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

　　暑气褪去，金秋已至。

　　尚吉在刺史府忙得不可开交。

　　原本事情是不多的，但是这两天一个接一个地因病告假，剩下的人只能把其他人的份儿都干了。

　　“他怎么也病倒了？”听了别驾从事生病的消息，尚吉惊讶道。

　　“他母亲、夫人都病了几天了，许是因为这样染病？”

　　“这几天他也确实太累了，没能好好休息。这样可不行，你让大家这几天轮流休息，不能全累倒了。”突然病了这么多人，不仅是他们府里，她去集市探访问价的时候也听说城南病了好些人，“先别走，别驾从事家住哪儿？”

　　“城南。”

　　尚吉隐隐有些担心。

　　*
　　郡守府中，邹融听说尚吉来找她，便请她进了书房。

　　“邹郡守，城南最近病患突增，你听说了吗？”

　　“当然，我正派人探问。夏秋季节交替，冷热变换快，小孩老人生病都是常有的。”邹融若有所思。

　　“可是这次我听说很多身强体健的年轻人也病了，病患数量也远多于往年。”

　　“是，所以我才派人探问的。目前的症状主要是发热头疼，跟伤寒相似。”

　　“发热头疼，是热病？”尚吉皱皱眉，热病也很复杂，《伤寒论》一书就有十卷，更别说这样突发的病情。

　　“还有一个特点，不知刺史是否注意到——住在一起的一家人总是相继发病。”

　　尚吉眉头锁得更深了：“你的意思，是疫病？”疫病来势汹汹，历朝历代都闻之色变。

　　“暂时还不能下定论，我已让城中最有经验的大夫们去查看。”

　　“城中药铺医馆够用么？”

　　“我已经派人询问记录，很快就会做出应对。”邹融突然话锋一转，“刺史，郡守府定会竭尽全力保护春城百姓安居乐业，也会及时告知刺史进展，刺史无须过于担心，若有必要，我们会请刺史府相助。”

　　尚吉一愣，才反应过来自己仿佛在盘问邹融，多少有些失礼，郡守作为一城之首，是不必事事向她禀告的。

　　“辛苦郡守了，若刺史府能帮上忙，请尽管开口。我先告辞了。”

　　尚吉从郡守府离开。但她并不打算对此事抱臂旁观，若真有疫病，就应该尽早控制住情况，亡羊补牢，免得让其蔓延。

　　官府发布告示，令大家用艾草驱虫，并向各家各户发放了泻火清热的药剂。四天过去，每日就诊病患数量下降，一日会多那么十几个，城南的医馆一一做了记录，也还应付得过来。
　　可是第五日开始，一天之内就有六十人出现头疼、发热或呕吐的症状，患者不止集中在城南，原本城中其他地方只有零散的病患，现在也增加了。到了第七天，已经有差不多四百人患病了。

　　“怎么一下子多了这么多！”尚吉大惊失色。

　　“这两日是一旬一次的赶集日，也许有染病的人出门后感染他人。”粉阑回答。

　　“果真是疫病。”

　　“郡守已令人在城南靠郊外划了一处地方，建造疠迁所，最多两日，第一批疫病病患房就会完工。”

　　疫病会随呼吸散布，古往今来都会注意将病者与未患病的人分隔，尚吉只担心患者数能否不再增加，以及在疠迁所的人是否能得到妥当的照顾。
　　历史上不乏所谓的“疫病村”，将患者关在某个地方便不管不顾、任他们自生自灭，这种事绝不能再次发生。

　　“小姐，还有一件事。最早患病的人一大半都还未痊愈，死亡者超过半数。大夫们说，未有良药。”

　　尚吉心中被一团浓重的乌云压住，窗外的天气也一样阴沉。

　　她立刻展开一张纸，边写边说：“你等会儿把这封信送到郡守府，我要申请全城的禁令，先排查好全城病患人数，待到所有患者进入……”

　　“刺史，”功曹从事没敲门就急着进来，道，“郡守已上书申请春城进出禁令，今日申时后执行！”

　　“什么？朝廷同意了吗？”

　　“还没有，昨日才上书的。就算加急也要两日才能到，但郡守已经先行下令。”

　　“好，听郡守的。刺史府先让三分之二，不，四分之三的人放下手中其他事务，辅助郡守府和都尉府完成封禁。你与簿曹从事负责。”

　　封禁并非目的，只是手段，最好速战速决。

　　还有两个月就是新年，但愿春城能过一个踏实的年。

　　*
　　入夜了，但春城街道仍未如往常一般慢慢安静下来。

　　守卫在街上巡查，确保所有人都呆在家中，并挨家挨户询问记录病患人数，将所有患者都转移至疠迁所，断了疫病的发展，再由大夫们施用有效的药方。

　　可事情总不如计划中那么好。

　　距离疠迁所东侧房间建好、开始转移病患已经过去两日了，可所中病患不过只占登报的一半，更别说未报的、后来染病的。

　　尚吉问起功曹从事，他为难地说道：“刺史府只负责一些辅佐事务，很多决策无法过问。只听说有些官员立场各不相同，更别提守卫们的统领马都尉了。”

　　尚吉不解：“尽早解决不是好事吗？他们有什么意见？”

　　“突然封禁，难免怨声载道，如此紧张的举措又会引起恐慌，进而影响社稷安定。还有，既要禁行，说明疫病严重，为官者不力，这一整年春城所有官吏恐怕都白干了……”

　　尚吉闻言沉默良久。

　　她确实很少去考虑官员集团间的利益纠葛，只要事情是朝着有利的地方进行就行。可她没想到，对于不同的人，有利的方向都是不同的。

　　“我信任郡守，目前这是最佳之法。马都尉在哪里，带我去找他。”

　　功曹从事将她带到城北西市。马都尉坐于马上巡查，肤色黝黑，肌肉精壮，眼神锐利，眉上有疤，看起来能轻易地徒手杀死一头牛，但他们的队伍此刻却死气沉沉、干事拖拖拉拉。

　　“马都尉留步！”

　　马上的人回身，看见一个年轻的青衣官吏，眉眼还带着稚嫩。

　　“是……尚刺史么？”他漫不经心地问，“有何指教？”

　　“马都尉，如今春城处于紧急状况，为了早些恢复正常、解决疫病，请都尉全力配合郡守的举措。”

　　“刺史的意思是我不配合？”马都尉皱眉。

　　“我知道马都尉有自己的考量，但是如今朝廷的诏令已经下发，朝廷让怎么办就怎么办，若有人抗旨，或未尽其责，本刺史绝对会重重参上一本！”

　　马都尉斜睨着尚吉，一口气憋了很久才长长地呼出来。
　　他正是知道了朝廷下的命令才这样不满。如此大的决定必要有充分的理由，必要经过商讨。哪一年没有患病的人？就因为患病的人比往年多就下禁行令，闹得人心惶惶。邹融真不把他放在眼里，这样的事一个人就决定了，完全没问过他，现在不报也报了，他还能怎么样。

　　马都尉勾起一边嘴角，皮笑肉不笑：“刺史说得对，我听刺史的、听朝廷的，朝廷让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但是我一个粗人，确实也有办不好的事，就请刺史帮忙完成。”

　　*
　　尚吉用手帕蒙好下半张脸，按照马都尉所说来到西市九坊，还没往里走就听见里头的吵架声、哭喊声。

　　走近后，吵闹拉扯声里的内容逐渐变得清楚。

　　“我爹本就年事已高，进那疠迁所根本不会有人照顾他！”是一个男子带着愤怒的声音。

　　“我去了谁来照顾我的孩子？我现在还能支撑着一口气站起来，去了那儿不是等死吗！”又有女子尖声说。

　　尚吉拉开百姓们和守卫，来到刚才说话的男子面前：“如果不将患病者和其他人隔开，会有更多的人染病，你自己一个人也治不了你爹的病，疠迁所正是大夫为病人治病的地方。”她又转向人群里另一个女子，“你自己病了又怎么照顾孩子呢，孩子身体弱，会跟你一样患病的。”

　　“既然已经禁止出门，为什么不能让我们留在家中养病？”

　　“留在家中养病恐怕很难恢复，疠迁所现在汇聚了全城过半数的大夫，药材也源源不断运过去，在那里更有治愈的可能。”尚吉对身后的守卫使使眼色，“麻烦把病人带过去吧。”

　　刚才吵闹的女子已经失去凶悍的样子，瘫坐在地上，低头捂脸哭起来：“这是疫病，不会好的……我们是不是只能等死？”

　　她说得对，如果去了疠迁所而没有合适的药，一样是等死。尚吉没回刺史府，调转马头，直接飞奔向城外。

　　疠迁所在远离城中心的一个小坡上，树木茂密、沿途幽静，大夫们认为这样的地方适合病人养病。

　　夜雾笼罩中的疠迁所确实安静，静谧得有些可怕。里面是几百号热病持续近七八天、上吐下泻的病人。

　　尚吉下马，摸了摸腰间常配的短刀，那是她的武器。
　　也许很多时候战争并不发生在真正的沙场，但她无论何时、面对何种境地，都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夜色下，她大踏步往疠迁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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