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枉死城之事了结，央京总府和阴界联盟的善后事宜却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虽然说人间如今有命司府的御史大人兼大祭司司命大人坐镇，但阴界联盟内众所周知，他们司命姐是个实实在在的喜欢偷懒、爱“欺负人”的“坏”姐姐，所以，司命姐姐在不在人间，其实对阴界联盟的日常工作运转没有任何的影响。
　　不过司命的到来，对于久不管事的庄陵他老人家的日常生活，倒是颇有影响。横竖事情都有靠谱可爱的晚辈们去完成，司命、鬼艳这两位在人间得了闲的姐姐一拍即合，索性结伴上了远山，不容拒绝地找庄陵这位老朋友喝茶去了。

　　没过多久，阴界联盟中便传出了情势紧急的内部风声：请手头有紧要事务的、不想被前辈们玩弄的同仁们，如果尚有选择的余地，千万不要跑去远山拜见庄老他们，最好距离遍布庄老感知力量的远山地界也尽可能的远一点。否则，你就会被坏心眼的领导前辈们召唤上山，陪他们玩游戏，最后输得血本无归，身心受创。
　　游戏种类丰富多样，棋牌类游戏、益智类游戏、捉迷藏、剧本杀、密室逃脱……可以说是应有尽有，认真玩耍的司命姐姐甚至用灵力在远山的幽林里即时建造了一个专用赌场和一个百变游戏场。
　　对于三位老不死前辈们来说，最大的问题就是，如果玩大型一点的游戏的话，他们的人数不够，所以不得不在周围征召下属后辈“陪玩”，还抓了不少鬼魂来给他们做有偿NPC。

　　——这TM玩的根本不是游戏，而是他们面前的小菜鸡我啊。
　　某一位只是路过、却被强制征用陪同三位老不死前辈打了三天三夜的麻将，差点连老婆本都要被刨走的千岁小菜鸡，在事后回忆起的时候，如是地悲叹道。
　　但是比起又费脑力、又费体力、还费心力的大型游戏，硬着头皮上了的陪玩玩家们都觉得还是小型一些的棋牌类游戏更可一点，至少这个不用费体力。
　　至于输赢嘛，就没那么重要了，前辈们开心就好……反正他们绝大多数都是玩不过他们的。
　　尽管他们已经很“不是人”了，但是前辈们各个更“不是人”好嘛！

　　楚润作为上界派驻人间的总代表，依旧责任重大。阴阳和一世方才离开远山地界，便感应到了整个人间都无声地沉浸在楚润温柔而又霸道的力量氛围里。
　　容楚神祗精神力遍布人间，一边紧密监视着人间秩序的恢复发展，以绝后患，一边暗中促进着人间秩序的自我修复，在必要的时候加以弥补帮助。
　　阴阳也放开了自己的气息，将人间淡然温柔地笼罩在自己的力量之下，而后循着她所熟悉的楚润力量的行动轨迹，目标明确地向楚润所在的方位远遁了过去。

　　楚润同样也及时地感应到了阴阳的气息，当即明白了她的来意，一如既往地提前拨冗，把事情都安排好了之后，岁月静好地留在原地，等待迎接归来的阴阳。
　　或许……这就是好友姐妹之间妙不可言的心灵感应吧。
　　楚润也正好想和阴阳见上一面。
　　她们都打算告知对方自己所做出的重要决定，一半是因为彼此在阴界联盟中的尊贵身份，一半是因为对方无论如何都会是最支持自己的那个同类。

　　“阴阳大人劫后余生，有何感想？”阴阳一进门，就听见楚润这般揶揄她道。
　　长此以往的相处经验积累下对此早已应对有余的阴阳大人淡淡地反问她道：“楚大小姐命中死期将近，又有何感想？”
　　阴阳的话刚问出口，楚润便倏然笑开了。阴阳本就淡然的眉眼也随之柔和了几分，信步走到楚润身旁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刚一见面的这一个交锋，她们彼此便都明白了对方的用意，不由自主地欣慰彼此间不变的默契，果不其然是自家姐妹，风骨一脉相承，想法亦是如出一辙。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楚润倾身给阴阳沏了一盏碧茶，时机掐得恰到好处地递给了她，“虽说三大神器的阵营也算得上是稳固，但终究不如四大神器来得四角齐全，更合乎乾坤轮回之意。”
　　楚润说的是来去鉴。
　　巫云言召唤轮回钟进行时光回溯，了结了枉死城恶灵的因果。而来去鉴正是大巫神在当年巫界大浩劫中顺势炼制、遗留人间的，枉死城宿命轮回的了结使得来去鉴不再是来去鉴，“命司府四神器”的构成便不得不受到了影响，直接变成“三神器”了。
　　尽管所谓的“神”并不代表着其真正的超然崇高于此世间，但是“神”毕竟代表着天道法则的认可。“四神器”之所以被称之为四“神”器，自然也是因为得到了天道的认可。不仅是各自的属性，还有总体的数量，四神器的够成都始终是有它的特殊讲究的。
　　楚润虽然是上界派驻人间的总代表，精神容器界又相对特殊独立，但她到底是阴界联盟的成员，本心里自然会更倾向阴冥之界和主要管辖阴冥之界的命司府，看待事物和问题的视角也都更符合阴界中人的风格。
　　如今命司府四神器少了一个，作为阴界联盟的领导者之一，楚大小姐难免会有她的顾虑。

　　“非也。”阴阳轻轻地摇了摇头，否定了楚润的忧虑。
　　“枉死城恶灵之因果了结，来去鉴不再是来去鉴，来去鉴也依然是来去鉴。”神情淡漠而又慈悲的阴阳尊神给予了楚大小姐一个听来绕口且看似矛盾的回答，“来去鉴只是换了种形式存在而已。”
　　楚润愣了一愣，听懂了阴阳的回答。
　　……是了。
　　来去鉴与生死簿，原为人神相对的两条可行命数之路各自的命数记载，如今新的命数之路铺就，阴阳相生，原本人神相对的命数之路亦是相生合一，来去鉴不再是从前的来去鉴，但依然是呈现命数之路命书记载的神器，只是换了种形式存在而已。
　　正如因果了结那时，阴阳与巫云言所说的那样：生亦死，死亦生。万象予我，阴阳合一。善即恶，恶即善。天地往归，来去可鉴。
　　来去鉴与生死簿之间的微妙差异由此消解，生死是来去，阴阳是来去，善恶亦是来去——来去鉴依然是来去鉴。来去鉴无处不在，铺陈于此世间的各处，由因果以鉴生死，由生死以全因果。
　　说来惭愧，她这个做闺蜜的，竟是不如巫云言更先明白阴阳。

　　楚润眉眼微动，轻笑了声问：“新的命数之路铺成，神器来去鉴换了种形式在这世间存在，尊神你也打算换种形式在这世间存在吗？”
　　哪怕领会反应得不及巫云言快速，但楚润到底还是很了解阴阳的。就算阴阳不说，她照样看得分明，她知道来去鉴意味着什么，也当然清楚阴阳的用意——阴阳想要铺就新的命数之路，就必须借着轮回钟的时光回溯，回到来去鉴诞生的那个最初的时间节点，打破旧轮回，开辟新纪元。
　　可无论是旧轮回还是新纪元，命数之路的落定都注定要为之付出相应的代价。于是，她打算顺遂顾盼的议员，让靳执祭天的这一幕历史重演，以自己作为代价，落定命数之路，同时保全恶灵和人间。自新的命数之路落定以后，恶灵得入生死轮回，是为尊神慈悲。

　　楚润再清楚不过，阴阳一旦决定，便是矢志不渝，绝对没有轻言放弃的道理。按照阴阳原本的计划，她此刻应当魂散天地，即使有朝一日会再度现形，也不会与新命数之路的落定只隔了这么短暂的一小段时间。
　　阴阳此刻却全须全尾地来见她了，这足以说明阴阳计划实施的过程中出现了变故，而新的命数之路也确实落成了，换而言之，相应的代价已经被支付过了。为此而付出代价的人不是阴阳，具体是谁可想而知。
　　能够有这个能力的、会知道阴阳计划的、愿意代替阴阳陨落消散的……阴阳尊神守护世间，巫云言守护阴阳尊神。这一次，算无遗漏的大巫神如愿地护住了他的心上人。
　　但这不是阴阳想要的结果，她一定会想尽办法去改善它。
　　按照楚润对阴阳的了解，再结合阴阳此番一本正经前来寻她、显而易见有事相商的模样表现，楚大小姐可以断定：靳执的那一世人生对阴阳尊神而言其实是有影响的。如今恢复了靳执记忆的阴阳尊神，又要和当年的靳执一样，因为于心不忍而要去做某些胆大包天的危险事情了。

　　“法不溯及既往。”阴阳没有否认楚润的话，若无其事地淡淡解释道，“新的命数之路无法适用于已经走错了路的人类与非人类。”
　　所以，大巫神引渡枉死城的恶灵们重入往生轮回，依然属于逆天改命，依然要为之付出不小的代价。逆天引渡，了结因果，配合阴阳尊神落定新的命数之路，完成这些以后陨落消散于天地的大巫神必然力量稀落，若是等他再度现世，只怕得是在很久以后了。
　　神力强盛有如大巫神，尽管已经尽力挽救，但终究是力量有限。这世间除了枉死城恶灵之外，还有不少已经走错了路的人类与非人类，因为法不溯及既往的法则惯例，无法受到新的命数之路的慈悲照拂——比如，蔺澄。
　　这差异本就在情理之中，可楚润听出来了，她们阴阳尊神终究还是于心不忍。

　　“你又要改生死簿？”楚润眼睫轻颤了颤，叹息似的问阴阳道。
　　她的语气听着像是在询问阴阳，但实际上她已经知道了答案，无可奈何之余，楚润还是下意识地想要劝说些阴阳什么。她没有和她谈论所谓的法则情理，而是向阴阳坦白了自己的决定：“在枉死城恶灵的因果彻底了结以前，我曾用容止玺借着乾坤卷的隔绝结界，在人间所有的人类和非人类身上，落了一枚容止印记。”
　　包括彼时尚未被大巫神引渡、重归往生轮回的枉死城恶灵们。
　　包括被大巫神下了诅咒存留于世、即将魂飞魄散归于安宁的蔺澄。
　　楚润的想法很简单，反正她都要到命中死期了，神力早晚回归天地，那不如全部提前在这时候用了，还能为她的好闺蜜阴阳大人分担去稍许压力，也算是她作为上界派驻人间的总代表，站好了她生时作为神祗的最后一班岗。
　　来去鉴为宽仁恶灵而转变，容止玺为居容精神容器而诞生。
　　殊途同归。
　　“阴阳，我理解你，也支持你。”楚润向阴阳眉眼温柔地笑了笑，嫣然无方，“但是你没有必要——这件事，就交由我来替你完成吧。”

　　阴阳注视着楚润，幽沉深邃的眼底如同幽冥深渊里梦似的浮光掠影，荡漾着时所罕见的温暖与柔软。她轻叹了一声，语意坚定道：“阿润，我有必要。”
　　“还有我兄长。”阴阳低垂着眉眼，说起了固执了十万余年的护妹狂魔靳蒙，神情间愈发鲜明地映现出恍若昔日靳执的影子，俨然像是个真正的人类一般，“他为了博得这一世的骨肉团圆，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我并非是质疑你和容止玺的能力，而是因为你落下容止印记之时，我料想兄长必定身处远山地界。你我都清楚，远山地界不属于人间，又常年重重护卫于庄陵的结界力量之下……”

　　“我明白了。”不待阴阳解释完毕，楚润便已全然会意，她亦是轻叹了一声，颇为无奈道，“这大概就是天意。”
　　该是她们各自的，便是她们各自的，哪怕殊途同归，也断然没有只要一个人走完了她的路、另外一个人就可以不走她自己的路的道理。
　　容止玺的容止印记落于人间，落不到远山地界，跨越不过庄陵和上界的力量阻隔。而容止玺的具体功能又不同于来去鉴，并非直接勾连于生死。所谓“容止”，即“居容行止”，其意在“有所为，有所不为”，注定不能像转变性质后的来去鉴一样，对所有人类和非人类的生死轨迹起到直接且有效的作用。
　　更何况，她是楚润，不是楚九歌。同样是神器，容止玺和来去鉴各司其职，自然是没有谁比不上谁的道理；可同样是神器的主人，大巫神是来去鉴的创造者，她却不是容止玺的创造者。大巫神能够用来去鉴做到的事情，她用容止玺未必能达到同样等级的效果。
　　世事公平。容止玺乃是精神容器界主楚九歌精魂所炼制，主要特殊在于精神容器，故而成也精神容器，败也精神容器。靳蒙到底不是精神容器，存在天然的种族壁垒，楚润能用容止玺为他提供的助益确实有限。

　　“按照原定的命数，林万黎这一世结束后，兄长即会灰飞烟灭。我没有办法满足他的心愿，还他一个完整的妹妹，便只能还他重入往生轮回了。”
　　眼前的阴阳，是阴阳尊神，亦是靳执和林一白。阴阳相生，命数并行，淡漠慈悲的尊神是她，想救兄长的凡人也是她。
　　即便为神灵者所受限制很多，但是她们生而为神，亦且能够做到很多旁人所做不到的事情。
　　她们有属于自己的爱人方式。

　　楚润默默凝视着阴阳温和的模样，眼底的光影愈来愈层次分明，像是随时都可能会开出一朵幽紫色的花来似的。
　　她低声道：“我明白了。”
　　这一句话，说的似是与方才那句“我明白了”相同，又似是与方才那句无关。就好像阴阳依然是她所熟悉的那个阴阳，那在潜移默化之中，阴阳也发生了改变。

　　楚润看得出来，两世为人过后的阴阳变得更加温柔了。是巫云言改变了阴阳。她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甚至隐隐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万象双生相一，人与神亦并非对立。神灵也本就是两面的，不仅是兼具凉薄与慈悲的两面，还是兼具神性与人性的两面。凉薄的尊神让人敬畏，慈悲的尊神让人信仰，温柔的尊神让人怜爱——神爱世人，世人亦且爱神。

　　世事无常。
　　不只是阴阳，其实她也被改变了。
　　或许，这也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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