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雪长恨月常明

　　分别那夜，玉晚棠端着酒，问他：“为什么突然要走？我们这样不也挺好的吗？”
　　“你我之间，终归是人妖殊途，陌路天涯，只是迟早罢了。”夜颐泽淡然一笑：“我明日，就会离开，你、好自为之。”
　　玉晚棠豪饮一杯，道：“好，你要离开我不拦你，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夜颐泽背对着她。
　　“喝下这杯酒，我再告诉你。”她将酒杯递到夜颐泽面前，杯中酒泛着些回甘香气。
　　夜颐泽不疑有他，接过酒便一饮而尽。
　　然，不消片刻，他便见玉晚棠扑过来拥着自己，且还吻住了自己的双唇。
　　玉晚棠身上带着浅浅的海棠清香，迷人而又魅惑。
　　夜颐泽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是怎样回吻着她，又是怎样热情地拥抱着她。
　　之后的荒唐，他也记得一清二楚，只是他从来不肯去回忆。
　　最后，明明是自己先开口说要走的，结果却是玉晚棠先行一步离开了。
　　使得满室旖旎里，徒余淡淡海棠花香，久久挥之不去。
　　那夜之后，夜颐泽再没有一丝关于玉晚棠的消息了。
　　而当时，因为陌家小姐在百花缘园子里失踪，陌家令人将百花缘的人都尽数关押，挨个审问后，戏园老板才得知，原来自己最有天赋的关门弟子，竟然是隔壁陌家的大小姐，顿时悔之晚矣。
　　陌随曦也是那时才知道，那一曲得了个满堂彩的月下海棠，竟然是出自他阿姐的绝唱。
　　之后，百花缘大师姐无故疯癫，一群命根被废且疯疯癫癫的大汉常扰戏园，盛极一时的百花缘，就此落幕……
　　陌随曦最终也只查到了那个破庙之外，被遗落摔开的箱笼里，散乱不堪的霓裳羽衣
　　而这些事原本都已过五岁，几乎所有人都已经忘了，忘了陵幽城内还曾有过一抹百花缘的存在。
　　夜颐泽也本以为，自己与玉晚棠之间，也早该了断了才是。
　　然，许是天意，又许是人为。
　　当年旧事如今再提，当他得知自己有一个女儿在世时，他其实是欢喜的，但那信上却还有言，幼女入魔已是难救，希望他能自己去了断这份尘缘。
　　所以他来了，重逢了玉晚棠，也不顾她的劝阻，亲手诛灭了自己素未谋面的女儿。
　　有时候天意就是这么可笑，先予你一分好，转眼再赐你九分坏。
　　玉晚棠一路嘤嘤唱着那曲月下海棠，任那风雪白了头。
　　其实有时候她也在问自己，问自己这几年来，到底是在坚持个什么？
　　如果自己当年不逆天而为，那么就不会有素茵茵的存在，她也就不会被人当作培育蛊毒的药引，变成一个非人非妖、只会杀人饮血的怪物。
　　但这真能怪她吗？
　　她也只是想守护着自己心中唯一的信念而已啊！
　　这有错吗？
　　这个答案，没有人经历过，所以也无人能回答她。
　　雨千秋看着她走远，许多话欲问，却又开不了口。
　　大势抵定，夜颐泽收剑回转，走到夜璃月身边。
　　夜璃月思忖稍许，还是问道：“师兄，你不问她了？”
　　“问什么？”问她为什么杀人？还是问她在为谁杀人么？
　　可无论玉晚棠是为何缘由，他亲手诛杀了素茵茵，就是对她最痛最狠的惩罚！
　　夜颐泽苦笑一声：“随她去吧，而且就算我杀了她，那些亡灵也得不到救赎，有什么用呢？”
　　夜璃月还欲再问，却被雪无情轻轻踹了一脚，而后向他摇头示意，夜璃月见状自懂其意，便改了口，说：“罢了，师兄，那你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先等这里恢复原状，再说其他吧。”夜颐泽看着现场躺倒的一片，他们或死或伤，总是要有人来善后才是。
　　至于来干这苦力活的人选么，又哪里能少得了烟北鸿。
　　于是当其他人都回到栖梧苑之后，烟北鸿却还一个人冒着风雪，在街上忙碌着。
　　他口中不停抱怨道：“想我堂堂玄门尊主的关门弟子，怎么尽要做这些个苦力活儿？”
　　还好蓝田岛上人口不多，他很快就将死者与活人分开两地。
　　死去的那些，按照雪无情的提议就地焚烧，而那些还活着的人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就无人知道了。
　　烟北鸿收工回去栖梧苑时，雪无情在照顾水无心，雨千秋看着陌凄，夜璃月也陪着夜颐泽站在那凤凰花木下静默赏雪。
　　他见无人有空理会自己，就自己寻了个地儿坐下休息。
　　他们谁也没有再问，玉晚棠会去哪里？又会去做什么？
　　因为他们也都知晓，一个人在幻境破灭后，要么是与破坏者同归于尽，要么就是寻一处无人之地了此残生。
　　所以玉晚棠一路行走，登上了那万丈之崖，俯瞰着那伏地风化的凤凰遗骨，嘲讽大笑道：“凤凰浴火，是涅槃重生，可人生魂复重来，那便是炼狱灼尸，没有人会想要的！”
　　但很可惜，就算不愿，却依然抵不过一个天意二字！
　　玉晚棠双掌御灵，将之分别灌入崖上两处尖峰，昂首怒嚎：“天流景，地望舒，玉衡瑶瑶破天章！火凤神骨，起！”
　　她双指猛旋，倾尽毕生灵力，与那山底的附着之力争斗，这一次，她必须成功！
　　备受风化禁锢的火凤神骨，受到灵力召唤，顿时蠢蠢欲动，刹那间海啸山摇，整个蓝田岛皆为之震动不安。
　　栖梧苑众人各自运使灵力稳住身形，烟北鸿更是十分干脆地抱紧了身旁廊柱借力，他惊道：“怎的又地动了？”
　　“如此动静，只怕是有神物将要出世。”夜璃月能感知到风雪里的一丝异样，那是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气息。
　　可是世间神物者寥寥数几，他们怎么可能鸿运当头，就这么随意地遇上了神物出世呢？
　　好奇与疑问并存，烟北鸿便有提议，道：“不如去看看？”
　　“不可！”此时雪无情急言道：“神物有灵，若是有缘，自会相见，刻意去寻，只怕还会坏了机缘。”
　　夜璃月与夜颐泽亦是同样的想法。
　　烟北鸿只好按捺住心中好奇，继续等待。
　　震动仍在继续，玉晚棠也不敢大意，唇间朱红串联成线，似海棠雨中垂泪。
　　一头青丝已然不见，换得霜华生了满鬓，她双手灵力再祭，大喝一声：“起！”
　　而后一双剑指反手朝上，牵引着火凰神骨脱出禁锢，直冲云霄而去！
　　霎时间，凤唳九天！
　　火凤神骨巨大无比，双翅微震即可劈山填海，玉晚棠双手剑指再祭灵力，将其戾怨之气剥离消除。
　　神骨失去戾气加持，身量顿时缩小了千万倍。
　　玉晚棠立即腾云而起，轻而易举将之收归囊下，其后自笑：“便是因你，我才成了他人手中残棋，可事到如今，我已一无所有，既如此，那我也不妨一赌！赌一赌这盘玲珑棋局，谁才是笑到最后的那一个。”
　　火凤俯首，海啸山摇顿时瓦解，大地又复一片宁静，就连那连绵暮雪，也随着九霄凤唳而尽数消弭无踪。
　　酉时将尽，海上陡生夕照斜暮，雪后初晴的世界缤纷夺目，又有些刺眼。
　　夜颐泽于凤凰花木下提酒自饮，叹言：“这繁花儿，怕是终要谢幕了。”
　　“人生如戏，聚散有时，花开花落亦是此理。”夜璃月树下持剑，负手仰望那一缕斜阳，轻声道：“师兄，我还是想问，你之所以将海棠易改偿生，是因这些年来，一直都心怀愧疚么？”
　　“与其说是愧疚，倒不如说是悔过。”如果自己不慕繁华，不曾怜悯，那也许，这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冤孽因己而生。
　　所以他假名剑以偿生，惟愿能时常警醒自身，不再犯同等过错。
　　夜璃月复又问：“可我却觉，世间事自有其缘法使然，这也许，只是师兄你命中一劫。”
　　“所以我亲手杀了素茵茵，我的女儿。”如果素茵茵是个正常小孩，现在也不过只是个会在爹娘膝下撒欢儿的小团子而已。
　　但很遗憾，她不是！
　　尽管夜颐泽很想听她再叫自己一声阿爹，但可惜，天意难违。
　　他自饮一番，又轻笑说：“俗语常言，非法不言，非道不行，所以璃月，你当以我为训，莫重蹈覆辙才是。”
　　“可人行于世，道法二字，谁又能当真看透呢？”夜璃月自诩寻道而来，本以为前路光明坦荡。
　　但如今，历经先前诸事，他却是对未来之路，茫然了许多。
　　“一个人的道，是修行，两个人的路，是修心，慢而侮人，仁而爱人，何去何从，但凭自心而已。”
　　凤凰花木，于日月交替之中画下此生落幕。
　　盈盈花榭落了满地，地上冰雪也将散未散，二者交相辉映亦如冰火双重的美艳，不再相言。
　　夜下，月色撩人，雪无情见到花落了，不禁仰息长叹：“看过你两世风华，终还是迎来了这谢幕终局。”
　　“繁花虽谢，但人还在。”
　　身后来人，是夜颐泽，他原已同夜璃月各自回房，却又再去而复返。
　　不过雪无情并不意外，只一味问他：“为什么不选择离开？”
　　“离开？去哪儿？”夜颐泽走到他面前，笑说：“我小时候，初见璃月时，就给他批过命，可我没看透他的结局，却在他的命数里，预见了自己的死亡～”
　　他花了近二十年的时间，都没能想透这其间的因果。
　　直到现在，他才豁然开朗，原来自己不是为他而死，却会因他行至蓝田，而知自己所种的孽缘因果，从而奔赴死局，所以他又说：“我想我的命运，应该早就被定下了吧？逃，就能逃得开吗？”
　　雪无情望月轻笑：“不过，我很好奇，你又是如何得知一切的？”
　　“我来之前，收到过一封信，信上不仅提到了素茵茵的存在，还提及了……瘟魔。”夜颐泽淡然一笑：“我原也是不信的，可当我见到玉晚棠之后，便不得不信了。”
　　雪无情手指微动，说：“其实，若你不来，我兴许会看在他的面上，不会去寻你。”
　　“但你也说，只是兴许，而如今，我本也已命不长久，不是么？”夜颐泽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背。
　　那里曾被素茵茵狠狠咬过一口，此时早已毒入五脏，救无可救。
　　而他来与雪无情一见，是为全一个义字，只听他坦然道：“璃月是我弟弟，若可以，我希望你不要伤他。”
　　“当然。”雪无情肯定道，除非夜璃月阻碍了他的计划。
　　“如此，便动手吧。”夜颐泽淡然阖上双眼，心甘情愿去赴死。
　　纵使雪无情心中不愿，却也不得不为。
　　他索性双眼一阖，瞬间自后脊拔剑而出，口道一声抱歉，便将幽冥剑刺进了夜颐泽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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