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借着太蛇神、狐神和万妖斩的余威，陪同犬刈将整肃妖界之事完成得差不多之后，尹火充分发挥她“肆意妄为”的专长，全面开启了她的纯鬼修行计划。
　　以本体之身直接修行鬼道，成功与毁灭只在一线之间。

　　尹火向犬刈退回了那枚紧急定制的昂贵鸽子蛋。
　　“怎么取下来的？”戴着金丝眼镜、一副斯文败类模样的全总裁蹙着眉头，垂眸阴沉沉地注视着两人之间办公桌上安然被放下的钻石戒指，再抬眸望向尹火的时候，眼底微微泛红，俨然是濒临暴怒的危险情态。
　　坐在他对面的尹火却对此视若无睹，浑然不在怕的，满不在乎地嗤笑了一声，若无其事地反问他道：“——这很难吗？”

　　真是笑话。
　　她身为人类，道行修为比不过他一个犬妖自然是情理之中，所以当时他非要给她戴上的时候她确实无法拒绝，之后他在她手上施加的戒指禁锢术她也属实在一时之间无可奈何。
　　但这并不代表着她拿这枚被强戴上去的戒指丝毫没有办法。
　　她尹火好歹是鬼艳大人座下最受宠的小师妹，虽然她因为先天劣势敌不过他，但是她的师傅、师兄和师姐们难道都敌不过他不成？他看她一个年纪轻轻的人类好欺负，还真当他们整个师门都是吃素的不成？！

　　犬刈当然不是想不到这一点。
　　他气的，从来都不是尹火将戒指摘了下来这件事本身。

　　“尹火，你什么意思？”理智上，他其实对尹火会这么做早有预料，情感上却至今未能够如数接受，以至于当真发生在他面前的时候，犬刈还是情绪忍不住有些失控，“我们都合作这么久了，我以为你会明白我的心意。”
　　人间妖界，只要我还在任上，我只想认你一个一族主母。
　　“我明白你的心意。”
　　尹火顿了顿，双眼诚然与犬刈对视，向他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一抹艳光四射的浅笑：“但，这并不妨碍我做出这个决定。”

　　犬刈静默了。
　　尹火的眼神告诉他，她的决定不受阻碍，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
　　她总是这样，残忍，且美丽。

　　尹火漠然注视着眼前如受重创的男人，平声陈述事实道：“你知道的，戴上这枚戒指，并非是我本意。”
　　“我知道。”犬刈低声应道。
　　是他非要给她戴上的。
　　这所带来的欢愉既然已经由他享受，所带来的苦楚自然也应当由他来承担。
　　这很公平。
　　他一手取下了鼻梁上架着的金丝眼镜放到桌上，颇为疲惫地低下头，伸出手抹了抹脸，争分夺秒地给自己默默进行了一番紧急心理建设。

　　尹火微微垂眸，看向犬刈头顶的眼神晦暗不明。
　　习惯了在家族和公司里说一不二的霸道狗男人，却总是在她面前无可奈何。如今因为她不受妨碍的一意孤行耷拉着脑袋，看上去怪可怜的。
　　她到底和各间凡心打了好几十年的交道，自然也看得分明自己。
　　说实话，犬刈予她的这般特殊，确实很难不让人动容。她到底也是凡人，并不能超脱成为例外。但她时刻谨记师傅的教诲，尚能够将他所带给她的种种悸动都仅限于“动容”这种程度而已。

　　“我的心意无法改变你做出的决定——同样的，你做出的决定也无法改变我的心意。”犬刈深呼吸了一口气，再度抬眼朝尹火望了过去，泛着红的眼底透着与她无异的一意孤行的坚定，“尹火，这很公平。”
　　他的声音听上去过于冷静，尹火的心不由得随之“咯噔”了一下。
　　无声凝望着犬刈的眼睛，她不由得在心底暗暗长叹了一口气。正如犬刈所说，他们合作多年，他足够了解她，她同样也足够了解他。她知道，狗男人这次也要和她一意孤行到底了。
　　她为此感到由衷的无奈，却也为此情不自禁地隐隐感到欢欣。浅薄的欢喜像是刚开罐的汽水似的“咕嘟咕嘟”地上涌着一股脑看似细小、尝来却后劲不小的气泡，无形无色地簇拥着她，让她不由自主地、发自本能地感到快慰。
　　让她为他悸动，为他动容……为他容忍更多。

　　尹火心底万千思绪奔涌，面上却始终归于缄默。
　　犬刈的意愿同样不受妨碍，小夫妻俩的坚持堪为一脉相承。他同尹火般不容置喙地冷声道：“犬族主母的位置，我给你留着。”
　　“你若回来，我便娶你。”不戴眼镜的斯文男人眉眼冷然，灼灼的眼里透着甘为疯狂的决绝锋芒，“你若不回来，我便去追你回来。”
　　许是无意流露，许是出自故意，在犬刈的算计里，没有她回不来的情形。

　　·

　　去见犬刈之前，尹火便将手头的一应事宜全部交接完毕，犬刈是她正式开展纯鬼修行计划辞别的最后一战。通知完毕犬刈，尹火大人便毫不留情地拍拍屁股走人，将高富帅狗男人和鸽子蛋大钻戒都毫不眷恋地抛诸脑后。
　　尹火选择的修成纯鬼之法，可以称为“引火烧身”，即直接以鬼火淬炼本体和灵魂，使其熔为一体。这法子虽然冒险，但若是成功，修成的纯鬼之力将更为纯粹，更毋庸说她乃是鬼火之神座下的小徒弟，采用鬼火淬炼的方式多少是讨了巧的。
　　细品起来，这法子竟似是和她的名字有着不解之缘。如若成了，怕是不得不感慨一句“命数天定”，一切都早在老天爷的筹谋计划之中。

　　尹火给自己在远山山脉里找了个人迹不至的山洞闭关修炼。
　　她思虑得不可谓不周全。
　　就算尹火修行失败，处在无人之境的远山地界，又有凡世监亲总监庄陵坐镇，也不会闹出什么乱子。更何况庄陵大人还是她师傅的老友，必要时随时可以通知师傅她老人家，她也不至于没有人为她操办后事。

　　尹火正式搬去山洞的那一日，鬼艳不请自来，和石惊风一同将尹火一路送至山洞口，再一同目送着尹火的身影消失在山洞口，山洞随即徐徐关闭。
　　尹火开始了她的纯鬼修行。鬼艳夫妻俩索性拉来了陆允绰夫妻俩，去庄陵的居所“暂住”，连带着庄陵总共五个非人类，在此期间轮流打了不知道多少圈的麻将，又玩了多少把的掼蛋。
　　后来归冥上山给自家师傅汇报工作，还颇为贴心地给他们带了几盒大富翁。
　　等到云胡上山给庄陵汇报工作的时候，又给他们不无周到地带来了一打当季最新款的手柄游戏。
　　……

　　·

　　能让鬼艳这么个总是漫不经心的“大闲人”惦记至此地步，尹火的天赋本事不言而喻。她的纯鬼修行最后有惊无险的成功结果想来也是情理之中。
　　一行老不死的隐匿在暗处，共同目送着尹火孤身一鬼徐徐踱步离开了山洞，除了鬼艳和庄陵，其余旁观的非人类等无不对这孩子的天赋本事啧啧称奇。
　　其中，以总是在自家老婆面前莫名欠扁的石惊风尤甚。

　　“我说鬼艳啊，你当初闲得没事干收徒弟当孩子养来玩就算了，干嘛还这么用心地调教她啊？尹火这孩子年纪轻轻便这般天赋异禀，如今又因缘际会修成了纯鬼，日后只怕会是个不逊于你的‘大麻烦’啊……”
　　石惊风的语气中不无郁闷，但更多的是感慨。仔细盘算了下尹火她修成纯鬼所耗费的时日，未有预料的石队更是对此惊人效率频频咂舌不已。

　　许是因为自家幺徒实在是有出息，鬼艳大人今日心情尤其好的缘故，她居然难得没有出手收拾故意语气欠扁的自家老公，而是眉眼带笑地斜睨了石惊风一眼，耐心回应道：“不会的。阿火像我，她虽爱闹，但有分寸，又谈何‘麻烦’。”
　　“你也知道她像足了你啊——我有时候都觉得你们两个简直就是亲母女！！！”石惊风情真意切地感叹道，“你与其这么纵着她折腾别人，不如去尘司大人或是命司大人那里试探一下她的命数。若是她日后有机缘，可助她一臂之力；若是她日后会出岔子，也好提前预防规范。”
　　“她这么像你，我怕她一不小心就把别人给玩‘死’了。”

　　“试探命数你个头啊！”这一回，鬼艳大人没有手下留情，直接给大逆不道建议她触犯命司府法则的不靠谱老公当头一个暴栗。
　　尽管她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他要她试探尹火的命数、触犯命司府之法则是假，担心她因为徒弟日后犯错为业障罪孽之因果所扰方是真。但他们到底是作为神灵，即便是玩笑似的假话，也不便多说。鬼艳是天生的神灵，在这方面的敏感度自然要比石惊风高上很多。

　　石惊风委屈巴巴地捂着脑袋，一脸认错态度诚恳且良好地望着鬼艳。
　　鬼艳轻叹了一声，也不知是为自家视若亲女的幺徒尹火，还是为口不择言的不靠谱老公石惊风：“命数是她的，机缘是她的，岔子也是她的，我都不会干涉。阿火虽像我，但亦是独立的个体。我与她再亲，也改变不了她的命数轨迹，不如让她自己由心走去。”
　　“阿火她一贯聪明，即便是喜欢折腾，也从来不瞎折腾，只做她应做之事。”鬼艳神色淡淡地为尹火解释道，“更何况，敢作敢当。我既是她师傅，又哪会怕为自家徒儿的因果所累？”

　　“我当然知道你不怕，是我怕！——我担心你不行吗？！”好意没有被亲亲老婆大人领受的石副总管满腹委屈，当即抢过话茬，为自己的真心好意愤愤不平地辩解道。
　　“……等等。”大脑反应慢了一拍的石副总管顿了一顿，“你这话什么意思？”
　　为什么说“阿火虽像我，但亦是独立的个体。我与她再亲，也改变不了她的命数轨迹”？
　　这话，可不像是单纯在谈论师徒关系。
　　石惊风眼神微凛：“阿艳，尹火与你之间，还存在着什么特别的联系么？”

　　鬼艳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不急不缓地悠悠阐释道：“阿火她这一世的命数里，付茄萝是一劫。而于付茄萝这一世的命数里，阿火又恰恰是推波助澜的‘天意’。”
　　“谌北和付茄萝这两个人孽缘很深，没想到在这里就已经埋下了伏笔。”本在一旁默默聆听的林芝微微一笑，给两者之间氛围倏地变了的石惊风和鬼艳分别添了些茶，不无体贴地开口圆场道，“难怪尹火那小丫头年纪轻轻、生而为人却有着那般灵力，原来是肩负使命的“天意”。”
　　“是啊，她是天意的产物。所以她接下来的命数如何，自然……也是天意了。”鬼艳眉目如画地含着笑，语气恬淡，满无所谓地答道。
　　她言尽于此，显然是不想继续往下说的了。

　　或许，她永远也不会告诉石惊风尹火那么具有灵力、那么像她的根本原因。
　　她曾经为护他不顾禁忌、触动禁术，恳求命司大人予他一线生机。
　　命司大人应允，要求她帮助缘司完成谌北与付茄萝命里的因缘作为对价。
　　于是她自毁修为，焚魂分身，化为尹火，生于人世，而后又收为徒弟，亲自教育成长，暗中推动她走到付茄萝身边，完成她这一世的使命。
　　换而言之，尹火确实可以说是她的女儿，但她是一个独立的个体。鬼艳自知无权掌控她的生命，只是如同世间寻常的母亲们一般，希望她能够开心好过罢了。

　　前尘往事，皆如过眼云烟。
　　鬼艳目光轻浅地看了身边曾为她犯下人之大罪、又为她抵挡万恶鬼邪、甘愿落入地狱任劳任怨的傻瓜丈夫一眼，那厮果然在她的目光下一如既往地怂了下来。
　　她的唇边不由自主地绽放出一抹知足满意的美艳微笑。

　　惊风。
　　地狱苦寒，我来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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