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不断

　　门外站着的，正是他在北京众诚律所实习的带教律师，赵康年。
　　男人脸上带着长途奔波后的疲惫，眼底却依旧锐利。
　　他看到纪书漾，嘴角扯出一个不算热情、但足够明确的弧度，点了点头。
　　“书漾。”赵康年的声音沉稳，“不请我进去坐坐？”他目光越过纪书漾的肩膀，投向屋内。
　　纪书漾这才猛地回过神，慌忙侧身让开：“赵老师您快请进！您怎么……怎么突然来岁城了？”
　　他脑子里嗡嗡的，完全没料到这位在京城律界以眼光毒辣、要求严苛著称的导师，会毫无预兆地出现在青石巷这栋旧房子的门口。
　　赵康年迈步进来，皮鞋踏在水泥地上发出清晰的回响。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站在餐厅门口的纪时泽身上。
　　两个男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纪时泽穿着家常的深灰色毛衣，身形清瘦挺拔，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平静。
　　赵康年则像一块被岁月磨砺过的岩石，沉稳、厚重，自带一股无形的压力场。
　　“这位是？”赵康年开口，问纪书漾，眼神却依旧落在纪时泽身上。
　　纪书漾赶紧上前一步，喉头有些发紧：“赵老师，这是我哥，纪时泽。哥，这是我在北京实习的带教律师，赵康年老师。”
　　他介绍完，感觉后背有点冒汗，仿佛自己精心掩藏的某个秘密盒子，被人猝不及防地掀开了一条缝。
　　纪时泽微微颔首，声音平稳无波：“赵律师，您好。”
　　他走出餐厅，没有伸手，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坐。刚开饭，不嫌弃的话，添双筷子？”
　　“打扰了。”赵康年也没客套，把公文包放在沙发一角，走到餐桌旁。
　　纪书漾手忙脚乱地搬来一把椅子，又去厨房拿碗筷。
　　小小的四方餐桌气氛陡然变得微妙。
　　纪书漾把自己那碗只扒拉了一下的饭推到赵康年面前：“赵老师您先吃，我再去盛。”
　　他转身钻进厨房，心跳得厉害。
　　赵康年的突然造访像，把他和哥哥之间那点好不容易偷来的平静彻底搅乱了。
　　他来干什么？
　　餐桌上只剩下两个男人。
　　赵康年没动筷子，目光扫过桌上简单却看得出用心的两菜一汤，最后落回纪时泽脸上。“纪医生？听书漾提过，神外的，辛苦。”
　　“分内事。”纪时泽拿起水壶，给赵康年面前的空杯倒上水，“赵律师远道而来，是案子的事？”他开门见山，语气没什么起伏，却精准地指向核心。
　　赵康年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没直接回答，反而问：“书漾回来，是准备在岁城找律所落脚了？”
　　“嗯。”纪时泽应了一声，没多余的话。
　　这时纪书漾端着盛好的饭出来，紧张地坐下。赵康年这才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青菜：“有案子，也不全是。”
　　他看向纪书漾，“众诚在岁城有个分所筹备，缺人手。我调过来了，负责前期搭建。”
　　纪书漾手里的筷子差点掉桌上：“您……您调来岁城了？”这个消息比赵康年突然出现在家门口更让他震惊。众诚总部的大律师，调到二线城市的筹备处？
　　“嗯。”赵康年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人生地不熟，想起你说过家在岁城，就冒昧找来了。地址是你以前给我留的。”
　　他解释了一句，又看向纪时泽，“纪医生，以后书漾在岁城做事，还要靠你这兄长多支持。”
　　这话听着平常，落在纪书漾耳朵里却像是纯粹的勾引。
　　果然腐眼看人基。
　　他偷偷瞄了一眼纪时泽，哥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支持谈不上，”纪时泽放下筷子，目光沉静地看着赵康年，“他选的路，他自己走。摔了，自己爬起来。”这话说得近乎冷酷。
　　纪书漾心里一刺，下意识反驳：“哥，我能……”
　　纪时泽没看他，视线依旧锁在赵康年身上：“赵律师是明白人。书漾还嫩，做事有时冲动，认死理，麻烦您多费心管教。”
　　赵康年镜片后的目光闪了闪，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
　　他点点头：“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关键是把这股劲用对地方。书漾底子不错，就是有时候……”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容易把某些东西看得太重，反而看不清脚下的路。感情用事，是大忌。”
　　纪书漾猛地抬头看向赵康年，对方却已若无其事地低头夹菜。
　　纪书漾的心沉了下去，一股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赵老师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这话分明意有所指！
　　一顿饭吃得纪书漾如坐针毡。
　　赵康年和纪时泽的对话很少，偶尔几句都围绕着工作、岁城的环境，甚至不着痕迹地问了问纪时泽医院的情况。
　　纪书漾几次想插话，都被赵康年一个眼神或纪时泽的沉默挡了回去。
　　他像个多余的旁观者，看着两个人在言语间进行着无声的角力。
　　“时候不早了，”赵康年终于放下筷子，抽了张纸巾擦嘴，“今天贸然登门，打扰了。纪医生，谢谢款待。”
　　他站起身，拿起沙发上的公文包。
　　纪书漾跟着站起来：“赵老师，我送您！”
　　纪时泽也起身，没说话，只是送到门口。
　　“书漾，”赵康年在门口停下脚步，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纪书漾，“这是筹备处的地址，离市中院不远。下周一上午九点，准时过来报到。有几份合同和卷宗需要你提前熟悉。”
　　“好的，赵老师！”纪书漾双手接过名片，像捧着圣旨。
　　赵康年又看向纪时泽，伸出手：“纪医生，以后在岁城，少不了还要打交道。”
　　纪时泽看着那只伸过来的手，顿了顿，才伸手握住。
　　两只同样骨节分明、带着力量感的手短暂交握了一下，随即分开。
　　“慢走。”纪时泽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
　　赵康年点点头，转身下楼，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渐行渐远。
　　纪书漾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铁门，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的衬衫都汗湿了。
　　他转过头，看向纪时泽：“哥，赵老师他……”
　　“收拾桌子。”纪时泽打断他，已经转身往厨房走，只留下一个冷硬的背影。
　　刚才在赵康年面前那点客套的平静荡然无存。
　　纪书漾张了张嘴，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
　　他看着纪时泽把剩菜倒进冰箱，动作利落，带着一种压抑的烦躁。
　　餐厅顶灯的光线落在他绷紧的下颌线上，显得格外冷硬。
　　纪书漾默默走过去，端起碗碟。
　　水流声哗哗地响着，厨房里只有碗碟碰撞的轻微声响。
　　纪书漾洗着碗，心绪纷乱。
　　赵康年的突然降临，像一块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他刚刚展开的新生活。
　　那句“感情用事，是律师的大忌”更是像警钟一样在他脑子里回响。
　　“哥，”他忍不住开口，声音在水声里有些模糊，“赵老师他……是不是知道什么了？”他问得小心翼翼。
　　纪时泽正在擦灶台的动作停住。
　　他没有回头，沉默了几秒，才继续擦拭，力道有些重：“知道什么？知道你是他学生，我是你哥。还能知道什么？”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刻意的、冰冷的反问。
　　纪书漾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知道哥哥在回避。
　　赵康年那种人，刚才那些看似平常的对话，处处都藏着试探。
　　他不可能毫无察觉。
　　可哥哥的态度……纪书漾感到一种无力的愤怒和委屈涌上来。
　　“哥！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把洗好的碗重重放进沥水篮，水花溅了出来，“赵老师他……他刚才那些话……”
　　“他说错了吗？”纪时泽猛地转过身，手里还攥着抹布，“你选这条路，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逞英雄，还是为了当个真正的律师？”
　　他往前逼近一步，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砸在纪书漾心上，“赵康年是什么人？他能把你从一堆实习生里拎出来带到岁城，是看中你那点还没磨出来的锐气！你要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还拎不清主次，还想着那些……”
　　他顿了顿，看着纪书漾瞬间苍白的脸，后面更重的话似乎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猛地转过身，把抹布摔在水槽边：“收拾完早点睡。明天去律所附近看看房子，要不然来回跑太麻烦了，总住家里像什么样子！”
　　最后那句话像一记闷棍，狠狠砸在纪书漾头上。
　　他呆呆地看着纪时泽走出厨房的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孤绝。
　　让他……搬出去？
　　水流还在哗哗地响，冰冷的水冲在纪书漾的手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只有心口被撕裂般的钝痛。
　　他以为毕业了，回来了，就能并肩站在一起，哪怕前路艰难。
　　可哥哥的第一反应，是把他推开。
　　就算是为了他，他也有点难以接受。
　　“嘀嘀嘀——嘀嘀嘀——”
　　尖锐刺耳的手机铃声，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猝然炸响！
　　是纪时泽放在客厅茶几上的手机，屏幕亮得刺眼，疯狂震动。
　　纪时泽的脚步在客厅中央猛地顿住。
　　他几步跨过去抓起手机，只扫了一眼屏幕，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所有情绪都凝固成一片冰冷的凝重。
　　“喂？”他接通电话，声音沉冷得像淬了冰，“……病人现在什么情况？意识？……好，CT结果立刻发我手机。给主任说了吗，二十分钟后我到。”
　　他挂了电话，甚至没看纪书漾一眼，径直冲向门口衣架，一把扯下挂着的深色外套。
　　“哥！出什么事了？”纪书漾追出厨房，心提到了嗓子眼。
　　纪时泽动作飞快地穿着外套，头也没抬：“急诊，情况不大好。”
　　他拉上拉链，抓起玄关鞋柜上的钥匙，“锁好门。晚上不用等我。”
　　他拉开门，冰冷的夜风瞬间灌入。
　　就在他即将跨出门槛的那一刻，脚步却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冰箱里还有饺子，饿了就煮点。”他飞快地说完这句，不等纪书漾回应，便转身大步冲入浓重的夜色里。
　　楼道感应灯随着他急促的脚步声一层层亮起，又一层层熄灭，最终只剩下楼下铁门被用力关上的“哐当”巨响。
　　那声巨响，在空荡的楼道里回荡，也狠狠砸在纪书漾心上。
　　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
　　只有餐厅顶灯惨白的光线，照着桌上那两副没吃完的碗筷，和几盘早已凉透的菜。
　　纪书漾慢慢走到餐桌旁，看着纪时泽碗里那块自己夹过去的、纹丝未动的排骨。
　　他拉开哥哥刚才坐过的椅子，坐下。
　　他拿起自己的筷子，戳了戳碗里凉透的米饭，一粒粒硬得像砂砾。
　　“……知道了。”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吐出三个字，轻得像叹息，又沉得像承诺。
　　窗外，岁城的夜沉沉落下，远处传来模糊的车流声。
　　纪书漾拿起筷子，夹起那块凉透的、油亮的排骨，塞进嘴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
　　他用力咀嚼着，仿佛在咀嚼这突如其来的现实。
　　这就是他选择的路，这就是他要并肩走下去的人间。
　　路还长，风雪早已扑面。
　　他放下筷子，目光落在赵康年留下的那张名片上，“众诚律师事务所岁城筹备处”几个字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他得走下去。
　　笔直地，用力地。
　　对得起那句沉甸甸的“我选了你”，更要对得起自己选的路。
　　他伸手，将那张名片紧紧攥在手心，坚硬的纸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也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
　　餐厅顶灯惨白的光照着一桌狼藉。他起身，沉默地收拾碗筷。
　　厨房水声哗哗。
　　纪书漾用力刷着盘子，水流冲在手上冰凉刺骨。
　　他甩甩手上的水珠，关掉龙头。
　　屋里静得只有冰箱低沉的嗡鸣。
　　回到卧室，他没开大灯，只拧亮书桌上的台灯。
　　光线昏黄，照亮桌面上摊开的几本厚重大部头：《合同法精要》、《民事诉讼证据规则解读》，书页边缘被他用不同颜色的笔标记得密密麻麻。
　　最上面是赵康年刚给的地址：市中院斜对面，宏宇大厦17层。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个硬壳笔记本，翻开。
　　里面是他回岁城前做的功课：岁城几家主要律所的优势领域、几位知名合伙人的背景、本地法院近年的审判倾向分析……字迹潦草但条理清晰。
　　他盯着宏宇大厦17层那几个字，拿起笔，在旁边重重画了个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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