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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到了中午,剧场后门传来响动,一对约莫五十岁出头、面容和善的夫妇提着个保温饭盒走了进来。
彭小涛立刻站起身,迎了上去:“舅,舅妈,你们来了。”
他接过饭盒,侧身将站在一旁的陈小禾让出来,“这就是我早上跟你们说的小禾,陈小禾,我好朋友。”
他特意加重了“好朋友”三个字,然后压低声音,带着点与有荣焉的语气补充道:“他以前在四海剧场唱,关文山关师父的徒弟,唱上装的,嗓子、身段都是一绝!”
舅舅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蓝色棉服,眼神清亮,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陈小禾,脸上露出质朴的笑容:
“哦,关师父的徒弟?那可是名师出高徒啊!欢迎欢迎!”
舅妈则身材微胖,一脸慈祥,她将饭盒打开,热气腾腾的饭菜香味立刻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到了这儿就跟到家一样,别客气,放心住下来!”她一边说着,一边热情地招呼陈小禾:
“孩子,还没吃午饭吧?快,趁热吃,也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感受到这份毫无保留的善意,陈小禾紧绷的心弦松弛了不少。
他连忙躬身,感激地道谢:“谢谢舅舅,谢谢舅妈!给您二位添麻烦了。”
“嗐,麻烦啥!多个人多双筷子的事儿!”舅妈爽朗地笑着,给他盛了满满一碗米饭。
吃饭间隙,彭小涛给陈小禾简单介绍了一下春晓剧场的情况。“咱们这儿庙小,”他扒拉着饭,语气实在:
“就两副架,我舅舅舅妈一副,另外还有一对年轻点的袁伟冯慧,他们等下午开演前就过来。平时票卖得还行,勉强糊口吧。”
陈小禾默默听着,点了点头。
这里虽然远不如省城的□□繁华,甚至比四海剧场还要简陋几分,但这份属于戏班子的、朴实无华的人情味,让他感到久违的安心。
果然,到了下午演出开始前,一对三十岁左右的夫妻带着两个孩子来到了后台。
男人身材结实,女人模样清秀。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身边那一对七八岁左右的龙凤胎。
男孩虎头虎脑,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眼睛滴溜溜地转。
“哟,来新人了?”
袁伟笑着跟彭小涛打招呼,目光落在陌生的陈小禾身上。
彭小涛又介绍了一遍那对龙凤胎一点也不怕生,尤其是小女孩,躲在妈妈身后,偷偷看着陈小禾,眼里满是好奇。
今天是周六,孩子们放假,小夫妻俩不放心把孩子单独留在家里,便带了过来。
演出即将开始,袁伟和冯慧忙着化妆、换衣服。
两个小家伙在后台有些无聊,小女孩眨着大眼睛,忽然拉着妈妈的衣角,小声说:“妈,我也想学唱戏,你教我呗?”
冯慧正对着镜子画眉毛,听到女儿的话噗嗤一笑,回头温柔地逗弄女儿:“你呀,字还没认全呢,唱什么二人转?”
“等你能把课本上的字都认明白了,妈就教你,好不好?”
小女孩撅起了嘴巴,有些不高兴,但也没再纠缠,转而拿起桌子上放着的“手玉子”胡乱地敲打起来,发出不成调的“啪啪”声。
陈小禾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小女孩那笨拙又认真的样子,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
他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拿着手玉子不知所措,是师哥秦野,耐心地在他身边,手把手地教他。
“手腕要松,劲儿要匀,对,就这样,小禾真聪明……” 师哥低沉温柔的声音,犹在耳边。
一种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他站起身,走到小女孩身边,蹲了下来,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很轻很柔:“小朋友,想学这个吗?”
小女孩眼睛一亮,用力点头。旁边的小男孩也好奇地凑了过来。
陈小禾接过那副手玉子,手指触摸到冰凉的竹板,一种熟悉的感觉流淌过全身。
他深吸一口气,手腕轻轻一抖,“哗啦啦”一串清脆悦耳、节奏分明的声音便流淌了出来,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盘,远比刚才小女孩胡乱敲打的声音要动听得多。
两个孩子立刻被吸引住了,瞪大了眼睛。
“你看,手腕要这样,不要太僵硬……”
陈小禾开始耐心地讲解、示范,就像当年秦野教他一样。
他握着女孩的小手,轻轻纠正她的动作,又给男孩演示基本的节奏。
两个孩子听得津津有味,三个人围在一起,研究得热火朝天,后台充满了稚嫩的童声和陈小禾温和的指导声。
舅妈路过看到这一幕,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对舅舅说:“你看小禾,还挺有当师父的样儿呢,这俩孩子挺喜欢他。”
舅舅看着正耐心低语的陈小禾,又看了看空荡的剧场,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感慨,轻轻叹了口气:
“是啊,是块好料子,也有颗传艺的心。”
“唉,现在这年头,都是电影电视,肯坐下来安心听场二人转的人都少了,更别说愿意下苦功夫学的孩子了。”
他拍了拍大腿,语气带着嘱托和期望:
“小禾啊,好好唱,以后要是有机会,收几个真心喜欢的徒弟,咱这门手艺,还得靠你们年轻人往下传啊。”
陈小禾听到这番话,心里百感交集,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第二天下午,演出前,那对龙凤胎又早早地跟着父母来了。
一进后台,就迫不及待地跑到陈小禾身边,“小禾哥哥、小禾哥哥”地叫个不停,缠着他继续教他们打手玉子。
陈小禾也乐得与他们相处,孩子们纯真的笑容,暂时驱散了他心底的阴霾。
舅妈看着他们其乐融融的样子,又笑着打趣:“我看小禾你以后不唱戏了,开个教学班也挺好。”
演出开始后,陈小禾依旧如同昨天一样,带着两个孩子在后台。
就在这时,后台那扇虚掩着的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了。
陈小禾正低头纠正男孩的动作,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逆着光,一个熟悉得刻入骨髓的身影站在门口,挺拔,却带着一路风尘仆仆的疲惫。
是师哥!秦野!
陈小禾整个人都僵住了,手里的手玉子“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他浑然不觉,只是痴痴地看着门口那个人,仿佛整个世界都静止了,只剩下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他是在做梦吗?
秦野的目光在略显昏暗的后台快速扫过,瞬间就锁定望着他的少年身上。
他的眼神里翻涌着太多情绪,失而复得的狂喜,数月寻觅的艰辛,以及深不见底的心疼。
“小禾!你这个小没良心的!”
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周晓琴从秦野身后闪了出来,她眼圈通红,几步冲上前,想打他又舍不得,最后只是用力戳了一下他的额头,语气嗔怪,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切和担忧:
“你宁肯跑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来找小涛,也不肯给我打个电话!
“你想急死我们是不是?!师姐生气了,真生气了!”
陈小禾看着突然出现的师姐,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彭小涛一脸歉意地走到陈小禾身边,低声道:“小禾,对不住了。
“我……我答应过晓琴,不会骗她。有啥话,你们今天好好说开。”
他说完,赶紧招呼那两个看呆了的孩子,“来来,叔叔带你们去前边看爸爸妈妈唱戏。”
他一边说,一边不由分说地拉起还想说什么的周晓琴的胳膊,低声急促地劝道:“走走走,让他俩自己待会儿,好好沟通,咱别在这儿掺和了。”
周晓琴看了看僵持着的师弟两人,又看了看彭小涛眼神,终究是叹了口气,这才跟着彭小涛,带着一步三回头的两个孩子离开了后台,并轻轻带上了门。
“咔哒”一声轻响,门被关上了。
狭小、堆满杂物的后台,此刻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空气仿佛再次凝固,只剩下彼此粗重的呼吸声。
秦野一步步慢慢地走过来,鞋子踩在老旧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陈小禾的心尖上。
他在陈小禾面前站定,深邃的目光贪婪地流连在少年消瘦了许多的脸上,仿佛要确认这不是又一个易碎的梦境。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极其轻柔地碰了碰陈小禾冰凉的脸颊。
那真实的、温热的触感,终于击溃了他所有的克制。
下一瞬,陈小禾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猛地拽进了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里!
秦野用尽全力地抱紧他,双臂如同铁箍,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仿佛要将他彻底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再也不分开。
他的脸颊深深埋进陈小禾的颈窝,灼热的呼吸喷洒在皮肤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
陈小禾起初还下意识地挣扎了两下,徒劳地想要逃离这突如其来的禁锢和让他心慌意乱的温暖。
但师哥怀抱的力度,以及那透过衣物传来的、清晰可辨的颤抖和脆弱,瞬间瓦解了他所有伪装的坚强。
他不再挣扎,僵硬的身体一点点软了下来。
紧接着,他感觉到颈窝处传来一片冰凉的湿意。
师哥……哭了?
这个认知像一根引线,瞬间点燃了他心中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委屈、恐惧、思念和痛苦。
他再也忍不住,伸出手紧紧回抱住秦野的腰,将脸埋在那熟悉的胸膛里,从无声的落泪,到最终压抑不住地、像个走丢了许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般,放声痛哭起来。
秦野感受到怀里人剧烈的颤抖和崩溃的哭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他收紧了手臂,将人更深地拥在怀里,下颌轻轻抵着陈小禾柔软的头发,滚烫的泪水也无声地滑落,滴落在少年的发间。
狭小破旧的后台里,两个饱经离别之苦的年轻人,就这样紧紧相拥,仿佛要将这段时间错失的所有温度和安全感都弥补回来。
所有的误解、隔阂、担忧,似乎都在这崩溃的泪水与无声的拥抱中,得到了宣泄和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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