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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错
杜片笺在墓碑前,身体站得笔直,几乎僵硬。
石料是上好的墨玉,在斜阳下泛着幽冷的光,如同皮肤一样。边角被打磨得极其锋利,每一道线条都透着不容置疑地精准与昂贵。
然而,这片光洁的、昂贵的表面上,空无一字。
空气湿得像在下雨。
罗藏瑞仔细地看着杜片笺的侧脸,将枪收起来,轻声说:“我总是听着假话。我从一出生,他们就各种骗我。骗我是爸爸的孩子,骗我比罗藏器更强,骗我叫好多人妈妈,但其中没有一个是我真正的妈妈。其实,我没有那么生气,片笺。你说的是事实。其实她早就死了,我知道的。我和你一样,妈妈早就死了。”
罗藏瑞从西装口袋里捏出手帕,擦拭眼角,余光看到袖口的衬衫因为他之前的暴力开车而皱褶,又仔细地整理好。
“罗家独子和保姆,天才演奏家和职员,以‘不配’诞下的我和你,命运如此相同的我和你,有什么不在一起的理由?唉,我来带你见妈妈最后一面,往后,我们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
“为什么?”
“你听到的警笛声是真的,这里已经不能待了。不过你放心,一切不过重头来过,我依旧坐在牌桌上。”
杜片笺伸手碰了碰碑顶,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过来:“警察查到你是凶手了?”
“那倒不是。”罗藏瑞的嘴角缓缓向上,露出两排齐整的小白牙,纹路刻出轻蔑,“只不过是又一家疗养院倒闭了。哦,孔骄亘这老东西,每次一出事,溜得比兔子还快,身边还带着两个秘书助手,分身乏术啊。好了,外面这么冷,我们去教堂里面吧。”
陈旧木料在岁月中呼出微弱的清香,七彩玻璃折射出的阳光把石缝自下而上的阴凉压在地上,罗藏器站在门口优雅地将臂弯曲成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动作流畅而标准,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来吧。”他开口,声音低沉悦耳且不容拒绝。
杜片笺轻嗤一声,手搭在他的衣服上。
两人步伐一致,姿态完美,在教堂前这条短短的路上走过两边沉默的木制长椅,头顶上古老圣经故事。
站定在圣坛台阶前,罗藏瑞面向杜片笺,拉起他的双手,摸摸他的无名指,惋惜:“可惜我现在身边没有一枚戒指。不然,在你我母亲的注视下完成仪式,一定会幸福的。”
“你母亲?她在哪?”
“那里。”罗藏瑞指指右前方,壁画的旁边一尊洁白的大理石圣女像,面容慈悲,垂目注视着怀中同样洁白的匣子。
杜片笺仰头看着,眉目下压,罗藏瑞趁机抱住他,头靠在他肩膀上,环住他的手臂在背后调低手环,淡淡的酒味从他身边逸散开来,他也醉了般靠在杜片笺颈侧:“我好孤独,还有什么能消除孤独?那就是你。最后再看一眼吧,我们真的要离开了。”
“怎么离开?”
“教堂后面有一条暗道。警察追来只会发现我和你在车里燃烧。”
“去哪儿?”
“亚仙本,如何?”
“那真是。”杜片笺缓缓抬起双手,目视着圣女的眼睛,“非常好了。”
血珠在瑰丽的光斑中飞舞,泄出的信息素如同废弃的酒窖。
罗藏瑞立刻推开杜片笺,手闪电般摸向自己的后颈,不连续的疼痛传来,湿滑与温热从指间溢出。
杜片笺踉跄了两步,指尖的针头已轻微变形,他笑,没有丝毫克制,那颗唇下的小痣更成为这副表情最得意的标志,在光影中上移,是他胜利宣言上的私章。
“你竟敢—!”
罗藏瑞摸向后腰,动作因极致的愤怒而显得有些僵硬,却更快、更狠。他毫不犹豫地对准举起杜片笺,眼中的杀意比子弹更快地击出。
“砰!”
他扣下了扳机。
没有火光、没有硝烟、没有子弹,只有击锤敲击在空无一物的撞针上的一声干涩、轻微、近乎可笑的“咔哒”音。
那混合着愤怒与痛楚的表情凝固在罗藏瑞的脸上,瞳孔因为不可置信而急剧收缩扩大,喉咙发出无意识地低喃:“不……不可能……”
下一秒,他复又看向杜片笺,手指以一种近乎痉挛的频率再次狠狠地连续扣动扳机。
“咔哒”
“咔哒”
同样清晰的机械声越来越快地响在寂静的教堂里,所能击退的只有罗藏瑞脸上的血色。
杜片笺举起手中的弹夹,面露嫌恶:“你不该抱我。”
“给我!”
罗藏瑞大吼着扑上来,青筋在额头上暴起,眼里射出凶恶的光,仿佛要把杜片笺千刀万剐。弹夹始终在杜片笺手中,灵巧地避开了每一次扑击,木椅被撞得东倒西歪。
“还没想到吗?仅凭纪绘声,怎么就能让你们几十年的事业毁于一旦?离首枢几百公里外的小岛的暴露,让局长、主任、老总全都进去,未免太快了。”
罗藏瑞被这淬毒的话钉在原地,过于精准的名字与职位宣告了他幕后主使的身份。神经被撕到极致,理智在上如同滑带。
“你为什么?我对你那么好!”
他狂吼一声,信息素过量逸散出身体,他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再不顾及任何,猛地撞过去。
这一次,范围太大,速度太快。
杜片笺虽然急速后撤,但还是被混乱中看不清受力的长椅绊了一下。
零点几秒的破绽,已足够罗藏瑞欺近。
巨大的手掌如同扑兽夹般探出,死死抓住了杜片笺握着弹夹的手腕,另一只手扼向喉咙。在被这绝对力量压制的一瞬间,忍着骨头被挤压的疼痛扭转手腕,他将那个含有他余温的弹夹朝门的方向奋力掷去。
弹夹落在地上又滑出一米多的距离,七彩的光芒在上面变换最终停在宝石般的蓝色之上。
可在罗藏瑞的方向,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弹夹落在混乱的木椅之后,层层叠叠,幽深晦暗,像垃圾堆。
“嘬嘬”杜片笺唇角呼哨一声,看着罗藏瑞慢慢扭头,“像条狗一样去翻吧。”
“你——!”
此时,他眼中所有的情绪已经燃烧殆尽,唯有纯粹的愤怒,双手手背上青虬的血管狰狞地突起,要将他的喉咙彻底缠碎。
“呃!”
所有的空气被瞬间截断,肺部又闷又烧,生理性的泪水从眼角滑落,可他介于涣散与凝聚之间的眼神依旧是轻蔑。
“轰——”
车轮碾过弹夹,撞开挡路的椅子。
木屑四散,如同硝烟。
远光灯晃的刺眼,罗藏瑞浑然不觉,黑色的车头急刹在两人身前半米处,车门被猛地踹开。自车上下来的Alpha被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信息素冲撞,本就难以维持的理智更是摇摇欲坠。血液在血管中不要命地跑,眼中遍布红血丝,瞳孔中倒映着杜片笺已经不再挣扎的弱小身体。
“放开他!”
没有思考,没有犹豫。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冲了过去,带着摧毁一切的气势,将全身的力气凝聚在拳头上狠狠砸向罗藏瑞的太阳穴。
罗藏瑞还没来得及发出痛呼就往旁边倒去,踉跄了几步靠在台阶上的讲台边。他喘着粗气,胸口起伏的动作让刀柄规律地上下,却仍不及他眼前的人让他惊惧——俞奏。
他低头,血沫从喉咙里涌出,应当是伤到肺了。
难怪杜片笺有标记。
难怪杜片笺不害怕。
难怪杜片笺要背叛。
罗藏瑞撑着台阶站起来,转身看着圣女像,尽管他的眼睛已经模糊,意识已经不清,但他确信圣女的面目依旧是温柔又慈爱,不管他说什么,都是可以被原谅的。
“都怪你,明明和罗藏器不匹配为什么还要和他上床。拿了钱滚就好了,为什么还要把我生下来。什么Alpha不能嫁,偏偏还要嫁给他老爸,让我把爷爷喊爸爸,把爸爸喊哥哥。所有人都知道……”罗藏瑞吐出一串血,空气在上面撑起的气泡散发出酒味,他厌恶这种味道,像是为了糊弄穷鬼而包装出的便宜货。他扭头看向身后,俞奏用木刺划破了手腕,血如数流进杜片笺的嘴里,颈环被扯下,他咬在后颈的刀口上。
“没用的。”真是让人赏心悦目的景象,罗藏瑞左半张脸讥诮地扬起,最后如数蔓延到眼睛里,“他早死了。”
掐碎他喉骨的瞬间太过美妙,以至于他真的不愿意松手。
俞奏输出的信息素无处可去,贴着地面围绕在杜片笺四周,他做心肺复苏的动作一下一下地变慢,最终停止。
他缓缓站起来,膝盖弯了一下,还是强自伸直。看向罗藏瑞,视线缓缓地落在他胸口的刀柄上,罗藏瑞已经走到了圣女像旁,靠在她的腿旁,一声粗过一声地喘气,察觉到俞奏的视线,他得意地将刀柄挺了挺,说:“这是杜片笺捅的,来啊,拔出它,杀了我!”
俞奏因悲恸而僵直的身体,让他的每一步都沉重地像要踏碎这个地方,空中的信息素变了味道,周围的一切已不在他的世界。
“嗤”得一声,俞奏毫不犹豫地拔出刀,血液滴在他的鞋面,刀尖在罗藏瑞颈侧连半米都不到,他的伤口在流血,他的体温在消失,他的嘴巴却在笑,他的眼睛放精光:“我死了,还要去找杜片笺,他没了标记,任我为所欲为。”
高举尖刀的手臂绷紧,这一瞬间,被无限拉长,理智如同风中微火,明白犹豫只是加重自责的砝码,速死岂不便宜了他。
亲手报仇在呼啸,尖刀扬起后以更快的速度落下。
“警察!全都不许动!”
俞奏坐在审讯室里,两眼空空。
警察的话他听不进去,自他苏醒的那一刻,脑中一片空白。警察敲桌子,俞奏本能地抬头,脑中音叉的声音却盖过所有,看不清,听不明,他又茫然地低下了头,连警察离开都没有发现。他不知道在这间审讯室里待了多久,可监控后的警察知道他最常做的动作就是低头看自己的手。
这一刻,他又重复了。
左手腕传来冰凉又沉重的感觉,他已经戴了很久,但是手铐是焐不热的枷锁。右手腕没有感觉,子弹打过他的手腕,纱布下的麻药依旧在起着作用。
手掌心的纹路在他眼中模糊,逐渐填充成红色的血液。
他怎么会杀人了。
是为了救杜片笺。
可是。
他想不起来。
“……奏,听得到吗?俞奏。”
何红酣的声音,俞奏仰头,搜寻声音的来源,审讯室里只有他一个人,最终他的目光定在天花板四角的广播上。
俞奏点点头。
“你还好吗?”
俞奏皱眉,前倾身体,竭力想听清,却无可奈何地说:“什么?我听不清。”
审讯室单面墙后的何红酣直起腰,在白纸上写下一串药名,随即又将那只通用于医生之间的特殊符号划去,尽力想写得一笔一画,却还是控制不住地连笔想快点写完。
“他目前处于急性应激障碍,伴有严重的分离性症状,不具备受审能力。注射这三种药物后半小时可以勉强受审,但不能保持供词严谨。”
贺惭抱臂站在一旁,说:“这就够了。”
如果俞奏一直处于这种状态,证词只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越发模糊。针对象罗岛的行动几乎可以说是大获全胜,但不代表这起案件已经水落石出,重重的疑点构不成完整的证据链,他不想放过任何一个罪犯,所以必须撬开俞奏的嘴。
半小时在焦灼中度过,何红酣仔细地观察着俞奏的神情,没有焦距的眼睛频频投向广播,他终于开口:“你好,听得到吗?”
“嗯。”
“请描述一下,你叫什么名字?性别,今天的日期以及你现在所处的地方。”
“俞奏,男,Alpha,日子不知道,首枢市局审讯室。”
“好,你为什么会在这儿?”何红酣稍稍安心,掀起诊断表的第一页,黑笔写下无重度抑郁障碍。
“因为我杀人了。”
“谁?”
“罗藏瑞。”
“为什么要杀他?”
“他掐杜片笺的脖子要杀死他,我没办法。”
“杜片笺是谁?”
“前妻。”
“请从头开始,详细描述你‘看到’你妻子的那一刻。他穿着什么衣服?是什么表情?请精确到颜色、款式这些细节。”
“衣服记不得,我只看到他得脸涨红,呼吸微弱,快要死了。”
“你为什么会到教堂去。”
“我感觉他在那儿。”
“感觉?”
“标记链接。”
“你冲上去的时候,目标是罗藏瑞的身体哪个部位?”
“手。”
“那样杜片笺就能安全了吗?”
“对,把他拉开,让杜片笺能够呼吸,能够活过来。”
“你看到的妻子长什么样子?”
“杜片笺的样子,要我怎么描述?你们没有照片吗?我……”
何红酣见他面露痛苦,立刻打断他:“好,这个先跳过。在事件发生前,你是否极度睡眠不足、压力过大?或者有没有服用过任何可能影响精神状态的物质,比如酒精、成瘾药物?”
“没有。我只吃过饭。”
“请描述一下你和你妻子的关系。你是否曾因为他的入狱而感到强烈的自责、愧疚,或认为自己是导致他犯罪的原因?”
“不知道,我不确定我和他是什么关系。对他的感觉,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我不希望他犯罪,我也不想犯罪。”
“如果现在,此刻,你再次‘感觉’到你的妻子在呼唤你,身处危险,你会怎么做?你会像上次一样立刻行动,还是先尝试联系警方或监狱进行核实?”
“我报警了,难道你们不是因为这个才来的吗?”俞奏的瞳孔边缘开始模糊,“而且,杜片笺已经死了,我到的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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