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画境

　　蓬莱仙境，海外美景，桃源小镇，优雅缤纷。

　　御风远观，整座蓬莱依山傍海，景色秀丽，远望云蒸气泽，虚无飘渺。蓬莱山上蓬莱阁更是虎踞丹崖，云拥浪托，与旗下蓬莱水乡遥相辉映，绮丽无边。

　　我与师父从八仙渡进入，如同一般凡人漫步于人来人往的街道。沿途乃是修葺的花槛，五颜六色的花盆簇拥开放。一侧是湖水，一侧是民居，阳光不够热烈，清风不够飒爽，却让人心向往之。

　　我环视周围，道：“师父，这里果真有龙神转世吗？”

　　我很好奇为何我们仙身依旧也不引起周围的注意，师父解释道：“蓬莱仙境，住的皆是六界隐退的神人，在这里繁衍后代，不问世事。”

　　“哎？那师父以后退隐也会来这里吗？”

　　师父若有所思：“也许。”

　　我道怪不得，即便是平常小镇却也这般仙雾飘飘。师父携我周游一番，登上蓬莱阁。空踞丹崖极顶，其下断崖峭壁，倒挂在碧波之上。我临江眺望开去，海中潮水流静，日丽风和，登阁远望，波平如镜。云雾绕缭，恍若仙宫神殿。但见有天无地，确有超尘出世之感，可谓高阁凌空，人间仙境。再一站海滩边缘，我们灵闪而过，到达之时，阳光折射，在海面上形成奇幻景象，变化莫测，此谓海市蜃楼。沿着海滩西去，乃是鱼梁。我们携手观赏，竟忘了到来的目的。鱼梁水深浪静，是垂钓的好地方。我们得见三五老翁垂钓其上，得鱼掬水而烹，佐酒怡然自得，乐极而歌，一派恬淡情韵。

　　等到日落而息，晚潮席卷，新月高升。我与承渊走在海滩边上，听闻这海里有诸多妖怪，此刻天晴浪静之夜，却是毫无动静。海面鳞鳞金波，群鸥掠水，意境幻妙。偶闻渔人远归，笛声悠扬，引人入胜。我舒适的吐纳气息，觉得整个身心都被洗涤的干干净净，畅然无比。

　　师父的衣摆随风飘摇，他携一绺发丝绕到而后，向我走来。牵过我的手，扣上门脉，展颜道：“蓬莱果真涤荡灵魂之处，你身上的魔气算是被彻底去除干净了。”我一愣，这才知道他带我来蓬莱的目的。

　　师父望向天际，看天际一片深蓝，道：“等到日出扶桑，差不多就是龙神跃出之时。”

　　《森罗万象》曾经记载，龙神乃六界最为古老的神灵之一，虽子嗣稀薄，却从未断绝。龙神乃民心所向，是权力与正义的化身，所以化为天帝，必是众星捧月，群臣拥立。而且他生在蓬莱，诸多居于此处的神人守护着他的存在，难以遭受外界祸患，也算是保护有加。

　　传说中的龙神乃万兽之首，《森罗万象》的描绘我至今记得分明，说是“虎须鬣尾，身长若蛇，有鳞似鱼，有角仿鹿，有爪似鹰，能走，亦能飞，能倒水，能大能小，能隐能现，能翻江倒海，吞风吐雾，兴云降雨”。当年我与翎若的关系还不是特别僵硬的时候，他有时做客七穹宫，我常常拿着《森罗万象》去问他，是否能变个真身给我看看。他却总是调戏我道，美人若是肯于本宫云雨一番，这点要求自然可以考虑。

　　这我当然不肯，一不说自己不乐意，二来犯了五戒也要遭师父责罚。无论我如何威逼利诱，翎若却始终不肯。后来问了师父才知，一般龙神化作人形便是固定形态，由兽变人，除非是遭受神遣，否则不会轻易变作本身。

　　世间有多种龙，唯独代表东宫皇权的苍龙才是神之后裔，其余诸如蛟龙、螭龙、虬、应龙，都不是龙的正统，无法继承天帝的血脉。远古时代苍龙便是东方青龙，逐渐的部分赋予神力的青龙在蓬莱仙境养成，化为龙神，与四神分离，统治六界。

　　我翻读着随身携带的《蜀山传》，不知不觉就倚坐在师父的怀里，海边的夜风吹得有些阴凉，师父宽大的衣袖将我环绕，低垂视线一句：“可是寒冷？”

　　我点点头，他便环住我道：“你尸毒才好，要注意身体。累了便休息吧，兴许一晚是等不到龙神的。”

　　我迷迷糊糊的应答着，抱着他的手臂枕着睡了。

　　翌日醒来，艳阳高照。

　　人间有仙境，得道在蓬莱。自古以来，因为听闻蓬莱神人居多，多有大陆奇侠义士抑或王孙贵族来此求取成仙的终南捷径。然则蓬莱本身不具仙力，只因神人居住，由此形成仙遁，外人难以进入。与蓬莱相接的东海也是受了结界控制，若非善意之人，否则只会被困厄海中，生命不保。此等危险本以为可以阻挡大批求仙的凡人，却想历来依旧有着数不胜数的船只潜入，妄想突破海域，涉足蓬莱。东海龙王自始至终也为守护蓬莱做出相当贡献，所以四海中算是地位最为显著的了。

　　如今我行走在并不繁华的街道上，着实有些体会《森罗万象》上对蓬莱的描述。蓬莱讲究清净无为，抱元守一，不扰外物。居民很少出头露面，即使偶尔离岛前往大陆，也多以普通道士的面目示人，因此名声不彰。北溟有鲲，俗世敬仰。所谓神兽鲲鹏，即是蓬莱的一大守护。我抬头仰视，果真看见庞然大物翱翔远去，投下一片移动的阴影。

　　我跟在师父的后头，去拜访曾经抚养他的一位老人。听闻他已数万高龄，不死不灭，永世长存。他便是上届的上清天尊，真名无人得知，承渊也只是恭敬的唤他一声“师父”。老人负责赡养这里的龙神，以报天庭血脉永远延续，因为这一神圣使命，他便接受了与神明一样永世的生命，自此与天长寿，与地齐福。孤辰星陨落之际，承渊降于蓬莱，我如今才知这里竟是师父的故乡。难怪他轻车熟路，原来是自小待惯了。

　　“坐凡尘俗世参悟天地大德，凝三千红尘洗炼无上剑道”是老人一间宅院的门联，我走在一片绿野仙踪，遥望那环形石梯搭靠在小土丘边上，三四间屋子便搭建其上，被半山腰的斜长的大树浓荫笼盖，阳光在缝隙间倾泻下来，在屋顶上投下斑驳的痕迹。

　　承渊轻叩门环，门轻轻打开，我从一旁凑个脑袋，却不见有任何人过来接洽。承渊就要往里，见我在门外张望却不敢跟进去，勾起唇角，笑意如微风和煦。我也不知为何来看师父的师父就这般别扭，先不说承渊一大清早帮我绾发，绑了两个粉色的蝴蝶结在脑袋两边，更是给我换了一身月白蝶纹束衣，以致我早上照镜子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成了公主。

　　十指纤纤，修长莹白。承渊交叉执过，笑意散开：“鸢儿，进来。”

　　我听得室内几声咳嗽，承渊四处环视道：“师父，承渊来看你了，可否方便现身？”

　　里屋黑暗之处忽的响起一阵轮轴滚动的声音，清风扬过，原本阴暗的屋子立马阳光灿烂，一名老人坐于轮椅之上，双目轻阂。我看看承渊，果真如他所讲，师祖腿脚不便，失明已久。

　　承渊领我跪拜，道：“弟子承渊，今日带门徒特来拜见。”

　　我不说话，只是转着眼珠看他。老人似是感知，轻扬袖子，道：“起来吧，”然后伸手向我道，“来，过来。”

　　我被承渊推着往前，“师父，鸢儿她生性有些顽劣，但还算天赋之才，希望师父提点一二，好让她早日成才。”

　　我跪在轮椅边上，任由老人将我打量过去，早时我就好奇为何分明他看不见，承渊也要好好打扮我。如今与他对视一番，看不到眼眸的注视，教我慎得慌。

　　他伸手抚摸我的脑袋，停留在那绑着的结扣上，唇边扬起一点微笑：“承渊，你有心了。虽然看不见，但却感知得到……”忽地他的笑意又消失，竟是叹了口气，“三重灵性聚集在你的身上，也不知最终你会走哪条道路……”

　　我等待他的下半句，老人却是看向承渊道：“一切就都看你的引导了。”

　　承渊点头，伸手揽过我，“鸢儿年幼，对于未来有些盲目，我一定会循循善诱，争取让她长大成人，不求闻名六界，只要一生风调雨顺就好。”这句话他说过很多遍，或者严肃，或者平淡，或者如此刻一般，深情款款。

　　老人说，承渊向来无欲无求，我的出现无疑是给他规律平淡的生活增添一点色调；因为我的不成长，不成材，这才有了他的苦心教导、真心关注。六界是他的职责，在其位谋其职，他早已习惯；但是我不同，我是他的至亲，是一个难以判定的将来，他必然倾尽全力守护，所以我万万不能辜负了他的期望。

　　我整理着床铺，回头阳光从窗缝里洒下，远远的就看到师父推着天尊徘徊在林荫道间，落英缤纷，其乐融融。我趴在窗沿，眺望来回追逐的小孩，风吹起承渊的衣褶，一个女孩躲到他身后，揪着衣服不肯松开。

　　我轻柔的笑，不自觉的摸着脸上的疤痕，若我出生便完美无缺，想必也能承欢膝下，吵吵闹闹了。如今，是后悔了吗？因为太晚遇到，因为我们之间的距离太过遥远，仿佛拉起一道天堑，你是神，我是不配与你同在的人。

　　承渊温柔的推开女孩，转过身来，余光对上我的视线。一个笑意渐失，残余惘然；一个神游天外，不知所措。

　　微风浮动，落红飘摇而过，阻挡我们凝视的眼神。

　　在蓬莱的日子过得仿佛一生中最平静的生活，与世无争，相亲友爱。但是无论我走在茫茫大街还是闲庭散步之际，无论我抚一张琴还是写一幅字，无论我看日出日落还是走过云卷云舒，我闭眼睁眼，都是一抹紫色的影子。他有时模糊，有时清晰。他永远背对着我，或者留给我一个完美的侧面，教我这么思念。

　　我扶着樱花树靠上，手指摩挲着粗糙的树皮，看着这里追逐嬉闹的小孩回忆敦煌画境里的两年时光，那是我与他的终结。我们曾经重金买下青楼的花魁，只为听一曲江南水乡；我们曾经在雪地里接吻，牵手走过薄冰湖面的石子路；曾经我荡秋千，他悉心作画；我醉酒走得乱七八糟，他意外的从我身后偷袭，一下将我抱起，吓得我吐他一身，甚是糗大……

　　曾经我们的宅院起火，我搁置了被灌醉的他在家里，偷偷跑出去卖他的画挣钱，他从来不允，因为这一辈子的我都画在了这里。我回来后正是欣喜，但看弥天大火……我不太记得后面如何，但我知道自己就快疯了。曾经我差点死在天元之火中，我以为这是报应，强烈的感觉让我以为他也会在大火中身受重伤，甚至不幸身亡……可是当我看到他焦头烂额的在书房里拾掇所有关于我的画卷时，我知道，这辈子我都恨不了他了。

　　他差点两次毁了我的存在，他曾经有所欺骗，有所保留，他哪怕不是我认识的那个饮雪，哪怕换了一副容貌，全然改变，我也一如既往的爱他想他。我想，当初晴雪在我身上下的不是对泓琴的思念，而是对饮雪的不舍吧。

　　所以，当我在一群鸢尾花中有了意识之后，尽管走过我的神仙成千上万，我的目光却只停留在了那一抹紫色身影上。

　　四百年前，他还是一个无名小仙，甚至有些来历不明。世界本是黑白两色，偏偏他经过瑶池的一瞬，一抹紫色便点亮了全世界。从侧面到背影，我却始终看不到他的正面，因为我的地理位置不佳，花.径在我的身侧。逐渐的，我通了部分灵性，有了灵力，稍稍挣脱缚地咒，跳到瑶池一侧，只为见证他的正面容颜。于是便——

　　一见君子终身误了。

《敦煌画境前篇》
敦煌画境，上古传情——晴雪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