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寸头
盛安回到桦城时,已是二月底。
有太多事要按部就班地处理了。提交休学申请需要跑几个办公室,签一堆字,要跟辅导员班主任一一聊天,确定自己是认真思索后的严肃决定。宿舍要清退。她的个人物品虽不多,但毕竟在北京生活了两年半,零零碎碎加起来也是不少总和,书都有一箩筐。她该扔的扔,该送的送,剩下一些必须保留的,她则寄回了明城。一圈下来,行李箱里只剩下几件衣服、一点护肤品、一个电脑和几本上届学姐给的专业书。
又跟韩佳子等宿舍老友吃了一顿饭。韩佳子光速换了一个新男友,是考公培训时认识的。两人火速搭上了眼,自此开启了24小时线上挂机,互相督促考公的同频恋爱。
至于陈斌,哼,过去式了,韩佳子说。听说他最近特热衷参加各种校友聚会,拿着商业计划书搞众筹搞融资。还说上次她竟然看见他跟桦城那个烧烤店老板在学校外面的饭店里吃饭,也不知打的什么鬼主意,天南地北完全不同世界的人。盛安笑说,一个想搞互联网餐饮创业,一个有童子功般的多年经验和技术,互有所求呗。韩佳子不屑地说,男人就该跟男人混,别来祸害女人。
离开之前又去一趟医院,开出限额内的安眠药。医生叮嘱,是药都有抗药性,如果份量加大,难免会有副作用。之前有人吃好药后断片了,一觉醒来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让她务必注意。盛安淡淡说,这个她知道的。
她不在的一个多月里,林生只问过一次她何时回桦城。盛安说要等事情处理完,时间并不确定,他便没有再问。高三开学得早,林生已经上了大半个月的学,除了周末,平常从早到晚都得待学校里,跟她联系的时间只能是在晚上。有时很晚了,他会拍张照片更新一下学习进度,有时则在电话里请教不懂的题目。后来,他实在忍受不了渣像素的破手机了,颠了颠口袋里的铜板,在网上买了一个像素高点的新手机,放学回家后第一时间给她打了一个视频电话。
电话犹豫几下后被接通,他看见她身后人流如织,问:“你在外面?”
盛安刚刚从国贸商场出来。她想,他身材这么好,总穿那两件灰扑扑的羽绒服冲锋衣太可惜了。林生视频通话过来的时候,她手里正拎着一袋白色低领毛衣和一条灰色休闲运动裤,体验到了男人给美女花钱打扮的快乐。
她不想让他提前有心理负担,便说:“是呀,随便逛逛。”
他顿了顿,又说:“你一个人?”
盛安说:“给你看看我是不是一个人。”
说完,她把手机拉远,站在原地缓缓旋转。都市繁华如台风眼,吞没了夜色,旋转了霓虹。林生看见,她站在光的隧道里,往来的是灯河般的人流。
她不是一个人,这座寸土寸金的城市每一平方都站满全国各地的人。
她也是一个人,只有她一个人的眼睛穿过屏幕看向他。
林生站在窗边,看着楼下空旷萧索的街道和灰色寂寞的天空,又看了看她身后的北京城。
他青涩、鲁莽又无畏地说:“我也会去的。你等我。”
年轻真好,一无所有,一无所知,所以无所畏惧。
盛安笑笑,说:“好啊,我等你。”
第二天她坐上了开往桦城的绿皮火车。
活了二十一年整,她迈出了人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正式脱轨,拥有了完全由自己做主的一年时间。再也不必遵循他人设计的时间表,也不需要长时间待在规定的空间里。
既茫然,又释然。
既紧绷,又自由。
像一只独自离群北上的雁。
一只偏离飞行轨道的家鸽。
她知道,如果她告诉他火车班次,无论多早多晚,他一定会来接她。这个时间,不如让他多睡一会。高考是六月份,体育的专业项考试集中在四月中旬,距离现在也不过两个多月的时间。箭在弦上即将要发,不是非做不可的事便不要做了。
比如漠水河上滑冰一事。
一定是除夕夜的烟花太撩人,一定是他一声声祝福声乱了她的心,她才会不经思考地答应他。
从北京转到桦城的火车一天只有一班,下车时又是天不亮的凌晨五点。又是如水墨素描一样苍茫的夜色,又是看不见的大雪挂满树梢。之前她查天气预报,桦城十一月上旬入冬,三月下旬入春,长达五个月的雪季里大约有一大半的日子都在下雪,每一次她到达和离开都伴随着大雪纷飞。
下车后,她没有直奔林生的家,而是打车到学校马路对面,住进了一家精品酒店。
房间里暖气十足,她进屋后把行李箱一放,坐在窗边连着抽了两支烟。待看见天蓝色的夜开始一点点氤氲成橘红色,她把烟头掐灭在水池里,请前台帮她叫了一辆出租车。
到达林生家楼下的时候,她看见他的卧室透出一丝昏黄的灯光,光后并没有人影晃动。
盛安悄悄走上楼去,看见防盗门里透出客厅白色的光,门上不知何时,按了一个粘贴式的摄像头。
她竟顽皮了一下,躲在墙边上,伸出手,避开摄像头,绕开口袋里的钥匙和手机,用最原始的办法,敲了敲门。
无人应答。她又轻声敲了敲。
突然屋里传出一声林生的低吼声:“谁啊?”
好凶。
她觉得好像不必再开玩笑了,刚想出声,又听他在屋里说:“给过你机会了。”
然后她听见一阵拖鞋哒哒的声音,门气势汹汹啪得被打开。防盗链条拉扯出一条宽缝。
两个人透过宽缝看到彼此,都无比震惊和讶异。
她站在门口,看见屋里的白色灯光从他背后打过来,清晰地雕刻出他身体的轮廓。他脸上的伤已经消失了,头发也听她的话剪短了,只不过……剪得也太彻底了,几乎是沿着头皮全部推平,一个板板正正的寸头。不对,板寸都算不上,分明就是电视里放着的监狱劳改犯头型嘛。
极致寸头林生那么大高个,跟个木桩子一样杵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呆呆地看着她。明明是硬狠的一个人,在她面前却换了一副木讷样。
她盯着他的头发,说:“你给谁机会了?”
他却愣愣道:“你怎么回来了?”
盛安:“女子一言,驷马难追,难道你觉得我是言而无信的人?”
“啊,不是……”他赶紧把防盗链条撤了,把门彻底打开,“我是说你回来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我去接你啊。夜黑风高的,你一个女生自己过来太不安全了!”
说完就往她身后一看,没看见行李箱,人又是一愣。
盛安迈进屋里,看着熟悉的书桌,乱糟糟的书和册子,熟悉的红色横幅,门里放着的她买给他的鞋,终于有自己回到桦城的实感了。
“你先回答我,你给谁机会了?”她说。
他短暂犹豫,决定还是粉饰一下,免得吓着她:“不知哪来的缺管教的熊孩子,恶作剧来敲门又跑走,所以我按了个摄像头想着恐吓下。其实就是个摆设,得连手机,我上学也看不了。”
盛安想到那天的敲门声,心想,果然是熊孩子啊。
她开始换鞋,林生拖了把椅子给她坐,又把她的专属拖鞋放在了她的脚边。盛安刚刚换好,抬眸,看见林生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天天晚上睡之前想的人,前两天还在视频里的人,今天就出现在他眼前了。她总是这么出乎意料,来也不打招呼,去也不打招呼,把他的一颗心搅成过山车。
她则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指了指他的头发,说:“让你剪短,不是让你搞秃,你这一下子直接花样美少年爆改古惑仔了。”
他逆着摸了摸略光滑的刺头,忐忑地笑:“我寻思着既然要剪短,干脆推个寸头,洗头也方便,一抹就是了,节约时间。很难看吗?”
反正开学他一进教室,全班瞬间哄堂大笑。周波娜都看傻了,蒋晓勇笑得东倒西歪,说哥们你是不是过年受刺激了,剃发明志啊。这句话给了他灵感,老范课间找他去办公室时,他说新发型就是他意志力的体现。他,林生,洗心革面,接下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请众位老师监督!把范老师说得一愣一愣的。
不过,别人怎么看待这个发型,他根本不在乎。只怕盛安不喜欢了,嫌弃他丑了。
还行,有点劲。盛安想。
人长的好就是不公平。换别人是劳改犯,换成他,直接就成功夫片里的硬汉后生了。盛安看了几眼实在招架不住,装作若无其事地挪开视线。如果说之前的发型还有些日韩美少年的阴柔感,现在则完全就是古早中式少年溢满屏幕的性感荷尔蒙了。
她的表情全部落入他的眼里。林生笑得暧昧:“要摸吗?”
盛安瞪他一眼,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却又觉得站起来更显局促。林生比她高太多,往面前一站跟堵墙似的,又剪了这发型,不说话不笑时气势惊人。
“你离我远点现在,退几步。”她指了指他后方,“你这么看着我,总感觉你下一秒要把我踢飞。”
林生立刻往后退了几步,又挠了挠新发型,最后干脆一屁股坐书桌前。
“你行李箱呢?”他捏了下嗓子,轻声细语说话。
盛安听得发毛,瞪他一眼,人倒是站起来了,走到客厅窗边。橘红色已经彻底吞并蓝色天际了。
“我这两天先住酒店,然后找找房子。”她淡定地说,“就你们学校对面,以后晚上周末我再到你家辅导你作业。听你们老师说,高三下半学期你们统一都要晚自习,结束都八九点了,我没必要在你家天天待着。”
林生突然拿笔跟个小学生一样戳桌子上的半块橡皮:“不行,来来去去太危险了。而且我们这里租房子都年租起步,没有几个月的。”
盛安想了想:“那我就住酒店,可以跟他们谈月租价。这几个月算是暑假前淡季,他们巴不得有人长租。”
他干巴巴地说:“那我放学后过去。”
过去跟她一起酒店开房?
盛安都笑了:“高考生省点时间吧。再说,你别总把你家乡说的这么可怕,现在到处都是摄像头,哪里都很安全。”
林生快把橡皮戳穿了:“那是你没碰到事所以心大,我们这里还有很多摄像头照不到的死角。”
“我住的是酒店,不是什么城中村。酒店从一出门到一进门都是摄像头。”
他板着脸:“不行,我说我过去就我过去。你又没车,老打车多费钱,我至少还有辆摩托车。你都免费辅导我了,我还让你来来去去。我心里有愧受不了不行吗?”
“林生!”盛安冷静地看他:“说过你会听我的话的。不是我听你的话。我今天是来告诉你,不是来跟你商量的。”
林生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迎着她的目光:“你是不是觉得待在我这里不舒服,局促,所以宁可花钱在外面住酒店?”
何必问是不是,这不是显而易见的答案嘛。
盛安叹了口气,以姐姐的口吻说道:“我毕竟是个女生,你跟我住多少也会有些不自在的。而且我周末过来辅导,什么都不耽误。现在快六点半了,你要收拾收拾出门了,我跟你一起去。林生,凡事以高考为重,这种事情你就不要跟我争了。”
林生低下头,把册子塞进书包后,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一下。
他看向她,淡笑道:“你不上学,住学校对面。我上学,住几公里外。不太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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