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千千结

　　用饭时分，曌启攸见那黑袍人独坐一桌，刚好对面还有个空位，便端着食盘走了过去。她在对面坐下，大口吃着饭菜，却见黑袍人如雕塑般端坐不动，隔着面具与桌上的饭菜“相望”。

　　曌启攸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冒昧，许是打扰了对方用饭的规矩。她歉意上脸，端起食盘另寻它座。

　　待她离开，黑袍人的眼珠在面甲后轻轻转动，确认身旁无人后，突然出手如电——戴着手套的右手将饭碗利落地往袍内一送，只听“嗖”的一声轻响，碗再取出时已是空空如也，整个过程不过眨眼之间。

　　曌启攸刚寻到位置转身落座，便在不远处瞥见这一幕，手中的筷子微微一顿。

　　饭后，尚冉将曌启攸唤至廊下僻静处。
　　“俩日后，你去缅沙市执勤。”尚冉负手而立，目光却不如往日锐利，“那地方鱼龙混杂，是个难啃的骨头。”她顿了顿，语气刻意放缓，“新人里头，我最看好你。正适合给你锻炼锻炼。”

　　“您确定吗？”曌启攸微微蹙眉。倒不是害怕，迎难而上，她对自己有信心，也乐意去拼一拼，闯一闯。只是，她总觉得今日的尚队有些古怪——平日里虽威严却不失分寸，此刻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刻意，连负手的姿势都显得“装模作样”。

　　尚冉转过头来，目光闪烁。

　　这事事发突然，说来话长。

　　局里没人愿接缅沙市的差事，历来都是她与李茯恩两队人马轮流排班。前日李茯恩突然邀她饮酒，说是得了坛陈年佳酿要共赏。

　　“尚队近日操劳，我看着都心疼。”李茯恩说着，手就搭上了她的肩头。

　　尚冉当即警觉——这人何时与她这般殷勤过？她不动声色地取出随身携带的器具，作势要试毒。

　　李茯恩见状柳眉倒竖，一把夺过酒盏仰头饮尽：“喝不死你！”酒液顺着她唇角滑落，在衣襟上洇开深色痕迹。

　　酒过三巡，李茯恩见她眼神迷离，便凑近耳语：“只要签了这巡差文书往后就不必这般辛苦了......”
　　那是一份申请全全巡视缅沙的呈文。

　　温热的呼吸拂过耳际，尚冉强自镇定，指着文书含糊道：“这条...写得不够明白。”她不知道李茯恩要做什么，不过，她不会让其得逞，于是顺势握住李茯恩执笔的手，“来，我教你怎么改...”

　　李茯恩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亲近搅得心绪微乱，待要抽手，却发现尚冉五指扣得极紧。
　　烛火摇曳中，两人就这样“手把手”地改了半晌文书，墨迹在宣纸上晕开朵朵残梅。
　　等李茯恩回过神时，巡查权早已易主。

　　不过这样一来，所有担子都落在了尚冉肩上。既要重新安排人手，又要提防李茯恩暗中作梗。思来想去，曌启攸这个新人最是合适——既不会牵扯队内纷争，又确实是个可造之材。让她去，两全其美。

　　“就这么定了。”尚冉轻咳一声，转身欲走，又像是想起什么，”对了，虞荆声与你同去。”叫来虞荆声让两人熟悉熟悉。

　　虞荆声微微颔首，面具后的目光与曌启攸短暂相接。

　　待尚冉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长廊尽头，曌启攸才得知这位同僚的来历。

　　虞荆声一直想要进入鹰犬局。虽资质平平，但胜在肯下功夫。在“气”修上难有建树，便就在机巧之物上多费些心思。

　　“练气...没天赋。”虞荆声的声音透过面甲传出，带着闷响。她取出一枚改造过的柳叶镖，镖身上的气孔排列成特殊图案。“只能...这样补。”

　　虞荆声出身工匠世家，家中大郪郪是城中最好的铁匠，二郪郪精通机关制作，三郪郪则擅长毒理研究。全家上下各方助力让她进入鹰犬局。

　　为了通过鹰犬局的考核，虞荆声每晚鸡鸣即起，苦练到星斗满天。她不挑食不贪睡晚睡，硬是把体格练了出来。同时还研究奇门暗器，以弥补修为不足对暗器掌控的缺陷。那些特制的飞镖、改良的袖箭，都是她钻研的成果。

　　曌启攸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望着眼前这个遮得严严实实的同伴，黑袍之下是看不透的神秘，面具后透出的目光沉静如水。她心头一阵悸动，这不正是前世在各种影视里才会出现的——神秘的暗器大师么！
　　“幸会。”她压下心头的激动，郑重地抱拳行礼。
　　虞荆声短暂迟疑后，面具下传来简短的回应：“虞荆声。”
　　“曌启攸。”
　　话音落下，两人便陷入了沉默。曌启攸垂眸盯着青石板上的纹路，虞荆声则低头整理着袖口的暗器囊。演武场上的风声格外清晰，远处传来其她队员训练的呼喝声，更衬得此处的寂静有些难堪。

　　...冷场了。

　　这是曌启攸离家后第一次遇到需要主动与人交流的场合。尹煦悦不算——她自来熟得很，从头到尾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小迟也不算——一开始有尹煦悦在中间热场，不需要她费心找话题。

　　忽然有些想念尹煦悦了。若是她在，此刻定会围着虞荆声问东问西：“你这面甲戴着闷不闷？”“黑袍底下藏了多少宝贝？”说不定还会伸手去摸人家的机关暗器。

　　想到这里，曌启攸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这个细微的表情被虞荆声看在眼里，面具后的目光闪过一丝疑惑。

　　就在这时，曌启攸忽然福至心灵，学着尹煦悦平日里的样子，指着虞荆声腰间一个造型奇特的铜管问道：“这是...？”
　　虞荆声愣了一下，随即轻声解释：“烟幕筒。”

　　虽然只有寥寥数语，但总算打破了沉默。两人顺势交谈起来，断断续续，总算不再是一片死寂。

　　“我一早就注意到你了。”虞荆声的声音从面具下传来，隔着几分沉闷，“为进鹰犬局...我准备了很多年。”她抬手调整了一下面具的位置，“这身打扮在城里会很扎眼，但在缅沙市很寻常。尚队招我进来，就是最近那边缺人。”
　　她顿了顿，“不像你，你很厉害...”
　　她说这些时，手指一直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暗纹。眼底闪过惘然，与穷尽十余年寒暑的自己相比，眼前之人是如此锋芒。

　　曌启攸安静地听着，感到一阵莫名的不自在。
　　这样直白的称赞本不稀奇——若在茶楼酒肆间，她大可抱拳一笑了之；若是长辈的勉励，道声“谬赞”也就揭过。但偏偏，说这话之人是她要一起行动的搭档，而且，是如此真诚又谦卑的语调剖白。

　　她能听出来虞荆声话语背后的局促。她从未想过要成为衡量别人的标尺，此刻却被迫站在了这个位置。对方没有恶意，谦卑又真诚。但正是因为这样，才让她喉间发干，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应。

　　难道要说自己不过是遵循师训、勤学不辍？可哪个修行者不是这样走过来的？
　　坦然承认天赋，未免显得轻狂；若要否认，又实在违背本心——自从踏出了家门，发现自己确实比旁人领悟得快，这是不争的事实。况且她最不耐这般迂回周旋。吐纳间气息滞涩。

　　晨曦的光斜斜投射下来，恰好落在她站的这块地砖上，勾勒出她边缘清晰的影子。而虞荆声的影子则被树影切割成斑驳的形状，模糊在地缝边缘。

　　人际交流第一课就这样失败了...
　　才怪。

　　抬头一片晴朗。

　　曌启攸恍惚间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变了。若在往日，这般琐碎的情绪涟漪，根本不值得她在心头辗转半刻。

　　从前，她是世间最从容的看客魂，喜欢随着人潮进入影院。跌进一方黑暗，在光影浮动的狭小天地间，与素昧平生的人们一同呼吸，一起看着光影流转，为别人的故事或悲或喜。

　　当灯火重明，人声如潮水般涌起，她听着四周沸腾的慨叹与争执，仿佛听见人间百态在耳畔沸腾。一如她游历世间，作为一个观众，看真实人间的悲欢离合。那时，她与观众，在“观看”这一刻，是相似的。

　　而如今，命运将她猛地推向了银幕，灯光骤然打亮。她不再是观众，而是成了戏台上的角色，规则的桎梏、人情的网罗，一举一动都被牵绊。她第一次开始走自己的“人”生。

　　这束缚感如新裁的衣袍，拘束却未尝不妥帖。只是她不得不收敛起过往无所谓的随性，要开始学着审慎思量。

　　当然，有时候这也可能导致她会过度思考和补脑幻想。就像现在。做一个沉默的的思考者可不能帮她走出窘迫的现状。

　　若要人在光下不落影子，除非令光铺满天地，浸透每一处罅隙，令幽微无所遁形；又或者让人自己走进煌煌日心，不再踟蹰于明暗交界的混沌地带。

　　曌启攸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脚步，让树影隔在两人之间，让她们的视线终于能够平齐——一个并肩而立的角度。

　　“阁下...”她望向那袭黑袍，“倒与在下初时所想殊异。”

　　面甲微微偏转，自阴影间显出的那双眼眸，无声相询。

　　“初见时神秘清寂，气度凛然，颇有拒人千里的疏离。”她话音稍顿，唇角逸出一缕莞尔，“岂料...不见一点儿架子。”

　　“此言该谓你才是。”虞荆声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袖间暗纹，声线透过银砂面具略显得沉，“演武场上凝刀如霜，目不旁视，是孤锋。”

　　曌启攸闻言一怔，笑道：“那般情状...”她垂眸摊开掌心，“一投入就会绷着脸。”那两人说她总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一番深聊下来，曌启攸发现虞荆声谦逊纯是教养好，事实上自信又强大，傲之有物。和与生俱来，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整个人就是张扬本身的尹煦悦不同。

　　倒也难怪。能十数年如一日为其志付出心血，潜心钻研暗器之道者，心志岂是寻常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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