似乎伸展开来,从黄转绿,回春一般。飞琼粲然一笑,以手牵枝,唇吻上那新叶。倏忽之间,只见那唇印过处都打起苞来。霎时绽开,果真如峰如簇、如峦如聚;如擎玉盏、捧流云、吹飞雪,团团九出拥出花冠子——此正绝灭五年之琼花也。
飞琼已迷在里面,只觉新奇。因想:“我何不再试一回,令他多开几朵煞好。”因攀枝抚叶,轻声低语起来。不消片刻,见满树白玉在枝,飞雪腻春,瑶葩堆积;真正夭桃十里、梨花万树不可拟,实世间无伦、天上难双之艳质,今日重现于人世。更兼一种幽香不待风而自起,沁人骨髓,特异人间气息;飞琼沉醉其中,竟不觉有异,笑道:“我来了!”忽听见宋复在外高呼:“还不走么?”
飞琼如梦中乍醒,见一树琼花,枯而复荣,如经杨枝济世之露、得瀛洲返魂之香一般,不禁大惊。暗思:“此花必定有异。或是得天地之精灵,自有主见,故至于此。我只索快去罢。”因强作移步,毕竟舍不得,那琼花乱拂,倒似不教他去似的。
飞琼强镇心思,快步出了无双亭。旁边转出宋复来,道:“你怎么了?”看他半梦半醒地走来,魂不守舍,身上异香禁挡不住。宋复一连叫了他几声,飞琼方慢慢回神,道:“咱每快走罢。”宋复细察其态,非发疾病,只拉着他向外走。飞琼收回一丝神智,强搬精神,再去看那些诗词,因道:“这些也绘不出一枝琼花来。毕竟此花之美,非凡语可能摹状。”只有地上一首诗,不知谁以枝写就的,道是:
闻似磻溪隐姓名,阿鬟仍是许飞琼。凉风昨夜惊新雁,想见吹箫又月明。
辞颇清致可喜。飞琼越看越觉心惊,只觉是从自己胸臆中直舒出的,笔迹也绝似本人,直拉着宋复叫走。二人出了后土祠,也不去别处了。
许飞自到省里,将按察司被牒行县、刷卷十道事具结。呼逊等避而不见。因前设扬州行省多年,江北与江南都化作扬州地,两岸治军便利,独行省、按察司皆在江之北,本路总管府、宣慰司皆在江之南,如此示不同立。许飞了结按察司事,即过江归宣慰司衙交纳照会,安排寓所。
许飞在外赁了一间宅邸,少不得与同僚相熟,各处承奉一回人情。数年来宣慰司尽被行省制住,自沙汰冗官以后,近乎闲职。此处总司云是监司,行省有政则布于下,郡县有请则达于省,唯以承转为务。且等着皇帝旨意一一废除,当地民事也尽被崔公归去总管府了。
许飞在司也无事可做,仍惦记按察司的事,唯扬州道不曾刷:乃按例按察司不刷行省在道,当道事理皆由行省直问。许飞明着去讨过一回卷宗,也被总管府借旨意挡回。知扬州明白是呼逊地界了,虽刷卷,高源等就是自己先例。且喜相师遗制不废,行省今管不到宣慰司头上;且自蛰伏。
看次日便是中秋,因与宋复商议过节。宋复笑道:“扬州众河流交诸,保障河成形一湖,似西湖而小,名曰“瘦西湖”,有一山名曰‘观音山’,景致极好。在杭州时你嫌人多闹嚷,西湖看得不尽兴。扬州这一边观音山,过节喧哗处,止到月明桥、万岁桥地界,过去平山堂,到迷楼那片,转到扬子江一段便无甚人了。我每晚上去那边赏月如何?”飞琼笑道:“扬子江那边驻军最多,半夜去惹事不成?”宋复笑道:“虽多有驻军,小心些便是。”二人商议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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