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若比邻

　　初二，家里两个老人外出拜年，吴之遥开车带若邻去了稍远些的，游人罕至的运河支流。这里没有平江路的游人如织，只有偶尔驶过的乌篷船，划破一河碧水，留下荡漾的波纹。

　　他们沿着青石板路慢慢走着，清风带着凉意，吹动了她的发丝和他的衣角。路很窄，手臂偶尔会因为步伐的起伏而轻轻相碰。

　　在一座古老的石拱桥上，他们停下脚步。桥下的水光映着白墙黛瓦的倒影，偶尔有挂着红灯笼的游船慢悠悠地穿过桥洞。

　　“冷吗？”他侧头问她，声音在安静的水巷里显得格外温柔。

　　她摇摇头，其实指尖有些凉，却贪恋这独处的时光，不愿提起。

　　他却仿佛看穿，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将她微凉的手握进掌心，塞进自己大衣温暖的口袋里。

　　这个动作太过亲昵，远超了“舅舅”的界限。若邻下意识地想抽回，却被他更紧地握住。

　　“别动，”他看着前方流淌的河水，音色似初春的柳枝，“手这么凉。”

　　他的手掌宽大温暖，将她的手完全包裹。隔着薄薄的衣料，她能感受到他掌心的纹路和灼人的温度。两人就这样并肩站在桥上，谁也没有再说话。空气中弥漫着水汽的清甜，以及一种无声胜有声的甜蜜张力。

　　走下桥，路过一家卖桂花糖粥的小铺子，香甜的热气扑面而来。他买了一杯递给她。她低头小口吃着，甜糯的粥暖到了心里。抬头时，发现他正看着她，眼神专注而柔软，嘴角带着司空见惯的笑意。

　　“沾到一点。”他指了指她的嘴角。

　　她有些窘迫，刚想用手擦，他却已经抬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替她拭去了那一点糖渍。指尖触碰皮肤的瞬间，两人都怔了一下。他的动作顿住，目光落在她微微张开的唇瓣上，呼吸似乎也乱了一拍。

　　天地间只剩下烟绿的柳枝，梦一般地随风轻舞。直到他克制地收回手，别开视线，春风才又吹到了她的脸上。

　　这一年的早春，似乎又有点迫不及待。

　　“走吧，再去前面看看。”

　　她点点头，跟在他身侧。人来人往，寒气阵阵却春色如锦。

　　逛了一会儿，天气太冷，他们决定回家。

　　回到老宅，爷爷奶奶还没回来。

　　“邻邻，”吴之遥站在廊下，唤住了正要去烧水泡茶的她，“你来我房间一下。”

　　他的神情有些郑重。若邻的心莫名快了半拍，点了点头，跟着他上了二楼，走进他那间陈设简单却让她熟悉无比的房间。

　　只见他从书桌最底下的一个带锁的抽屉里，取出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深蓝色硬纸盒。盒子上没有灰尘，看得出时常被摩挲和开启。

　　“给你看样东西。”他将盒子轻轻推到她面前。

　　若邻带着几分疑惑，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里面并没有什么贵重物品，只有一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已经明显泛黄的纸张。

　　她拿起最上面一张，只看了一眼，呼吸便是一窒。

　　那是一张用蜡笔画的画。线条歪歪扭扭，色彩涂得毫无章法，却清晰地画着两个小人，手拉着手，站在一个线条“房子”前面。旁边用拼音写着：xiao jiu jiu dai wo Tu you le yuan（小舅舅带我去游乐园）。

　　她一张张翻下去。

　　有画着高山和大海的，拼音标注：xiao jiu jiu he wo Tu kan hai（小舅舅和我去看海）。

　　有画着各种小动物和旋转木马的，标注：xiao jiu jiu pei wo Tu dong wu yuan（小舅舅陪我去动物园）。

　　……

　　每一张，都是她童年时光的碎片，记录的几乎全是与舅舅相关的点滴。她记得，自己小时候有个专门的铁皮盒子，就爱涂涂画画，画好了，得意的就送给舅舅，不满意的就自己塞进盒子。

　　她从未想过，那些被她送出去的、幼稚不堪的涂鸦，竟然会被他如此郑重地收藏起来，保存至今。

　　直到，她翻到了压在最下面的一张。

　　那张画显然被保存得更加小心，虽然依旧泛黄，但折痕都显得格外温柔。画面上，一个高一点的、用黑色蜡笔粗略画出西装轮廓的男子，和一个矮小的、穿着白色裙子、头上戴着歪歪扭扭白纱的女娃娃，手拉着手。画面的上方，用同样稚嫩的拼音写着：xin hun kuai le （新婚快乐）。而在那两个小人下面，分别标注着：xiao jiu jiu （小舅舅）和 ruo lin （若邻）。

　　这是她四岁那年，参加完一场婚礼，并当场宣布要给小舅舅当新娘之后，回家画的。

　　童言无忌，成了亲戚间流传多年的玩笑。可此刻，当这幅画伴随着所有被珍藏的时光一起，重新出现在她面前时，那不再仅仅是一个玩笑。

　　若邻的脸“唰”地一下红透了。身下的座椅让她感觉像刑具。她拿着那张画，指尖颤抖，不敢抬头，甚至不敢呼吸。

　　吴之遥一直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从疑惑，到惊讶，到陷入回忆，再到此刻的羞赧难当。

　　他走上前去，靠近她，窗外的光影将他笼罩，他亦将她笼罩在自己的身影里。他将她的椅子转过来面对着自己，双手撑在椅子两边的扶手上，俯下身，目光直接落进她闪烁的眼眸里。

　　“我只是想问问你，”

　　他看着她满是惊愕与悸动的脸，认真而缓慢地问道：

　　“小时候说的话，还算数吗？”

　　他的嘴角噙着一抹温柔至极的笑意，那笑意直抵眼底，有询问，有期盼，更有一股股势在必得的自信。

　　若邻完全说不出话来。他的脸近在咫尺，独特的气息令她五迷三道。她听见自己狂烈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胸腔，震耳欲聋。

　　儿时那句全家皆知的戏言，在此刻，被他用如此郑重的姿态，重新捧到了她的面前。

　　算数吗？

　　她的心，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给出了答案。然而此刻，她却似乎无法正视。

　　“我……我不知道……”

　　这慌乱又无措的回答，让她自己都尴尬不已。她用力转动椅子，想要逃离他布下的天罗地网。

　　可是下一秒，她已经被他一把从椅子中拉起。

　　她竭尽全力，迅速地转过身，却又被他圈进了怀中。

　　后背抵上他坚实温热的胸腹，隔着衣料，能感受到他胸腔里平稳的心跳，有力地撞击着她的背脊，与她狂乱的心跳交织在一起。他的双臂从身后环绕过来，将她牢牢地锁在怀中。

　　这个拥抱里，满满都是明确的占有。

　　若邻感觉虚幻难当，她的身体似乎坠入滚烫的松脂，瞬间与流动的时空同时凝固。全身的血液也都在这一刻涌向了脸颊和耳朵，烫得惊人。她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淡雪松香，混合着一种成熟男性的气息，将她密不透风地包裹。

　　“你不知道……”他灼热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响起，“……可我知道。”

　　他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她揉进灵魂里。

　　“从你小时候举着那幅画，说要嫁给我开始……或许更早，这颗种子就埋下了。我逃避过，抗拒过，甚至试图用一场又一场的恋爱来证明那是错的……可我失败了，邻邻。”

　　他感受到怀里身躯细微的颤抖，知道她在害怕，在害羞，在想逃。他没有强行将她转过来，只是将拥抱放得更轻柔了些。

　　他低下头，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尖，将每一个滚烫的字烙都进她的耳膜：

　　“这些年，我珍藏的不仅仅是这些画，更是每一个有你的瞬间。我看着你长大，看着你离开，看着你变得如此优秀……也看着自己，一步步沦陷，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若邻的心被他这番话搅得天翻地覆。羞怯、喜悦、不敢相信？但她却好像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不知所措地在他怀里挣扎，声音带着哀求：“我，我想回房间……”

　　他并没有松开她，反而轻轻将她的身体转过来，迫使她面对他。他的眼中压抑了太久的深情与渴望，那里面清晰地映照出她惊慌失措、满面绯红的模样。

　　他俯下身，额头轻轻抵住她的，鼻尖几乎相触，呼吸交融。

　　他的目光如此之近，里面盛满了相思入骨的爱意和等待已久的煎熬。

　　若邻不敢看这张她迷恋了整个青春年华的脸，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她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却变得异常敏锐，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目光仿佛要将她化掉！

　　她心中又是期待，又是惊恐，像悬在万丈高空，唯一的依托便是他环抱着她的手臂。她的心跳快得几乎要痉挛，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她下意识地将头往后躲，却被厚实有力的手掌挡住。

　　她已无处遁形！那股带着独特气息的温热，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唇瓣即将落下的微压……

　　她的整个世界都收缩成了这即将发生的触碰，周身的血液仿佛要呼啸起来！

　　电光火石之间——

　　“吱呀——”

　　楼下传来老宅大门被推开时特有的悠长而清晰的声响。

　　紧接着，是奶奶带着笑意的嗓音：“我们回来啦！今天这场书说得真不错……”

　　还有爷爷沉稳的咳嗽声和脚步声。

　　所有的旖旎和紧绷在瞬间被这现实的声音击得粉碎！

　　吴之遥的身体明显一僵，环绕着她的手臂突然收紧了一瞬，随即又以极大的克制力，轻轻松开了她。

　　温暖的怀抱骤然撤离，夜晚微凉的空气瞬间包裹住她，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轻颤。

　　两人迅速分开，拉开一段看似正常的距离。若邻慌忙背过身，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自己并无线索的衣襟和头发，脸颊烫得像是要烧起来，根本不敢看他。

　　吴之遥稳住心神，快速走到书桌旁，仿佛刚才只是站在那里欣赏旧物，只是那尚未完全平复的急促呼吸，泄露了方才并不平静的真相。

　　楼梯上传来爷爷奶奶渐近的脚步声和交谈声。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神色复杂，有未尽的渴望，有被打断的懊恼。当然，他更想给她安抚。

　　若邻抚着依旧狂跳的心口，快步走出了他的房间。

　　时空静默。这个夜晚，变得无比漫长，又充满了未完待续的悬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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