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蝶

　　那一夜，蝶生彻夜未眠。

　　阿桑婶的话语、生母银环的悲剧、老圣主的牺牲、姜谕年幼失怙的过往，如同沉重的画卷，在他脑海中反复展演。

　　愧疚、悲伤、还有一丝恍然，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紧紧缠绕。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望着窗外模糊的山影，心中那片混沌的迷雾，却渐渐被一个清晰而决绝的念头刺破。

　　晨曦微露，天光乍现，橘红色的朝阳如同熔化的金液，缓缓漫过山脊，将温暖的光芒洒进房间，也照亮了蝶生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

　　他看着那轮初升的太阳，眼中不再是迷茫和痛苦，而是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坚定。

　　既然言语无用，忏悔苍白……既然他无论如何都不肯再信我……

　　既然我的出生本就背负着罪孽与恩情……

　　既然逃离带来的只有更深的痛苦和毁灭……

　　那么，我就让自己，再也离不开这片土地，离不开他。

　　这个念头一旦形成，便如同种子落地生根，迅速变得坚不可摧。

　　他要的不是表面的原谅，而是斩断所有退路，将自己彻底与苗寨、与姜谕捆绑在一起，用一种无可逆转的方式，来证明他的悔过和他的归属。

　　当岚涯照例送来早饭时，蝶生没有像往常一样沉默地接过，而是抬起眼，用一种异常平静却不容置疑的语气开口：“阿姐，麻烦你……帮我请阿哥过来一趟。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当面和他说。”

　　岚涯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但见他神色郑重，还是点了点头，放下食盒转身下楼。

　　没过多久，沉稳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

　　姜谕出现在门口，依旧是那副冷峻的模样，眉头微蹙，似乎不解蝶生为何突然主动要求见他。

　　“什么事？”他的声音带着一贯的疏离。

　　蝶生深吸一口气，从窗边转过身，直面姜谕。

　　阳光在他身后勾勒出轮廓，让他看起来有些透明，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决绝。

　　他直视着姜谕深邃的眼眸，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阿哥，给我种下情蛊吧。”

　　这句话如同平地惊雷，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开。

　　姜谕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毫不掩饰的震惊和错愕，甚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厉色：“你说什么？！”

　　情蛊，那是苗寨中最古老、也最不容背叛的蛊术之一。

　　一旦种下，中蛊者将彻底与施蛊者相连，无法剥离，真正意义上的同生共死，永世羁绊。

　　那意味着彻底放弃自我，将灵魂完全交付于另一人手中。

　　蝶生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他甚至向前走了一步，脚踝上的银链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我说，给我种下情蛊。”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这样，你就再也不用担心我会欺骗你，会离开你。我的喜怒，我的生死，都将系于你一念之间。我再也离不开苗寨，离不开你……”

　　他将自己最深的软肋、最后的自主权，双手奉上，作为赎罪的祭品，也作为终极的告白。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彼此交错。

　　阳光明媚，却照不散这仿佛凝滞一般的空气。

　　蝶生这个突如其来的请求，像一块巨石，投入姜谕原本冰封的心湖，激起了滔天巨浪。

　　他清楚的知道，蝶生并不明白情蛊的真正作用不是用来控制对方，而是对自己的一种约束。

　　尽管如此，蝶生依然愿意将他认知中会被人束缚的蛊种在身上。

　　只是为了证明他真的是深爱着姜谕。

　　姜谕心中重重一荡，仿佛沉寂多年的死水掀起滔天巨浪。

　　那被他强行深埋心底、却从未真正消失过的爱恋，此刻如同挣脱牢笼的凶兽，争先恐后地咆哮着要涌出来，冲垮他辛苦筑起的所有堤坝。

　　他死死盯着蝶生，试图从那张苍白却坚定的脸上找出丝毫的犹豫、算计，或是被迫的痕迹。

　　然而，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双清澈黑亮的眼睛，如同被山泉洗过一般，清晰地倒映出他此刻震惊而混乱的身影。

　　那眼睛里没有畏惧，没有退缩，只有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孤注一掷的坚定。

　　那不是冲动，不是讨好，更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欺骗。

　　那是蝶生剥开了所有伪装、剔除了所有退路后，赤裸裸地捧到他面前的全部的自己。

　　他是真的，要将他的喜怒哀乐，他的生死自由，他未来漫长岁月里的每时每刻，都毫无保留地、彻底地交到他的手上。

　　这个认知，比任何甜言蜜语，比任何眼泪哀求，都更具冲击力，也更让姜谕感到一种灵魂深处的战栗。

　　他忽然想起蝶生小时候，明明怕苦却为了讨好他，皱着眉头喝下他递过去的药；想起他精心制作风筝、种植花卉时，那双带着讨好和小心翼翼的眼睛；也想起他决绝逃离时，那双冷漠而陌生的眼。

　　曾经的讨好带着目的，如今的“奉献”却源于彻悟后的选择。

　　姜谕的喉咙有些发紧，他想厉声斥责蝶生的荒唐，想嘲讽他又在玩弄什么新把戏，可那些冰冷的话语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因为蝶生的眼神太干净，太决绝，像燃烧的火焰，灼得他所有自我保护的盔甲都在滋滋作响。

　　他仿佛能听到自己内心冰层碎裂的声音。

　　那坚固的、用以抵御再次受伤的壁垒，在蝶生这毫无保留的、以自身为赌注的“交付”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他依旧沉默着，但周身那冷硬的气息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消融。

　　他向前迈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他的目光依旧牢牢锁着蝶生，深邃的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是难以置信，是挣扎，是压抑太久而喷薄欲出的痛楚，以及那再也无法忽视的、深埋的爱意。

　　他抬起手，指尖微微颤抖，似乎想碰触蝶生的脸颊，确认这一切的真实，却又在即将触及时停住。

　　最终，他只是用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低低地问了一句，像是在问蝶生，又像是在问自己：

　　“……你可知，一旦种下，就再也……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这句话问出口，已然泄露了他内心的动摇和那几乎压制不住的情感洪流。

　　他不再是那个无动于衷的审判者，他被蝶生落下神坛，只为了给彼此一个机会。

　　而抉择的天平，早已因为蝶生那双清澈坚定的眼睛，而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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