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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聚
夜色已深,方府的书房却亮着灯。
方嘉钰第无数次放下手里那本《西北边镇舆地概要》,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那些拗口的地名和复杂的地形图看得他头晕眼花,但他还是强迫自己记住了一些关键信息,比如潼川附近的主要关隘和河流走向。
他也不知道记这些有什么用,但总觉得,多知道一点,离江砚白正在谋划的那个世界就更近一点。
就在他对着油灯发呆,琢磨着潼川的粮草补给线路时,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叩叩”两声。
不是观墨惯常的敲门声。
方嘉钰一个激灵,猛地站起身,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他快步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将窗户推开一条缝。
窗外站着的是江砚白。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青色官袍,身形挺拔如竹,面容在朦胧的月色下显得有些模糊,只有那双眼睛,沉静如昔,清晰地映着窗内透出的微弱灯火。
“开门。”江砚白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方嘉钰连忙打开房门。江砚白闪身而入,随手将门关上,动作流畅自然。
“你怎么来了?”方嘉钰压低了声音,难掩惊喜和担忧,“外面……”
“无妨。”江砚白打断他,目光在书房内扫视一圈,最后落在书案上那本摊开的、明显被频繁翻阅过的舆地概要上,眼神微动,但并未多问。
就在这时,窗外又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落地声。
方嘉钰心头一跳,紧张地看向江砚白。
江砚白却像是早有预料,走到窗边,再次将窗户推开。
这次进来的,是两个人。
前面一人,身形高大挺拔,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色布衣,面容冷峻,眼神锐利,正是沈玠。他周身还带着夜行的寒气。
而跟在沈玠身后进来的那人,却让方嘉钰瞪大了眼睛。
那人个子与李泓相仿,穿着一身仆役常见的褐色短打,脸上似乎做了些伪装,肤色暗沉了些,眉毛粗了些,嘴角还贴了颗不起眼的痦子,看起来平平无奇。
可他一进门,那双习惯性微微上挑的桃花眼,以及眼底那抹熟悉的、带着点狡黠和玩世不恭的笑意,瞬间就暴露了他的身份——
李泓!
“你……你怎么出来的?!”方嘉钰又惊又喜,差点叫出声,连忙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瞪得溜圆,上上下下打量着李泓,生怕他缺了胳膊少了腿。
李泓顶着那张平凡无奇的脸,对着方嘉钰极其夸张地抛了个媚眼,捏着嗓子,用一种怪里怪气的腔调说道:“哎哟,这位俊俏的小公子,可是想奴家了?”
方嘉钰被他这模样逗得又想笑又想哭,没好气地捶了他肩膀一拳,力道却不重:“都什么时候了还贫!你没事吧?里面有没有人为难你?”
“没事没事,好吃好喝供着呢,就是闷得发慌。”李泓摆摆手,恢复了正常语调,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那股熟悉的惫懒劲儿依旧没变。
他大喇喇地走到桌边,自顾自倒了杯冷茶,咕咚咕咚灌了下去,然后长长舒了口气,“可算喝到口像样的水了,那别院里的茶沫子能淡出个鸟来。”
沈玠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牛饮的样子,眉头蹙了一下,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将自己随身带着的那个皮质水囊放到了桌上。里面装的是温水。
本来沈玠是直接去找江砚白的,哪知道没找到,然后他就到方府去找,果然在路上遇到江砚白了,说明来意,俩人一起去找方嘉钰,把事情也和他说一遍。
更巧的是,俩人走到方府后院的围墙处,看见一人正鬼鬼祟祟,打算翻墙进去,沈玠担心是上面探子、刺客,直接一个飞身,上去一把将那人扯了下来,仔细一看竟然是乔装打扮的李泓。
原来李泓担心方嘉钰年纪小,性子急,一听自己被软禁,他爹也被抓了,做出出格的事,自己前来安慰一番,也让方嘉钰看见自己,安心些,这才,这次使得几个人齐聚方府小院。
江砚白没有理会李泓的插科打诨,他走到书案前,将上面散乱的书籍和纸张稍稍归拢,清出一块空地。然后抬眼,目光沉静地扫过面前三人。
方嘉钰带着未褪的担忧和显而易见的依赖;李泓看似放松,但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沈玠则如同出鞘的利刃,沉默而冷锐,所有的情绪都压抑在冰封的表象之下。
这四人小组,在永嘉侯府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中,以这样一种隐秘的方式,正式集结了。
“时间不多,长话短说。”江砚白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不由自主信服的冷静力量,“李泓,你先说。”
李泓放下茶杯,脸上的嬉笑收敛了几分,正色道:“关键线索,在那封所谓的‘密信’的印鉴上。”
他将对沈玠说过的话又复述了一遍,重点强调了那方“永嘉侯府行军司马”印上不为人知的旧伤。
方嘉钰听得眼睛发亮,激动地一拍大腿:“太好了!这就是他们伪造证据的铁证!”
江砚白却摇了摇头,泼了他一盆冷水:“仅凭此点,尚不足以完全翻案。对方完全可以狡辩,称是拓印时未能清晰显现旧伤,或是其他原因。我们需要更完整的证据链。”
他看向沈玠:“伪造信件的源头,可有线索?”
沈玠言简意赅:“指向一个已被灭口的商人,王五。我正在追查他生前的人际往来和资金流向,初步发现与兵部侍郎赵永年的一个门生有牵扯。”他将查到的情况快速说了一遍。
“兵部……”江砚白指尖在书案上轻轻敲击着,眼神深邃,“看来,潼川之事,触动的不仅仅是地方势力。”
李泓插嘴道:“还有,关我的那个别院,这两天有几个生面孔频繁进出,看着不像是普通的看守或者送东西的。我瞧着,倒有点像……军中出来的,身上带着股煞气。”
他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虽然穿着便服,但走路的架势和眼神,瞒不过小爷我。”
方嘉钰立刻想起自己白天囫囵吞枣看的那些舆地志,脱口而出:“会不会是西北那边过来的人?潼川就在西北边境!”
江砚白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让方嘉钰心头莫名一热,像是被肯定了的小学生,脊背都不自觉地挺直了些。
“不无可能。”江砚白沉吟道,“若真是西北军中有人参与构陷,那此事牵扯就更深了。”
他抬起眼,目光再次扫过三人,开始清晰地下达指令,如同一位运筹帷幄的将领:
“我负责在明处周旋。利用都察院的身份,在朝堂上寻找对方证据链的漏洞,设法拖延三司会审的进程,为你们争取时间。同时,我会设法接触几位持身中正、且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的老臣,陈明疑点。”
“沈玠,”他看向沈玠,“你利用锦衣卫的资源和暗线,继续深挖王五这条线,务必找到他与兵部侍郎赵永年及其党羽直接勾结的证据。同时,查清出入别院的那些‘生面孔’的身份和来历。动作务必隐秘。”
沈玠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明白。”
“李泓,”江砚白的目光转向李泓,“你虽被软禁,但并非全然被动。利用你在里面的便’,留意任何蛛丝马迹,尤其是关于那些生面孔的对话或举动。若能找到他们与外界传递消息的渠道,更好。记住,安全第一,不可贸然行动打草惊蛇。”
他顿了顿,补充道,“沈玠会安排人接应你回去。”
李泓咧嘴一笑,拍了拍胸口:“放心,装傻充愣、探听消息,那可是小爷我的强项!”
最后,江砚白的目光落在了方嘉钰身上。
方嘉钰立刻绷紧了神经,眼巴巴地看着他,等着分配任务,一副“我准备好了快吩咐我吧”的急切模样。
江砚白看着他这像是要去冲锋陷阵的表情,眼底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但语气依旧平稳:“方嘉钰。”
“在!”方嘉钰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声音有点大,惹得李泓噗嗤一笑,又赶紧捂住嘴。
江砚白似乎无奈地摇了下头,才道:“你的任务,是稳住方家,并利用方家在勋贵圈中的人脉和影响力,不动声色地打听两件事。”
方嘉钰立刻竖起耳朵。
“第一,西北边境,尤其是与鞑靼接壤地带,近期的军情动向,是否有异常?是否有关于边境将领与朝中官员往来过密的传闻?”
“第二,留意兵部侍郎赵永年及其一党的动向,尤其是他们与哪些勋贵、宗室走得近,近期是否有不寻常的聚会或资金往来。”
他看着方嘉钰,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告诫:“记住,是不动声色地打听。可以通过你母亲举办的茶会、诗会,或者与其他世家子弟的寻常交往中,旁敲侧击,听其言,观其行。切忌直接询问,更不可暴露我们的意图。你之前几次……”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方嘉钰脸一红,想起自己之前莽撞碰壁的经历,有些讪讪地低下头,但随即又抬起,眼神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和决心:“我知道了!这次我一定小心,绝不坏事!”
他看着江砚白,眼神亮晶晶的,带着全然的信任:“我都听你的!”
江砚白与他对视片刻,轻轻“嗯”了一声,移开了目光,重新看向铺在桌上的简陋舆图,仿佛刚才那瞬间的交流只是错觉。
任务分配完毕,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四人互相看了一眼,一种无形的、名为“同盟”的纽带在夜色中悄然联结。
李泓伸了个懒腰,打破了沉寂,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讨论明天去哪里游玩:“行了,分工明确,各干各的!等这事儿了了,非得让沈玠请客,去醉仙楼连吃三天不可!”
沈玠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没接话,但也没反对。
江砚白看了看窗外的月色,道:“时间不早,李泓该回去了。”
沈玠会意,对李泓使了个眼色。
李泓叹了口气,认命地站起身,又恢复那副鬼鬼祟祟的仆役模样,对着方嘉钰挤眉弄眼:“小嘉钰,哥哥我先回去了,别太想我啊!”
方嘉钰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心里却松了口气。能看到李泓还能开玩笑,说明情况还没糟到极点。
沈玠和李泓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翻窗而出,融入夜色。
书房内只剩下江砚白和方嘉钰。
方嘉钰看着江砚白眼下淡淡的青影,忍不住道:“你……你也小心些。”朝堂上的争斗,有时比刀光剑影更凶险。
江砚白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袖口,闻言动作顿了顿,抬眼看他,夜色般深邃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只淡淡应道:“心中有数。”
他走到窗边,准备离开。
“江砚白。”方嘉钰忽然叫住他。
江砚白回头。
方嘉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抿了抿唇,低声道:“……我等你消息。”
江砚白看了他片刻,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身影利落地翻出窗外,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重重屋脊之后。
方嘉钰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空荡荡的庭院,许久,才缓缓关上了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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