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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国
彰华二十五年的盛夏,西洋使团再次跨海而来,庞大的舰船停泊在津口,带来了比上一次更多更精巧的器物,以及关于海外全新世界的最新讯息。
作为皇后,我身穿正装,陪在谢清裕身侧,接见那些金发碧眼的异邦人,心中却始终怀着一丝与隐秘的期待。
犹记当年还是娴妃时,那些翻译书籍中偶然提及的关于自由意志的零星字句曾剧烈地冲击过我被宫规礼教束缚了半生的心灵。这一次,我仍旧渴望能借此机会,更近地聆听那些迥异于儒家经典的,关于天地宇宙、关于人本身的讨论,哪怕只是管中窥豹。
使臣们恭敬地献上贡礼清单,有比上次更精密的西洋钟,有改良后能望得更远、更清晰的望远镜,有绘制着最新航路的巨幅地图,还有几册涉及政治思想、自然哲学乃至几何算数,装帧精美的书籍译本。
谢清裕面色平淡地听着通译官冗长的讲解,末了,只随意地挥了挥手,命内侍将这些东西悉数登记,收入内库封存,并未如上次那般流露出多少探究的兴趣。
他随后便下旨,六宫妃嫔若是有瞧得上眼的玩意儿,自可去库房挑选,拿回去赏玩。
我作为皇后,自是第一个被允准前去,紧接着,他也传了如今最得圣心的卫秋棠前来。
卫秋棠来时,穿着一身水绿色的宫装,清新脱俗,先向我二人恭敬地行了礼,又柔声谢了恩,这才小心翼翼地走到那些琳琅满目的西洋器物前,好奇地拿起一架单筒望远镜,略带笨拙却又兴致勃勃地把玩着,口中发出轻轻的惊叹。
我静静看着这一幕,斟酌片刻,缓步上前,语气尽量放得恭顺温和:
“陛下,臣妾听闻,这些西洋器物背后蕴含着一套格物穷理的自然之法,与我朝格物致知之理或有相通之处。臣妾想着,皇子们日渐长成,于研读经史子集、圣贤文章之外,是否也可让他们略微接触些万邦风物、寰宇局势?”
“譬如,看看这寰宇地图,知晓天地广阔,造化无穷;亦或了解些异邦风俗政体,博闻强识,开阔眼界。或许,于他们将来的见识与决断,亦不失为裨益。”
然而,回应我的,不是思考也不是讨论,而是谢清裕一声冰冷的嗤笑。
“哦?”他侧过头,目光斜睨着我,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讥讽,“皇后倒是总是能想出些与众不同的点子。”
他忽然话锋一转,目光投向一旁正摆弄望远镜的卫秋棠,语气变得难以捉摸,“令嫔,你觉得皇后此言如何?”
卫秋棠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一跳,手一抖,连忙放下那珍贵的望远镜,屈膝行礼,脸上适时地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陛下,臣妾愚钝,见识浅薄,不敢妄议朝政大事,更不敢置喙皇后娘娘所言。”
谢清裕却仿佛兴致颇高,“朕让你说,你但说无妨。今日不论对错,只管说出你心中所想。”
卫秋棠抬起眼帘,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有歉意,有无奈,但更深处的,是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坚定。
她仿佛鼓足了巨大的勇气,才柔柔地开口:
“陛下,臣妾以为,皇后娘娘所言,或有不妥之处。”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我大荣天朝,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礼乐文章、典章制度,承袭古圣先贤之遗泽,早已冠绝四海,泽被万方,本就远胜那些茹毛饮血的化外夷人。如今若反过来,让我天朝皇子皇孙,去学他们那些奇技淫巧,岂不是本末倒置,自降身份,有辱斯文?”
“况且,陛下明鉴,这些夷人漂洋过海远道而来,所为何事?不过是为了通商牟利,攫取我天朝财富罢了。我大荣地大物博,无所不有,自给自足,何须与他们互通有无,受其掣肘?若不仅允其所请,大开商贸之门,弃我大荣正统于不顾,岂非有损我天朝上国赫赫威严,动摇国本?”
谢清裕听完,脸上顿时露出了深以为然的畅快表情,看向我的目光愈发冰冷。
“皇后,你听见了?”他的声音带着毫不留情的训斥意味,“令嫔虽是宫女出身,见识未必广博,却比你更通情达理!收收你那些不切实际、离经叛道的想法吧!若是孝贤皇后还在,断不会同你一般,和朕说这等大逆不道之言!”
谢清裕莫名其妙地发了怒,言辞犀利,我只能在他冰冷目光的注视下,屈膝跪地,垂首不语。
可是我想不通。
上一次西洋人来朝,他面上虽极力撑着天朝威严,私下却也曾对着那幅世界地图流露出焦虑紧迫,也曾暗中命人翻译那些异邦书籍。
如今怎么会变成这样?变得如此固步自封,如此盲目自大,只听得进这些一味捧着他、哄着他、将他置于云端之上的话了?
直觉告诉我,这一切的转变,与卫秋棠日复一日在他耳边温言软语、曲意逢迎,用这种闭塞视听的话语慢慢侵蚀他的判断脱不了干系。
他疯了。
他之前私德有亏,算计深沉,对妻儿冷酷,可至少在处理国政时,尚算清醒勤勉,知道居安思危,如今竟被卫秋棠这番看似忠君爱国、实则误国殃民的甜言蜜语蒙蔽至此,连最基本的好坏都分不清了吗?
谢清裕没再多看我一眼,只当跪在地上的我是件碍眼的摆设,反而转向卫秋棠,语气瞬间变得温和,“令嫔,陪朕去御花园走走罢。”
说罢,他便在一众宫人内侍惊愕的目光中,携着仍旧面带谦卑的卫秋棠,扬长而去。
我独自跪在阴冷的库房中,周遭那些奇巧的西洋器物沉默着,无声地嘲笑着这里的闭塞愚昧,不知过了多久,才有宫人小心翼翼地上前将我搀扶起来。
回到长乐宫,没过几日,更坏的消息便接踵而至。
沉香步履匆忙地进来,脸色苍白:“娘娘,陛下刚刚驳回了西洋使团的所有通商请求,已下旨将他们驱逐出境了。”
我猛地站起身,一阵眩晕袭来,眼前骤然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拒绝了?
他看似是拒绝通商,实则是拒绝了了解外界、取长补短的唯一窗口,拒绝了让大荣焕发新生的机会。
他竟然真的如此刚愎自用,如此盲目自大,彻底沦陷进了卫秋棠和他自己共同编织的那个天朝上国、唯我独尊的迷梦里去了!
在那扇被帝王虚荣与宠妃谗言亲手缓缓关闭的国门之外,广阔的世界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腾向前,而我所处的这座看似庞大而辉煌的帝国,却如同一位垂暮的老人,固执地转过身,背对着奔腾的时代洪流,一步步走向更加封闭的深渊。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股风,已然裹着腐朽的气息,吹透了毓金宫的每一片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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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谢清裕的变化也是因为朝堂上没有人能劝得住他了,之前肃清慕容家已经让集权体制达到了顶峰,相权基本上彻底屈服于君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