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到来绿满窗

作者:流莺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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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姑夫前来“骂阵”


      庄上要冲大街了。南北荆堂,就我爷爷家的三间茅草屋碍事。艳飞大姐家门前是一条南北大街,那是北荆堂的大街。那条大街,正对着我爷爷家屋后头。据说,那条大街正北,是北荆堂的垄沟。从风水上来说,确实是不好的。可能正是因为这样,我爷爷的屋后头,放着一块石头,上头是我爷爷自己刻的几个字:“泰山石敢当”。大队书记战海去跟我爷爷说,让我爷爷搬家,临时搬到庄西头儿别人的家里。那个临时的家还算宽敞干净。
      住在庄西头的时候,我七八岁的弟弟学会了用笼子捕鱼。他经常抄着一个小鱼网,到会宝岭水库去。宗和二爷爷姓刘,经常背着大笼子去西岭上抓鹌鹑,有时候,也带着笼子去水库里抓鱼。他大概六十来岁儿,像语文书上画的杜甫一样,总是沉着脸,皱着眉头,眼睛看向天际,不怎么说话。我弟弟因为爱好逮鱼,居然跟宗和二爷爷熟络了。
      宗和二爷爷还给我弟弟一个小笼子,让他自己抓鱼。
      宗和爷爷不怎么说话,他几乎不像人家那样在庄里跟人家拉呱。我看见宗和的时候大多是傍晚,他赶着一群羊,浩浩荡荡地从西岭上下来了。他的羊经过庄里,撒下一串串的羊屎蛋子。
      有一天,我跟爷爷在西岭上剜地,宗和赶着他的羊群向着人家的地里奔赴过去了。
      “宗和这是赶着羊去给人家壮地的。有的人家,就是要放羊的赶着羊,在他家地里拉羊屎蛋子,给他家壮地种庄稼。”我爷爷说。
      “有一年,在庄东头儿的白菜地里,我跟宗和吵架了。我带着恁二叔、恁三叔把宗和给揍了一顿。宗和去找大队书记告状,‘是他爷仨儿揍的我!’”我爷爷得意地笑着说,“嘿嘿!宗和说,他是俺爷仨儿揍的!”
      我爷爷又说:“宗和小时候可皮了。他光着腚搁西岭上玩儿,人家赶大车的赶着驴车从西岭上路过。宗和朝着人家喊,‘谁是我的儿啊?!’赶驴的甩着小鞭儿吆喝驴:‘我好!我好!’宗和哈哈地笑。赶驴的甩起小鞭儿照他光腚上,‘啪啪’两下,把宗和打地光着腚冒跑。”
      如今,宗和不计前嫌,对曾经打他的宋金平的孙子还加以指点和帮助,这是不是一种大度。时光荏苒,他们都已经老了。我的爸爸已经早早地死去。面前这个稚子是宗和仇家的遗孤。小小的男孩子拿着鱼笼也要跟着宗和学垂钓,是因为贫穷寂寞,也是为着肚里空空没有着落,想去水里讨一口吃喝。无论是宗和,还是我六七岁的弟弟,这老老小小,他们都是穷人,他们都很不容易。宗和不可能忘记曾经的那场倚强凌弱的混战,我弟弟是压根儿不知道他祖父辈的恩怨。是宗和接纳了我弟弟,接纳了他一个遗孤的身世和他稚嫩的童年,也是宗和原谅了我爷爷,原谅了这个已经失去了大儿子、二儿子,妻离子散的老人。
      宗和不爱说话,他只埋头干活儿。我猜想,宗和即使给我弟弟鱼笼子,他跟我弟弟也是不怎么说话的。他只知道默默地干活儿。小时候,我对宗和没什么特殊的印象。多年以后,等我吃尽了生活的苦头,我对宗和的沉默和坚定才有了新的了解。
      他的脸上,是对逃脱不了的贫苦山村生活的看透与无奈,是咬紧牙关好好过下去的坚定与执着。
      爷爷得空儿也经常背着粪箕子去水库转悠。看到飘上来的鱼,就捞上来带回家,放上葱姜、大茴,炖一锅,揭开锅盖儿,一锅鱼肉,散散的,红红的,碎碎的,吃起来没滋没味儿的。
      这年冬天,我大概上四年级了,成绩还不错。每天晚饭后,爷爷睡觉了。我一个人在灯下写作业。我写写作业,抬头看看北面墙上的观音年画。她素衣飘飘,玉指纤纤。脖颈上戴着华美而庄严的珠玉,眉眼俊美,怀抱里抱着两个可爱的娃娃。我喜欢观音。相信观音大士会给人间带来福泽。
      那段时间,大源爱来喊我一起去上学。爷爷看时辰还早,就抱来一捆子麦草,放在堂屋里,给我们烤火。我们烤地暖烘烘的,大源心满意足地拍拍他被烤地发烫的棉裤膝盖,我们就一起去上学。
      放学以后,我和大源一起去家东止水将那里爬坡。家东高高的土坡上,覆盖着拉拉秧,茅根草。秃出来的坡上还有一个一个被火烧过的小黑洞。很多调皮的孩子直接从高高的黄土坡上滑下来,跳下去。大源也去爬坡,他的后背上的小衣裳秃噜上去,要遮不住他的小身躯了。他就自己动手拉一下衣裳,盖住自己的后背。有调皮的小孩说,大源腚后头有一个尾巴被割掉了。我疑心他到底有没有,但是从来没有亲见过。大源那时候六七岁,长得白白净净的,瘦长脸。说话不折不扣,一是一、二是二。他没有坏心眼,也没有歪心思,就是有些犟。大源的长相跟端午有些像。
      一个中午,我去大源家,等他吃饭上学。他吃完了,他爸爸妈妈还在吃饭。他们吃的酱油炒海带,海带丝长长的,红红黑黑,油拉拉的。他们两个人吃着圆圆的黄黄的大烧饼,吃地心满意足。
      大婶子吃着,还跟我客气了一下:“大省,你吃吧?”
      “我不吃。”我说。
      我等到大源,就一起上学去了。
      大源家的海带丝我记了一辈子。那是我这辈子没有吃过的最好吃的海带丝。对,人家就的还是大烧饼。那味道简直是美极了!棒极了!
      那个冬天,战海大叔心血来潮,他看我爷爷跟二姑家不来往,就出面调停,希望两家看在他的面子上,能够和好。二姑看在大叔的面子上,勉强请老父亲去她家一聚。爷爷也被大叔说动了心,他到竹来的小店里买了两包黄色的糖果,羞答答地要去二姑家“认亲”了。那两包糖果鼓鼓囊囊地装在他的蓝色大棉袄的挎包里,他好生捂着他的挎包,舍不得给我们吃。
      据说,我爷爷到了二姑家里。二姑也叫了几声爹,大姐、二姐也叫了“姥爷”。爷爷脸上也现出来父亲、姥爷的庄重的颜色。
      到了年关,二姑也给爷爷送了跟大姑一样的年货:煎饼、馒头,猪肉无有。
      我那时候只知道大姑、二姑不送我爷爷猪肉是出于馊抠,是舍不得钱。我现在才进一步明白,她们就是故意不买猪肉,赌气不买猪肉。因为她们小时候,她们的爹吃独食,她们家杀了猪,他爹看着满盆子的猪肉,全都留给自己吃,一口儿都不给她们吃。那时候,弱小的小女孩儿,得馋地有多难受?你个当爹的在我小时候都不给我吃猪肉,等你老了,我凭什么要给你吃猪肉?这不是抠搜,这是因果循环。想到她们的童年,她们过不了自己内心的这一关。
      第二年春天,我爷爷就开始在老屋旧址附近,重新开始,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磊屋。我们三个跟着递石头,我弟弟还没有上学,大的石头搬不动,我爷爷就凶他。我妈妈看我爷爷一个老头子盖屋可怜,也去帮忙搬石头。到了中午,我爷爷只管我们三个吃饭,我妈妈自己回家烧个盐茶,泡碗干煎饼吃。
      学校里组织我们这些小学生到各个庄上游行,呼吁家长让孩子上学。我们在牛老师的带领下,个个举着红纸、绿纸、黄纸折成的小旗子,迤逦到了我们庄上。
      “发展教育,振兴国家!”领头儿的小男孩儿举起手里的小旗子喊。
      “发展教育,振兴国家!”我们也跟着奋力地喊!
      我妈妈、我弟弟正在帮我爷爷盖屋,地上是乱乱的一堆石头。我妈妈看见小学生路过,就停下来,笑嘻嘻地站着看。我在队伍里看到了我妈妈,可是不敢跟她说话。那天,我妈妈穿着一件人家给的绿色的褂子,扎着两条小辫子,面皮白白的,笑眯眯地看着我,看着我们这些祖国的花朵。她那时候还年轻,我妈妈那天很慈祥很好看。
      我们游行的队伍到了白山,也就是牛老师庄上。白山庄屁股就坐在白山上,庄里脚踩拦绊的都是石头。我们坐在庄外的石头上歇息。有的同学就去庄外人家的家门前转悠。一家家的青石墙壁,墙壁外是一丛丛的葡萄藤,一粒粒的葡萄青青的,酸酸的。
      有一天,我们在一个教室里看电影《圆明园》。我爷爷突然来了,他把我喊出来,问我要钥匙:“我打发恁弟弟来跟你要钥匙,恁弟弟半路上掉进北荆堂的水池子里头,把头给磕破了。”北荆堂的蓄水池一直是干的,我弟弟掉进去,肯定是摔坏了。
      我把钥匙给我爷爷,我爷爷回家去了。我弟弟摔破了头,我却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我是回家呢,还是在学校看电影呢。我居然决定留在学校看电影。那时候,我还愚蠢地认为集体活动意义非凡,我不看《圆明园》会给我的人生留下巨大的遗憾。
      等我放学回到爷爷家,看到了我弟弟,他的头上包着一层白布,不闹也不哭。
      我妈妈见了我,说:“鸿雁去找你要钥匙,掉进北荆堂的水池子里头了。”
      我说:“他怎么不好好走路的?他是怎么掉下去的?”
      我妈妈说:“恁弟弟说,他在水池子边上走着玩儿,一不注意掉下去了。幸好北荆堂的恁一个大娘挑着挑子路过,听到小孩儿喊‘救命’,才把恁弟弟给救上来的。恁大娘还夸鸿雁聪明,人家把他救上来,他还知道问问人家是谁。小孩儿,也说不清。别是咱得罪了人,人家故意想害恁弟弟的吧。”
      这以后,我妈妈每天给我弟弟煮上一个鸡蛋:“恁弟弟淌了不少血,要给他补补营养。恁爷爷到底不行,恁弟弟摔破了头,他也舍不得给他冲个鸡蛋茶喝喝。我看他没人儿帮忙,我去给他帮忙,晌午我自己回来烧点盐茶,泡点煎饼吃。我寻思着恁姊妹仨跟着他吃,我就不搁他家吃了,给他省点粮食。我从他家出来的时候,恁爷爷瞌醒着脸,理都不理。”
      我爷爷家盖屋,没有人帮忙。我二爷爷家的二叔秋生,推着小推车来,忙前忙后,搬石头,磊墙,样样都干。二叔帮着爷爷干活儿的时候,我爷爷的脸本着,不吭声儿,对二叔也不热情,倒像是二叔欠了爷爷的。
      我回到家,跟我妈妈说:“妈妈,俺秋生二叔好心好意地给俺爷爷帮忙,俺爷爷怎么还不理人家的?”
      我妈妈说:“这几年,恁爷爷觉得他年纪大了,想把地租出去。吕二跟恁二爷爷两家都有意。恁二爷爷一家碍于不搭腔,不好开口。恁秋生二叔就想着,恁爷爷能看在他帮着他盖屋出力的份儿上,能把南大地的那块地,租给他家,他家好把恁爷爷的地跟他自己家的地,合起来,种大棚。恁爷爷不喜恁二爷爷一家,不想租给他家呗。”
      我说:“我觉得俺爷爷应该租给俺二爷爷一家。旁人不说,就是俺二叔,人家还能来帮着俺爷爷干点活儿。是个帮手,多好啊。”
      我妈妈说:“就是的。谁知道恁爷爷怎么想的。吕二跟恁二爷爷一家还有仇。”
      我说:“有什么仇啊?”
      我妈妈说:“恁二裙姑之前经吕二介绍,说给了他在萝村的小舅子。八月十五,吕二的小舅子挑着一挑子东西来送节礼。那时候,他们还没结婚,恁二爷爷办好了好酒好菜招待,找了一群叔叔大爷妻侄小舅子来陪大客。开席了,人家让吕二的小舅子坐上席,那货就真个儿大大方方地坐到了大席上了。你说,这不是七叶子(傻子)吗?头一回到丈母爷家送节礼,一桌子的叔叔大爷妻侄小舅子,哪个头脑正常的男人敢坐上席啊。”
      “人家又劝他喝酒。他高高在上,喝地醉不拉几的。恁二爷爷看不下去,劝他说,‘恁哥,你少喝两盅吧。’哪知道吕二的小舅子说,‘恁凭什么让我少喝的?我自己带来的酒,恁不给我喝!’恁二爷爷一看,这个人是个双料的‘七叶子’了。等到他酒饱饭足以后,恁二爷爷把他带来的点心、酒肉,一块儿拾掇拾掇,都给他挑了回去,把这门亲给断了。”
      “吕二知道了自然不高兴。有一回,恁二裙姑在家东干活,碰到了吕二。吕二就开始找茬,骂二裙姑,‘不跟人家了,还觉得自己亏啊,你又没跟他睡!’恁二裙姑虽然个子小,但是性子也烈。二裙姑就回嘴说,‘恁家兴(婚前一起睡)这个,俺家不兴。’”
      “吕二听了恁二裙姑的话,窜过来,骑在恁二裙姑身上,一顿拳打脚踢。把恁二裙姑给打团了。恁二爷爷家的人后来把恁二裙姑拉回来的。可怜!”我妈妈同情地说。
      吕二其实长得缩头缩脑,用今天的审美来讲,有点像光头强。可是二裙姑一个大姑娘,哪里是吕二的对手。吕二携私报复,把对二爷爷家的怨恨都打在了二裙姑的身上。
      二爷爷家没有身强体壮的男丁,二裙姑没有能为她出头的弟兄,这件事当然不了了之。二裙姑因为不嫁给一个傻子,被人痛打一顿出气,吕二当然也不用赔偿坐牢。
      吕二的为人我自此知道了。我很同情二裙姑。当年,我爷爷自然是知道这件事的,他应该很高兴吧。他只知道兄弟阋于墙,二爷爷家的不幸就是他之大幸。或许二爷爷家对我爷爷家的事,也是同样的想法吧。他们不知道的是,强拳之下血泪纷飞的,是弱者的身躯,被人践踏辱骂痛哭呻吟的,是宋家的儿女。
      吕二的为人除此之外我了解的不多。但在他狭长又弯曲的鞋拔子似的黑黄色的脸上,在他始终带着笑意的溜溜转的眼睛上,我看到了鬣狗一样的凶残和狡诈。这正像他的儿子,那个比我小几岁的男孩子,那个同样一脸笑容又同样凶淫的男孩子。他当时才只有八九岁,他躺着鼻涕骑在丽娜身上,□□着晃动屁股的样子,我至今还记得。
      秋生二叔很老实,种地、干活都很勤快,就是因为个子矮,一直没有媳妇。他在他自己家干活的时候,也是吃苦耐劳的一把好手。经常见他推着装地满满的山芋秧子的小推车,伸着膀子,低着头,撅着腚推车往前走。因为他个子矮小,一大车山芋秧子挡住了他的头。
      “只看到满满一车的山芋秧子动,看不到后头推胶车子的。他一家子都这样,长得跟个炮弹似的,一把攥住两头不冒。”爷爷老是这样讽刺二爷爷一家。
      我爷爷家的老屋本来是三间,我爷爷家,跟老娄奶奶家,本来隔着一条路。重盖了以后,我爷爷的屋变成了两间,跟老娄奶奶家的屋挨在了一起,中间隔着一道墙。石头是原来的石头,屋梁也是原来的梁头。屋梁上的高粱秸扎成的把子也是现成的旧有的,只屋顶上的麦草,自己准备就行了。我爷爷打理完那些长长的高粱秸把子,又去理麦草,他把麦草理地整整齐齐。等石头磊起来,梁头架起来,麦草铺上屋顶,这个屋也就盖起来了。庄稼人盖屋,真是好打发。石头,高粱秸,麦草,都是土里生土里长,这些,光靠自己动动手就能扒拉出来了。
      爷爷的新屋上梁的时候,大队书记战海召集庄里的壮劳力,给爷爷上了梁。战海大叔从大队里出了钱置办饭菜,秋生二叔去买了猪肉、“春不老子”,和大馒头。
      上梁那天晚上吃饭,战海大叔也去了。一桌子年轻力壮的小青年在庄西头我们临时的屋里吃饭。
      战海大叔站起来给大家敬了酒:“我代表俺大爷,谢谢大家!”
      “哪要谢!俺姑老爷的事儿,俺本来就该来给帮忙的。”结实笑着说。
      那个年月,人们都还很朴实,给人家帮忙干活儿,只管饭,没有钞票补贴。我爷爷的家被拆了,全靠我爷爷自己带着小孙儿重盖,三间屋变成了两间。我爷爷也没有任何补贴。我爷爷也不知道问,有没有补贴。我爷爷家上梁多亏了战海大叔找人帮忙。战海大叔对我爷爷还不错。至少他没打过我爷爷,更没打过我爷爷的脸。
      对于我们来说,被拆掉的三间老屋,被压缩成两间,在原址上重新盖起来,虽然有点折腾人,但是,能够又重新盖起来,能够让我们有个窝,我们已经心满意足了。
      爷爷的新屋盖好了,我用一整子香烟的红色的包装壳子,缝了香炉似的一个大红灯笼,我爷爷把它高高地挂在梁头上。那是大鸡香烟的包装壳子,上头挺立着一个个老公鸡,红红的,挂在屋里,显得很吉利。
      是的,我从小就会做针线。那时候的很多女孩子都会做针线活儿。我会自己缝沙包,自己缝破了的衣裳,自己缝袜子。
      我缝好了那个大红灯笼,就脱下袜子来给自己缝袜子。
      “缝袜子的时候,疙瘩头儿要打在外头,这样不硌脚。”我妈妈跟我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再三年。”
      那时候庄里开了一个小学堂,就在我爷爷家左前方,在我三叔跟我奶奶曾经借居的那个院子里。庄里没出嫁的一个大姑娘在里头教小孩读书。战海常在那过来过去。我们有一次,看见战海,也看见她了,好像是战海跟人喝酒吃饭,让她也去,她推说不去,战海非让她去,手还搭上了她的肩膀。
      战海这个名字听起来怕人,但是,他对我们这些小孩子还行,没揍过我们,也没骂过我们。我们看见了他,规规矩矩叫一声“大叔!”
      “哎!”他干脆利落地答应一下,从来没有装作听不见或者看不见。所以,我隐隐觉得,战海叔,其实并不是他们说的那么坏。至少,他对我们一家还好,他没打过我爷爷,也没打过我爸爸妈妈。
      我爷爷年轻的时候结过扎,推说他腰疼,不怎么去地里干活儿,主要是在家里带我,地里头的活儿,都是我奶奶、我三叔干地多。我奶奶走了以后,我爷爷没办法,只好一个人种地推车。夏天,爷爷穿着凉鞋、大裤衩子,攥着车把儿撅着腚往前拱。
      庄西头儿的吕二说:“老东西,老嫲嫲在的时候不干活,老嫲嫲走了,自己穿着大裤头子往前拱。”
      等我爷爷决定自己的地花落谁家的时候,他并没有把地租给秋生二叔,而是租给了从不来帮他干活的吕二。我爷爷盖屋那么缺人手,吕二压根儿就没来帮我爷爷干过活儿。我爷爷偏偏就把地租给了他。
      吕二虽然没帮过我爷爷,但他很会说话。
      他跟我爷爷说:“大叔,你看!你盖屋那会儿,我也想过来给俺大叔帮忙来,可是我实在是太忙了,没有一点儿空儿啊!我一心想着,等我忙完了,我赶紧来帮着俺大叔盖屋!谁知道,等我忙完,你早就把屋盖好了!到底是俺大叔!不愧是宋老师儿!细石匠!干活儿利索!”
      我爷爷听了吕二的话,乐地哈哈大笑。吕二就这样把我爷爷的地给接手了。
      收麦子了,吕二推着两袋子粮食给我爷爷送来。
      我爷爷见了他的面儿,乐地哈哈大笑:“俺儿来孝顺恁爹啦!”
      吕二边撅着腚把胶车子往我爷爷屋里推,边甩他一句:“嘿!老家伙!”
      一个妻离子散的老头子,谁会儿看得起呢。我清楚吕二是个狡猾暴戾的人,他对爷爷必然不如二叔忠厚。可是爷爷一意孤行,谁也没有办法。
      秋生二叔想不开,就想来跟爷爷说道说道。他其实还是想说通我爷爷,让他把地租给他家。二叔搬把椅子,坐在我爷爷堂屋东边门框下,用他一贯温和的声音,细声细气地跟他大爷说话。
      “大爷啊,你看,你盖屋的时候,我帮你出恁大的力,恁怎么能这样对我的?”二叔温温和和地说。
      “哼!我盖屋的时候,恁爹恁娘离地那么近,天天搁这儿过来过去,没来搭一下手儿!”我爷爷恨恨地说。
      “俺爹俺娘没来帮忙,我来给你帮忙还不够吗?我搁这儿给你帮忙,俺爹俺娘过来过去的,也没说什么。这说明我来给你帮忙,他们是同意的。”二叔说。
      “你不来给我帮忙,我自己也能干完!我顶多是晚几天上梁!”我爷爷说。
      “大爷,你盖屋的时候。南北荆堂,除了我,谁来给你伸一下手儿了?再怎么说,咱也是一家子。你把地租给我,我能亏了你啊?”秋生二叔说。
      我看看二叔,我心里想,二叔说的对呀。是应该租给我二叔啊。可是我爷爷就是不发话,我当不了我爷爷的家。
      “哼!我对老二一家是够够的!他一肚子坏水!恁爷爷在的时候,年纪大了,来不及了,搁当天井里拉了一泡屎,老二就去凶恁爷爷,还让他自己拉的自己吃喽!最后是我去给恁爷爷锄的!恁大娘走就是他坏的!我把地租给谁我都不租给他!”我爷爷恨恨地说。
      我的爷爷,对他家,心里有解不开的疙瘩,任凭二叔如何开解,他就是死活不松口。爷爷只记得二爷爷一家的不好,根本不买二叔的账。仿佛,他通过此事狠狠地打击报复了二爷爷一家。从此以后,二叔也不来帮忙了。
      我认为这是我爷爷干的一件很愚蠢的事情。他那时候已经孤立无援了。他应该跟二叔结成同盟的。他那时候大概没有料到,他的三个小孙儿后来都离开了荆堂,离开了他。他最后只剩下孤家寡人了。
      吕二除了见面时逗地爷爷哈哈大笑,是不会给他任何帮助的。我把这事儿跟我妈妈说了。
      我妈妈说:“恁爷爷不该把地租给吕二的,恁秋生二叔帮他恁么多忙。恁二爷爷一家虽然没去帮忙,但是人家也没拦着恁二叔。人家过来过去,看着恁二叔去给恁爷爷帮忙,人家都不管,人家就是让恁二叔去给恁爷爷帮忙的。恁爷爷应该把地租给恁二爷爷的,他把地租给恁二爷爷,他以后碰上什么事儿,说什么,恁二叔也会帮他。他这回好,把恁二叔也得罪了。小老头不明白,蒸不熟煮不烂。给个尿泡不知道轻,给个磨台子不知道重。”
      我爷爷跟我二姑虽然在过年的时候达成了和解,但是终究是父、女不能两立。没过多久,被战海叔强行搭建起来的父女的桥梁再次崩塌。
      年后,不冷不热的天气,二姑夫不知因为何故,又跑到我爷爷家门前,来骂我爷爷了。二姑夫坐在吉祥大哥屋后头的石头堆上,怡然自得地对着我爷爷的大门骂着。我从外面回家,看地清楚、听地真切。知道二姑夫在骂我爷爷。
      “宋金平,你真不是个人东西!”我二姑夫骂着。
      我爷爷在家里,因为聋了,知道有人在骂,就不出去。二姑夫一直在骂。爷爷一直聋下去。
      “你敢出来吭一吭声儿,我就揍断你的狗腿!”二姑夫骂着。
      “骂谁的?咱不出去!”我爷爷耷拉着眼皮跟我说。
      我爷爷是个聋子。大家都知道,爷爷好像是装聋。大家也知道。据说,有一回,二姑在门外喊门,喊多少回“开门”都无人回应。最后二姑急了,喊了一声“爹!开门!”大门立马应声而开。这次,二姑夫前来骂阵,爷爷又聋地厉害了。我知道爷爷应该知道,门外是二姑夫,二姑夫是在骂他来。只是形势不允许他不聋,爷爷此时出去,必定被二姑夫苦打一顿。
      爷爷四面楚歌,连救驾的人都没有。好汉不吃眼前亏。爷爷只好继续聋着。
      我看不下去了,又没本事让二姑夫离去。我那时也就十多岁。
      过了半天,我才出去,跟二姑夫说,“行了!二姑夫,别骂了!”
      二姑夫压根儿就不理我。好在,二姑夫还没有打我、骂我。他还是悠哉悠哉继续骂着我爷爷。
      “哎!我就喝着小酒儿,天天骂你!”二姑夫说。
      我爸爸如果还在,我二叔如果还在,二姑夫还敢这样吗?虎落平阳被犬欺。惶惶如丧家之犬。爷爷就像一头大势已去的老狗,拖着如柴的瘦骨,秃噜了皮,秃噜了毛,踽踽独行,无人问津了。谁想去欺负他都是可以的。
      有句话叫“你不就看我好欺负吗?”“你除了欺负我还欺负谁呢?” 这样的话很天真,很好笑。说这话不是废话吗?谁让你好欺负呢?既然你好欺负,人家不欺负你欺负谁呢。人家欺负你,就是你没本事啊,没本事不是活该被欺负吗?甭管你是鳏寡孤独,还是老弱病残。人家欺负你,你就活该被欺负了。你就得受着。外人不但不同情,还觉得就你那熊样儿,活该你被欺负,你就得被欺负。优胜劣汰,物竞天择。强者生存。这是自然法则。
      我突然明白了,很多人家想生儿子,想要多生几个儿子的原因了。到底是儿子架势啊。有几个儿子在门前站着,谁还敢这样欺负呢。只是我爷爷的两个儿子,他们死地太早了。只是,我爷爷,他的儿子闺女,对他视若寇仇的,太多了。他的两个闺女和他的小儿子都不喜欢他。骂他的可是他的亲闺女婿啊。这话儿是怎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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