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烬燃

　　夜晚的军营中篝火渐起，韩凛跟在沈世宜身后一道巡视各营，逐一见过了麾下将领。

　　待诸将领命而去，二人又巡视了一圈营防，确认军械整备皆无疏漏，方才暂告一段落。

　　正事既毕，沈世宜却似全然忘了方才在帐中是如何胁迫韩凛点头的，兴致勃勃地一拍他臂膀：“走，韩将军，活动活动筋骨！”

　　两人在营火照亮的边缘处寻了片空地，一来一往间，枪出如龙，刀光似雪，引得远处些许尚未歇下的兵卒驻足观望。

　　往来数十回合，沈世宜胸中积压的躁闷随着汗水尽数发散，率先收了枪，畅快地呼出一口气：“不打了！”

　　韩凛还刀入鞘，气息微促。

　　自离京以来，诸事纷沓，快得不容喘息，即便已踏入这昨日尚是敌营的雀岭军中，他心头仍萦绕着一丝虚实交错的悬浮感。

　　持刀的右臂因方才的格挡还在发麻，反倒让他这几日飘忽不定的心神稍稍落回了实处，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此身已在阵前，再无回头之理。

　　沈世宜已走到他身侧，用胳膊碰了碰他，朝一个方向扬了扬下巴：“快看，那不是你们的皇帝胚子吗？”

　　韩凛抬眸，循着她的视线看去。

　　盛朝铭坐在不远处的篝火旁，一名年不过十五六岁的年轻义军正蹲在他面前，手脚并用地比划，讲解着手中弓弩的用法。盛朝铭听得专注，微微倾身，眼中竟罕见地露出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好奇。

　　韩凛终于将压在心底许久的疑问抛了出来：“沈将军既已手握重兵，天下在望，为何从未想过自居大位？”

　　沈世宜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笑话，嗤笑一声：“韩将军，你瞧我像是坐龙庭的料子么？”

　　韩凛道：“我听闻沈将军在峨抚一带推行新政，将两州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称颂。既能安民，何以不是那块料？”

　　“那也算不得我的功劳，”沈世宜朗然笑了笑，“都是小先生遣来的人手在打理。我嘛，就会带兵打仗，替他们清理掉碍事的东西。”

　　韩凛还欲再言，沈世宜却抬手一指那年轻义军：“瞧见那小子没？交州人。永熙十八年，羌戎破城，他爹娘都没了，只剩他一个半大孩子跟着溃兵东逃，后来便跟着我混饭吃。”

　　少年身形精干，面色是健康的黧黑，此刻正毫无拘束地咧嘴朝着皇子笑着，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浑身散发着一种在阳光与风雨里浇灌出的野草般的生命力。

　　韩凛远远看着那少年，说：“你把他养得很好。”

　　女帅有些得意：“那当然，养小孩的本事我还是有的。”

　　说到这，她突然叹了口气，望向夜空中的圆月，仿佛透过月辉看到了沦陷的疆土，“但光养大可不行，我还得带他回故乡去给父母磕头呢。雀岭军里多少像他一样的弟兄，还在眼巴巴等着我带他们打回交州去。”

　　龙椅捆手捆脚，一旦坐上去，还怎么天南海北地跑？沈世宜对自己的念头更加肯定：“带大家回家去，才是我该做的事。”

　　*

　　雀岭军大军一路北上，沿途五城其三竟传檄而定，望风归附，不过旬日功夫，连营已遥望帝阙。

　　皇城之内，秦检的篡立图谋亦陷入泥沼。他虽仗着禁军和京营控扼宫禁，但士林清议鼎沸，加之城外大军压境，只能空握着一张禅位的诏书，始终未能将三皇子正式推上龙椅。

　　八月廿五，雀岭军已至晋阳城下。

　　谢砚冰于幕后统筹全局，三位将才则在前方配合无间，大军分而不散，如臂使指。白日以砲车与弓弩进行压制与佯攻，消耗守军箭矢；一入夜，战法立变，轻卒负土填壕，暗挖地道，更有小队举火夜袭，引得守军四处救火，疲于奔命。

　　不过三日，城外护垒皆平，粮道锁死，援路断绝。纵有坚城利甲，守军亦如瓮中之鳖，难逃力竭之势。

　　战局至此，若不出意外，明日黄昏前，天下便可易主。

　　八月廿七夜晚，雀岭军主帐。

　　韩凛已率精锐出营夜战，帐中只剩谢砚冰与沈、萧二人商讨明日总攻。

　　他今日交代得格外琐细，已在沙盘前絮絮讲解了大半个时辰，嗓音低哑虚弱，不时为咳嗽所打断。

　　沈世宜的耐心终于耗尽，寻了个由头起身就走。

　　“沈姐，”谢砚冰唤住她，“我尚未说完。”

　　沈世宜捂住耳朵，脚下不停：“不听不听，小谢念经！”

　　谢砚冰：“……”

　　萧琮见状，温声劝道：“可以了，漱玉，要点我们都听明白了。你再说下去，怕是要连沈将军入城后先迈哪只脚都安排了。”

　　谢砚冰倏然转头看他：“你也嫌我啰嗦？”

　　“……不敢。”

　　两人争执间，沈世宜已趁机溜出帐外。

　　帘子刚一落下，萧琮就将谢砚冰揽入怀中，安抚道：“好了、好了，漱玉，放宽心，看着我。”

　　谢砚冰抬起眼，灯火在他深黑的眸子里跳动，却照不进底：“明日必须破城，否则……”

　　如今名义上的天子仍是旧主，依他对萧翊忠君之性的了解，这位武靖侯很有可能仍然会选择站在朝廷一方。

　　因此他一直在反复估算，若前去传信的亲卫不能拦下萧翊，至多后日北境援军就将抵达中州，届时面对萧翊和北境十万大军，再想破城只会难上加难。

　　“我明白，否则父亲就要回来了。”萧琮接上了他未尽之语，握住谢砚冰冰凉的手，轻轻揉按着僵硬的指节，“你不是说过么，走一步看一步，若真到了那时候，我来想想办法。”

　　谢砚冰轻声说：“对不起。”

　　这些天来他总是在道歉，萧琮想不通为什么他偏要把所有的责任和过错一肩抗下，怀中的身躯单薄得仿佛一触即碎，哪里承得起这样重的担子呢？

　　“别害怕，有我在呢。”他低头吻了吻谢砚冰的发顶，“今日觉得如何，风寒可好些了？”

　　谢砚冰心虚地往他怀里靠了靠：“好多了。”

　　借春秋的余威轰轰烈烈，为了不让萧琮在紧要关头为他分神，他借用风寒做了幌子。然而他现在的回答毫无分量，他眼下的青影与缺乏血色的唇无一不在戳穿这拙劣的谎言。

　　萧琮知道问了也白问，叹了口气，有些无力地说：“别再逞强了，漱玉，我心要疼死了。“

　　谢砚冰默然不语。

　　帐帘突然被掀开，一名侯府亲卫甚至来不及通传，匆匆而入：“世子，谢公子，刚、刚接到急报，侯爷率一队轻骑，已至城下！”

　　萧琮霍然转头：“什么？！”

　　几乎是同时，谢砚冰脸色骤变，立刻攥紧了萧琮的手臂，力道大得指节泛白，问那传信的亲卫：“只有一队轻骑吗？前日去传信的人呢？”

　　亲卫回道：“未见到北境援军踪影，传信的人亦未归来。”

　　谢砚冰说：“有劳，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待亲卫走后，谢砚冰仍然没放开萧琮的手腕，强硬道：“沈姐想来也知道了，你别去了，好好待在这里等她消息。”

　　真到了预想中的这一刻，萧琮却像是在那亲卫寥寥数语的汇报中想通了什么，突然平静下来：“那是我父亲，不论如何，我总得去面对他的。”

　　他缓慢而坚定地掰开谢砚冰的指节，握住他的手，“漱玉也陪我一同去吧。”

　　谢砚冰在他的目光中败下阵来。所有的劝阻都哽在喉头，一阵无力感和莫名的恐惧攫住了他。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他闭上眼，极轻地点了点头。

　　“好，我同你一起。”

　　二人率一队精锐行至城下。显然，得知萧翊归来的不只有他们。

　　萧翊身后不过数十轻骑，再往后便是雀岭军连绵的营火。他孤身立马于两军之间，与城楼上的傀儡天子遥相对峙。

　　被幽禁已久的永熙帝躲在墙垛之后，跃动的火把映亮了他枯槁的面容，眼中熊熊怒火竟非射向挟持他的秦检与冯云淳，而是全然倾泻在萧翊身上，仿佛受到了天大的背叛。

　　见谢砚冰与萧琮现身，秦检狞笑着将一道明黄绸布掷下城头。

　　萧翊下马拾起，不待他展开，秦检尖厉的声音已然响起，更像是说给城下万千耳朵：

　　“萧翊，陛下待你恩重如山，你竟敢纵子谋逆，勾结乱军！今陛下仁德，再予你最后一次机会——”

　　他话音一顿，指向已至阵前的萧琮与谢砚冰，厉声喝道，“即刻诛杀此二獠，提头来见！或可念在往日功劳，保全你性命！”

　　满场哗然。

　　逼父弑子，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沈世宜闻讯率一队人马疾驰而至。闻得此言，她面色骤寒，挽弓便向城上射去一箭。

　　城上众人皆下意识侧身闪避，永熙帝更是骇得身形一缩，被冯云淳牢牢按住。

　　“侯爷让开！”沈世宜声如寒铁，“待我将这群畜生射成筛子！”

　　风暴中心的萧翊却恍若未闻，缓缓展开手中荒谬的圣旨，垂眸看了片刻，而后抬起头，目光越过高耸的城墙，先望了一眼今夜雾蒙蒙的残月，最终落在永熙帝犹带怨毒的脸上。

　　他说：“臣为大虞四方征战近三十载，数十次北征伐狄、荡平动乱。大虞官军十有八九曾追随臣之旌旗……陛下，到了今日，在您心中，臣依旧是乱臣贼子吗？”

　　“功是功，过是过！”秦检抢在皇帝前头尖声叫道，“萧翊，陛下要的是你的忠心，不是你的功劳簿！休要再巧言令色！”

　　萧翊取下鞍上长弓，平静地问道：“陛下要臣杀谁？”

　　永熙帝嘶声喊道：“杀了你那反贼儿子，朕大可既往不咎！”

　　萧翊略一点头，挽弓搭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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