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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
夜色深沉,白术在榻上辗转反侧,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意识在寒热交替间浮沉,每每将要入睡,总被一阵心悸惊醒。那孩子的笑容像是魔鬼一般紧紧缠着他,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春杪始终守在榻前,见他又一次惊醒,忙递上温热的药茶。
“春杪,有件事需你如实相告。”白术声音沙哑,目光却异常清明,“小侯爷的人,是不是也在奴儿干都司?”
春杪执壶的手微微一顿,垂首不语。
“我不是为难你。”白术轻咳着撑起身子,病容里透着一丝决断,“这场瘟疫来势汹汹,单凭阿济格一人之力难以支撑。回春堂的药材已在路上,可药材终究不能果腹。”
他望向帐外沉沉的夜色,语气愈发凝重:“散叉城小,存粮终有尽时。如今城里城外数千张嘴都指着这些粮仓,我们赌不起奴儿干都司的援手。何况卫所正值凌汛,纵是指挥使有三头六臂,也难保周全。”
春杪恍然,眼中闪过赞赏,又惊觉是自己太过狭隘了,脸上显出了几分局促,躬身道:“先生需要属下做什么?”
“我要知道都司的真实局势。”白术烧得双颊泛红,话语却字字清晰,“无论如何,要确保粮道畅通,需要尽快把粮食运来。”
待春杪领命而去,白术终于支撑不住倒在枕上。意识在高热中渐渐模糊,唯有紧蹙的眉头还锁着未尽的心事。残灯映照着他汗湿的侧脸,在帐幔上投下一道摇曳的孤影。
久违的春日终于来了。积雪初融,檐角冰凌滴答作响,汇成细流在廊下蜿蜒。周望舒漫不经心伸手截断水流,看那清泉在指节旁积聚漫溢,终是寻到另外一处缺口奔涌而出。
他捻着湿帕拭净指尖,眼底掠过雪水般的清光。
“御史大人,这是各地呈来的账册。”散宜年顶着额间未拆的绷带,将文书堆成小山。那白布缠得潦草,远看竟似戴孝。
周望舒屈指敲打册页,声如碎玉:“难为诸位大人水性如此了得,竟从冰河里捞出这许多墨宝。”
“大人明鉴!”散宜年扑通跪地,一听到“水性”二字便想起那日冰河的温度,浑身止不住地打着颤儿,“指挥使命属下传话,各卫所瘟疫肆虐,粮仓尽毁,恳请大人与陛下那边……”
“原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周望舒轻笑截话,“你们大人呢?这点诚意就想让本御史出手,可不够吧。”
“阿苏大人正与镇北将军商议借兵之事。”
奴儿干都司疫情肆虐的急报终是递到了案前,此事虽说在预料之中,周望舒执卷的手仍是一顿。他抬眸望向檐外渐融的积雪,冰水正顺着青瓦断断续续地滴落,像极了此刻千疮百孔的边疆防线。
阿苏此人并非庸才,凌汛未至时应当已推演过这般局面。然天威难测,滔天浊浪之后偏又逢倒春寒,更兼流民如蝗、巫医惑众,纵是诸葛再世,怕也难在这盘死局中寻到活眼。如今疫情如火燎原,这位女真首领纵有铁腕,终究困于粮草、兵力与人心这三重铁索之间。
散宜年带着他从黑水河旁边经过,河面已经出现生机,几块浮冰如无根浮萍般飘忽着,阿苏此刻,不正像这春寒中挣扎的残冰么?
军帐内弥漫着金疮药与硝石混杂的气味,张兴远大喇喇地显露着自己受伤的左肩,古铜色皮肤上蜿蜒的伤疤如同干涸的河床:“指挥使莫不是把卫所军户当作佃农?今日调三百,明日抽五百,边镇防线难道是过家家?”
阿苏指节扣紧青瓷茶盏,釉面映出他紧绷的面容:“若放任时疫扩散,整个都司十六卫七十二所……”
“那就该你们都司衙门户自己填这个窟窿!”张兴远突然拍案,震得令箭筒剧烈摇晃,“当初动用卫所武库的火药炸堤,不是挺能耐?现在倒要边军来收拾残局!阿苏,你的能耐去哪儿了!”他目光似有若无扫过静坐一旁的周望舒。
阿苏心头一凛,终于明白这莽夫今日为何突然发难。他强压怒火解释:“当时汛情危急,若不及时炸开东岸分流,你麾下三个千户所的屯田早成了汪洋!”
“哼!”张兴远扭头望向帐外飘摇的军旗,铁甲在转身时哗啦作响。
“将军可还记得去岁兵部拨付的十万两年赏……”
“那是弟兄们拿命换的!”张兴远猛然撕开战袍,心口箭伤如狰狞的犬牙,“你们文官在都司衙门里拨弄算盘时,可知这奴儿干每寸土都浸着边军的血?”他忽然抬手指向案前堆积的账册,“如今倒要拿兵血钱来拿捏本将?”
阿苏手中茶盏突然倾斜,褐色的茶水在案几上漫出深浅不一的痕迹。两人目光在氤氲水汽中短暂相接,又同时移向那位始终静观其变的巡按御史。
阿苏目光转向静坐品茶的周望舒,嗓音里带着刻意的恭敬:“御史大人……”
“本官奉旨稽查堤坝溃决一案,军政事务不便干预。”周望舒轻吹茶汤浮沫,眼尾掠过阿苏紧绷的面容,“不过……听闻辽东都司近年漕运通达,阿苏大人何不修书求援?”
帐内空气骤然凝滞。阿苏腮边筋肉抽动,谁不知辽东都指挥使连年上本参他纵容部族越境牧马?如今又出了瘟疫这样的大事,这分明是逼他自投罗网!
周望舒恍若未觉,又徐徐道:“倒是忘了,前线既传捷报,张总兵不日便可……”
“总兵官麾下皆是京营将士!”张兴远猛地截断话头,“既已建功,理当班师回朝,岂有久驻边陲之理?”他目光如电扫过阿苏,“莫非都司衙门要留京军在此屯田?”
“说起这个,”阿苏忽然转头轻笑,“去岁郑大人押送年赏时,曾留了些东西。”
“阿苏大人!”张兴远霍然起身,甲胄铿然作响,“奴儿干文武本该同舟共济!”
“正是要同舟共济。”阿苏指尖轻叩案几,“那镇北军……”
“来人!取笔墨来!”张兴远朝帐外厉声喝道,亲兵慌忙奉上文房四宝。
周望舒垂眸细品茶香,盏中涟漪映出两位封疆大吏相互掣肘的身影。帐外融雪汩汩,将某些心照不宣的密约,悄然汇入黑水河的浊浪之中。
周望舒唇角的笑意在踏入小楼的瞬间凝固。孟春垂首奉上密信,指尖在烛火下泛出青白——他已备好承受雷霆之怒。
“春杪来信,白先生被困散叉城……”
“罢了。”周望舒忽然轻笑,信纸在灯焰上卷曲成灰,“他本也不是金丝雀,回春谷更不是困住他的牢笼,去何处当由他去选。”
他拈起狼毫蘸墨,腕底悬针般稳当,八百里加急的奏章封上火漆时,眉宇间仍是一片静水深流。
直至信使马蹄声碎在长街尽头,案头青瓷镇纸突然迸裂细纹。
“散宜年若设宴相邀,你便去。”周望舒将玄狐大氅叠进行囊,云纹袖口在烛火下流转暗芒,“只需让他‘偶然’得知,陛下常召我手谈至宫门下钥。”
他指尖掠过柜中密格,一封信件落入袖中。
“至于阿苏张兴远二人,”转身时玉带钩碰响案头青瓷,惊得灯焰摇曳,“若来求见,就说我染了风寒,怕过了病气,不便相见。”
孟春垂首应诺,目光掠过他已系紧的墨貂风领,便知北疆风雪已在这人心里刮起来了。他无声地打开椴木衣箱,两件玄狐大氅刚落入行囊,又转身取来貂绒护额。
窗棂积雪被夜风卷起,裹着碎玉般的清响扑进室内。
“若是张子慎回来了,给我去个信儿。”
话音未散,人影已如墨痕渗入雪夜。案头茶盏尚温,镇纸下压着半页未写完的《瘟疫论》。
周望舒日夜兼程疾驰五日,当散叉城轮廓终于穿透风雪时,扑面而来的却是混杂着艾草与焦臭的浓烟。
初春的生机已在林间悄然萌动,新绿缀满枝头,鸟鸣清脆如碎玉,本该是一幅春和景明的美好画卷。倘若没有那些翻滚的黑烟,将这份宁馨撕开一道道狰狞的裂口。他掠过那些在雪地里蜷缩的身影,玄色大氅在暮色中如鹰翼掠过,悄然翻过南面一段坍塌的城垣。
春杪静立在帐门处,如同一道无声的屏障,将内外隔绝。这几日白术的病势愈发沉重,时有呕血之症,他昼夜不敢阖眼,生怕稍有疏忽便酿成大祸。
当那道玄色身影穿透暮色而来时,春杪几乎以为是自己忧思过甚生了幻影。
“他如何了?”周望舒抬手挥开萦绕的药气,帐内浓重的艾草与石灰味交织,令人窒息。
“白先生情况不好。”春杪递来一方素帕,“先生嘱咐,入帐必须掩住口鼻。”
周望舒依言系好帕子,掀帘时动作蓦地一滞。不过一年光阴,榻上那人消瘦的轮廓在烛光下仿佛一碰即碎的薄瓷,他有些不太敢认,踟蹰片刻,终究上前了几步坐在了榻边。
“白术。”低低的一声轻喃,其中夹杂的颤抖几不可闻。
他俯身探向对方额间,触及一片滚烫。
“白先生反复发热五日,用药后仍不见效。前日开始咳血,这才改了方子。”春杪忐忑地上前了两步,把药方递了过去。
周望舒扫了一眼,上面的药材并无什么特殊,只是笔记稚嫩,“谁开的方子?”
“是回春公子的方子,先生不让回春公子进来,人就在外面营帐里。”春杪低声道。
周望舒审视着纸上稚嫩的笔迹:“都是寻常药材。今日可服过药了?”说话间已自然地拧干帕子,替白术更换额上敷巾。
昏迷中的人忽然蹙眉呓语,干燥的唇瓣翕动着。周望舒指尖抚过那凹陷的脸颊,声音沉了下去:“回春谷是短了他的吃食?”
春杪欲言又止。当初请示是否要上报白术近况,主子嫌他过于婆妈拒绝了。
“哑了?”
“白先生在谷中饮□□心,一日三餐从未短缺,池先生也常备夜宵。”他斟酌着词句,悄悄抬眼看了看主子的神色,才继续道,“许是这些日子在散叉劳心过度,日夜与阿济格将军商议赈灾之事,消耗太大。”
“赈灾?”周望舒的指尖停在白术颤动的眼睫旁,声音冷了几分,“让个孩子担此重责,散叉城主是做什么的?”
“城主……称病了。”
“外面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他便是真死了,也得从棺材里爬出来安顿好百姓!”声量甫扬,又立即压住。转头瞥见榻边染血的绷带,语气骤寒,“这又是怎么回事?赈灾竟要亲自上阵搏杀?”
“先前巡查时遇袭,幸而未伤要害……”
周望舒倏地掀开衾被,待看清那道横亘在清瘦腰腹间的狰狞伤口时,指节捏得发白。
周望舒猛地向后退了两步,胸腔剧烈地起伏着。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陷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一股毁灭一切的狂怒在他体内冲撞,几乎要破体而出。若没有床上那奄奄一息的人,他定会将这眼前的一切都碎成齑粉!
“水……”微弱的呻吟截断了怒意。
周望舒瞬时敛去周身厉色,拿过茶盏试了一下水温,这才小心地扶着人喂水。
白术在朦胧间半睁双眼,雾蒙蒙的眸子映出来人轮廓,嘶哑的嗓音里透出难以置信:“周望舒……你来了……”
“我来了。”三字落下,似磐石坠心。
冰凉的手指被纳入温暖掌心,白术眼尾泛起潮红,气若游丝:“你心里……终究有我的……”
“别说话。”周望舒抬手覆上他颤抖的眼睑,“好生歇着,一切有我。”
“我看见了……和回春一般大的孩子……在吃……”破碎的哽咽被截断在相贴的唇间。隔着浸过药汁的绢帕,艾草的苦味与血的锈涩一并传来,苦。
“睡吧。”周望舒抵着他额间低语,“我守着你。”
熟悉的气息渐渐抚平了梦魇,诡异的笑容,冰冷的刀刃,纷纷消散,白术终于沉入安稳的睡眠。周望舒轻抚过他裹着绷带的腰腹,将叹息揉进渐深的夜色里。
在一处低矮营帐的阴影下,周望舒找到了那个被称为将军的男人——阿济格。其壮硕如山的身形实在过于醒目,让周望舒在杂乱的人群中未曾错认。
“你是谁?”
阿济格眼神锐利如鹰,身体微微前倾,呈现出本能的戒备。他非常确信,自己从未见过眼前这个气质卓绝的陌生人。
周望舒未发一言,只屈指轻弹了一下腰间玉佩,将那块日月同心佩亮于对方眼前。
“原来是小侯爷。阿济格拜见小侯爷。”阿济格恍然大悟,脸上瞬间堆起笑容,拱手道,“真是久仰大名。”
“虚礼就不必了。”周望舒抬手打断,语气不容置疑,“还请将军如实相告,城中情形究竟如何?”
阿济格便将连日来积压的庶务、纷乱的状况一一道出。这些桩桩件件,沉得几乎要压垮他的肩膀,今日见到了周望舒,无意松了口气。
“将军且放宽心,粮食很快会到。”
周望舒淡淡应了一句,随手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便转身朝城门外走去。
他的目光如淬寒冰,瞬间锁定了人群中身着繁复神衣的萨满祭司。周望舒如一片无声的落叶,悄然贴近,出手如电,转瞬便将人挟入一处僻静无人的山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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