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囚夏

　　老城区的逼仄巷口停着一辆黑色劳斯莱斯，犹如撕裂这片寂静的猛兽，路灯下的枝桠洒落一片斑驳的阴影。

　　谢书衍面无表情地靠着后座，似乎连同车厢的空气都紧张起来。

　　“少爷，到了。”驾驶座的赵远出声提醒，透过后视镜暗暗看了眼后方的少年。

　　谢书衍穿着一身黑色，衬得肤色越发的白，下颌线条紧绷，那双没有情绪的眼睛此刻凝着层看不透的深沉，越是冷静越吓人，看起来像匿在黑暗中蓄势扑食的猛兽。

　　赵远掠了一眼便收回视线，他跟了谢家十几年，还是第一次看到谢书衍有这幅模样，危险得让人不敢直视。

　　“远叔。”谢书衍撩起眼皮，“有件事麻烦你。”

　　赵远把脊背绷紧，说：“少爷，有什么事直接吩咐我就行。”

　　谢书衍盯着他的眼睛，“我不想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

　　这句陈述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性。

　　赵远会意点头：“明白。”

　　老旧的楼道蔓延着潮湿的空气，声控灯骤然亮起，谢书衍站定在斑驳的门前，抬手敲了两下。

　　屋内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门内停顿了几秒，门锁才咔嗒转动。

　　谈尧打开门时还冷脸皱眉，却在看清来人之后瞬间僵住了，愕然和紧张在他眼底翻涌。

　　玄关顶灯像层毫无温度的冰膜，落在男生脸上，谢书衍整个人裹着外面的寒气，肩头还落着些未化的雪絮，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看得谈尧喉结发紧。

　　“你、你怎么会在这？”谈尧本能地攥了攥掌心里的金属门把，露出微不可察的慌张。

　　谢书衍看他几秒，问：“哪只手。”

　　谈尧下意识把左手往后藏，又觉得于事无补，干脆主动撩起袖子给他看，云淡风轻道：“就小伤口。”

　　谢书衍垂下眼，目光先落在少年动脉处的两道旧疤，顿了片刻才移到缠在腕骨的纱布上。

　　他没说话，谈尧干巴巴地綣了綣手。

　　虽然对方的表情没变化，但谈尧感觉这人好像很生气，他没见过谢书衍这种状态。

　　“走之前我说过什么。”谢书衍抬起眼审视他，声音沉而冷：“你脑袋是摆设，还是突发性萎缩？”

　　“到现在还听不懂人话。”

　　谈尧被盯得不耐烦地偏开头，自己理亏在先，火气憋在胸腔发不出来，最后只闷闷地挤出一句：“冷死了，你他媽先进来。”

　　说完，他主动侧身让开通道，指腹无意识地扣着门把，似乎有些纠结和局促。

　　“蠢货。”

　　谢书衍面若冰霜，居高临下地扔下这句话，才迈步进屋。

　　屋内太过安静，仿佛连空气都因为他的存在而凝滞，十分钟过去，谢书衍冷着脸一言不发，谈尧头一次感觉到这栋小房子竟能有这么沉的压迫感。

　　他在客厅骑虎难下地纠结了会儿，最终理亏感占了上风，勉为其难地倒上杯热水，慢吞吞地挪进卧室。

　　那人垂颈正坐，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最后敲下几个字，像在回复信息。

　　“喂！”谈尧喊了声，语气硬邦邦的，带着几分被迫服软又不甘心的脾气：“喝水吗。”

　　谢书衍撩起眼皮，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脸上，既不吭声，也不伸手，就这么意味不明地盯着他。

　　谈尧被这个眼神压得后背发麻，他不习惯哄人，明明想说些什么，喉咙却跟堵着沙子似的，又涩又重。

　　犹豫半晌。

　　他绷着下颌，把水往桌上一放，桌面发出很轻的碰撞声，男生滚了滚喉结，伸手去拽谢书衍的手腕，指腹缓缓蹭过冷硬的腕骨，硬着头皮解释：“我开始没想动手，他太恶心了。”

　　“更不知道他会带刀。”

　　谢书衍仍沉默，没半点要接话的意思。

　　谈尧喉咙愈发干涩，那些难以启齿的话在舌间碾了几遍，又被强烈的自尊心硬生生咽回去。反反复复，最终还是在他的直视下败阵。

　　“谢书衍。”他垂着眼皮，声音也低下几分：“我脑子没进水，也没突发性萎缩。”

　　“今晚的事——”谈尧顿了顿，指节无意识地收紧，“我忍了，但没忍住。”

　　“你别生气。”

　　最后四个字几乎是混在齿间钻出来的，僵硬又别扭，与宿主那张冷脸产生鲜明的反差。

　　房间里静的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谈尧听到耳旁有什么动静愈发强烈。

　　是自己胸腔里那颗加速跳动的心脏。

　　谢书衍一动不动的目光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潭水，看不出情绪。

　　谈尧浑身不自在，心跳被眼前这张帅脸冲击得乱七八糟，一周没见的压抑，此刻的烦躁，憋闷，混着某种说不清的冲动搅成一团，烧得脑子发麻。

　　他想了想，决定服从身体欲望，忽然俯下身去亲他。

　　谢书衍没躲，任由对方落下一道蜻蜓点水的吻。

　　在谈尧退开距离的刹那，谢书衍突然用虎口掐住对方的下颌，沉静的目光在他脸上打量几秒，终于开口：“痛不痛。”

　　声线仍是冷的，但那股沉甸甸的胁迫感褪了几分。

　　谈尧直起身，扫一眼自己的手，轻描淡写道：“打了麻药，没感觉。”

　　虽然药劲过了，伤口正一跳一跳地泛着痛，但他早习惯了忍痛，这点疼连皱眉都不需要。

　　谢书衍忽然伸手，一把将人拽进怀里，手臂环上他的后背，呼吸贴着谈尧的耳朵，不由分说道：“仅此一次。”

　　语气低冷，强势得像带着几分赦免性的命令。

　　谈尧下意识想骂人，话到嘴边又化成了一个冷冷的哦字。

　　夜色浓重，窗外的冷光被白色窗帘拦住，卧室内整片空间都透着浓郁的暗蓝色。

　　一米五的单人床上，两个身高腿长的少年紧贴着平卧，谈尧的右手僵在被褥里，清晰地感受着对方传来的体温。

　　第一次完整地躺在这张小床共度整夜，陌生的认知让谈尧不自觉地浑身紧绷，根本毫无睡意。

　　谢书衍安静地躺在身侧，连呼吸都轻不可闻，太过安静的氛围里，谈尧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吓人，他偷偷瞥了眼身旁之人，谢书衍的侧脸在昏暗的空气中透着冷调的白。

　　根本看不清，但直觉告诉他，对方没睡着。

　　谈尧小心翼翼地翻身，改为侧躺的姿势，距离突然拉近，空气中盈满了熟悉的味道，谢书衍穿着他的衣服，棉质布料沾染的洗涤剂味掩盖了宿主原本的衣襟香。

　　谢书衍明天就走，所以今晚是看到群消息后，特意抽时间赶回来的？

　　这个沉甸甸的念头在谈尧脑海里转了一圈，让他的指节无意识地划过床单，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别扭，满足，不舍，纠结，他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矫情。

　　谈尧盯着眼前模糊的轮廓，突然有点怀念对方身上那股好闻的香味。

　　“你家用什么洗衣液…”谈尧冷不防开口，声音被黑暗放大得异常突兀，他立刻就后悔了，咬牙暗骂了句傻逼。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就在谈尧以为对方不会回应时，谢书衍冷冽的声音突然撞进耳膜，“香雪兰。”

　　被褥轻动了动，他不紧不慢地侧过身来。

　　谈尧心跳骤然一紧，即使看不清，也清晰地感觉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脸上。

　　指节无意识地攥紧被角，谈尧突然觉得房间的温度太高，后背似乎闷出了一层薄汗，皮肤有点粘。

　　“哦。”谈尧闷闷的声音漫进彼此的呼吸间：“挺好闻。”

　　空气再次凝滞，对方似乎没有再接话的意愿。

　　谈尧以为无聊的话题就此结束，刚合上眼，谢书衍却又开口：“手腕的疤，怎么弄的？”

　　这句话犹如一把锋利的小刀，毫无预兆地扎进谈尧最敏感的神经，他呼吸骤然一滞，浑身肌肉紧绷，连指节都僵住了。

　　空气迅速凝固，连呼吸声都消失。

　　某段记忆如惊雷在脑海里闪现。

　　14岁的某一晚深夜，他蜷在逼仄的浴室角落，花洒的冷水混着鲜艳的血流在瓷砖上蜿蜒。少年垂着头，面无表情地数着自己越跳越慢的心跳，意识渐沉，明明只差一步就解脱了——

　　可脑中却骤然闪过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走马灯。

　　涣散的意识猛地挣扎起来，带着濒死的本能。

　　他看见谈辰那张冷血而疯狂的脸，男人醉醺醺的踹他肚子，又粗暴地拽起他的头，嘴里含混地咒骂着：“你也想跑？”“你和她一样都是我的东西！”“她就算逃到天边，你身上流的也是我和她的血！”

　　下个瞬间，

　　他又看见自己被锁在狭小房间里，脚踝的铁链在挣扎中磨得血肉模糊。黑暗中，只有谈辰摔砸东西的巨响，和不断落在身上的鞭痕。

　　那时候总有个声音会在恐惧中冒出来，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但，每次这个念头都会很快被抹掉：爸爸是恶魔，她回来也会挨打的。

　　后来他又渴求：会有人救自己吗？

　　最后只剩一个声音：好痛啊，痛到想要快点死掉。

　　夜很安静，谈尧沉重的呼吸越来越清晰。

　　谢书衍没再追问。

　　窗外的犬吠声突兀地闯进来，撕裂这片静谧而紧绷的空间。

　　“没人勉强你。”谢书衍动了动，手臂一伸将人揽进怀里，“睡吧。”

　　对方的语气里没带什么情绪，平静得仿佛刚才的话题只是随口一问。

　　谈尧思绪空白，只感觉那只手横在腰间，手掌隔着布料灼烧后腰处的皮肤，他被圈在突如其来的拥抱里，耳边是两人交错的心跳声，那些尘封已久的秘密争先恐后地涌上喉间。

　　体内有一股莫名的冲动推着他，此刻只想全盘托出，让谢书衍看清完整的自己。

　　—

　　谈尧感受着对方温热的气息，终于动了动唇，试着迈出了第一步。

　　“有一道是自己弄的，”

　　谈尧没带什么情绪，语气轻描淡写：“那时候不太想活。”

　　话音刚落，

　　他感觉腰间的那只手突然顿了下，谢书衍又问：“另一道。”

　　谈尧滚了滚喉结，声音艰涩，“我爸——弄的。”那个称呼在唇齿间转了转，带着说不出的生硬。

　　“他脑子有问题，有暴力倾向。”

　　眼前明明一片漆黑，他却又看见谈辰拿水果刀抵在他手腕的画面，刀刃压进皮肤的刺痛，血珠细细密密地冒出来——

　　谢书衍在黑暗中注视他，“脚呢。”

　　谈尧愣了愣，没想到他连这个也注意到了。

　　“小时候被锁过，他怕我跑了…”谈尧喉咙越来越紧，尽量压着呼吸：“就把我关在小房间里。”

　　“经常动手吗？”

　　“一开始经常，邻居报警之后就少了点，因为警方的介入，那人才勉强让我去上学，”谈尧说着，冷冷地啧了一声，“说他神经病吧，又知道怎么不留证据，发疯时怕我出声，就往我嘴里塞毛巾。”

　　“其实他划我手的时候，没觉得怕。更想一了百了，”

　　谈尧语气里带着扭曲的惋惜，“想不通他为什么突然反悔，送我去医院抢救，活下来又是过同样的生活。”

　　他恍惚记得，谈辰改了主意后，神经质地嘀咕过一句话，他没听清，只知道，自己突然连解脱的权利都没了。

　　“还不如死了，”谈尧说得干脆决绝，“没生下来才好。”

　　心底那些腐烂的伤口被重新撕开，却没再淌血，那些他曾绝口不提的东西，仿佛忽然找到了倾泻的出口。

　　谢书衍始终没说话。

　　又静了片刻，少年才接着说下去。

　　“他死的时候留了封信。”谈尧尾音开始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那时候小，看不懂，也不想看。”

　　“就因为那信，我被送进了新家。”

　　当时那种茫然又无限期待的心情，瞬间又漫了上来。

　　谈尧无意识地低喃：“他们说，要带我去找妈妈。”

　　那时候，整个世界都亮了。

　　当时那辆开往临市的火车哐当哐当摇了九个小时，他始终跪在座椅上扒着窗户，透明玻璃映出那张稚嫩的脸庞，正反复练习的微笑，他严谨控制着自己扬出足够真诚的弧度。

　　然后，他终于看见了她。

　　宋曼就静静立在出站口的灯光下，一言不发，神色毫无波澜。

　　谈尧却觉得她耀眼得像电视里的人，比梦里幻想过的模样，还要漂亮。

　　原来自己真的有妈妈。

　　他几乎是下意识挣脱社工的手冲过去，连练熟的微笑都忘了，就在指尖即将触到她衣角的瞬间，被一声命令钉在原地。

　　“就站那儿。”

　　“别过来。”

　　他骤然停步，慌忙上下打量自己的衣服，最后实在找不出什么，只好默默把手背到身后。

　　那道小小的身影，在稀疏的人流之中，默默低下头，真诚地道了一句歉。

　　他想，大概是自己太没礼貌了。

　　火车站出口的风很大，社工在与宋曼交谈着什么。

　　而谈尧垂着脑袋在懊悔，刚才为什么没控制好情绪，如果可以再来一次，他一定好好表现。

　　…

　　谈尧在这句话停顿很久，谢书衍能感觉到他后背的肌肉在微微发抖。

　　少年用力压下胸腔里翻涌的酸涩，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完全失去控制，“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我还很高兴。”

　　“像个傻子似的讨人喜欢，以为学习好、听话，就能换来点关怀。”

　　“当时真的非常努力。”

　　说到这儿，谈尧忽然觉得命运像个恶劣的玩笑，“那会儿遇见你，是脑子发育最健全的时候。”

　　谢书衍的手掌覆上男生的后背，力道渐渐收紧。

　　谈尧心脏的窒闷感跟着诉说的话语不断涌进脑海，直到有温热的液体悄然滑过鼻骨，才猛地惊觉自己竟然哭了。

　　他愣了一秒，随即狼狈地低下头，额头抵在谢书衍胸前，带着倔强和窘迫。

　　那些积压多年的情绪，此刻竟全部随着眼泪迸发出来。

　　接二连三，谈尧根本控制不住泪腺。

　　沉默许久。

　　谢书衍能清晰感受到胸前的湿意，呼吸不觉沉了几分，手上的力道很大，仿佛压制着什么即将失控的情绪。

　　“对不起。”

　　谈尧听见那道沉静的声音在黑暗中漫开。

　　这三个字让谈尧身体一僵，他想说“别他媽可怜我”，可又觉得这声名义上的道歉似乎包含太多汹涌而复杂的东西，带着难以言喻的悔意和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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