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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6 章
手机屏幕暗下去后,那一点幽蓝的光痕似乎还残留在视网膜上,与台灯暖黄的光晕交织,形成一种奇异的、略带眩晕的视觉残留。宋予执维持着闭眼的姿势,但眼皮下的眼球却不由自主地微微颤动,仿佛还在试图解析那两个字和一个符号所承载的全部信息。
晚安。??。
如此简单,如此平常。像是任何一个朋友或家人之间最普通的夜间问候。但从何闻野那里发来,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凌晨时分,穿过一堵墙壁,抵达他亮着台灯、思绪纷乱的私人领域,其意义就变得模糊而多重起来。
是察觉到他也未睡?是听到了他刚才椅子挪动的声响?还是仅仅因为自己也没睡着,顺手发来的一句——或许带着某种试探,或许只是单纯习惯性的——问候?
宋予执猜不透。何闻野的心思有时候像阳光一样直白,有时候却又像笼罩在阳光下的溪流,清澈见底,却难以丈量其下暗藏的流速与温度。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重新变得漆黑的手机屏幕上。机器沉默着,没有新的亮光。何闻野没有期待回复吗?还是说,这声“晚安”本身,就已经完成了它传递“我在”或“愿你安睡”的使命,无需回响?
胸腔里那股鼓胀感并未因这条信息而消退,反而像被投入一颗小石子的湖面,涟漪虽细,却持续扩散,搅动着更深处的沉淀。胃部的隐痛也似乎更清晰了些,不再是单纯的生理不适,而是混杂了精神上的某种焦灼,沉甸甸地坠着。
他不想再坐在这里,被这些无形的丝线缠绕。他需要做点什么,转移注意力,或者……消耗掉这过剩的、令他不安的能量。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书桌角落。魔方停留在那个刺眼的错位状态。音乐盒静静躺在打开的木盒里。并排而置,像两个无声的提问,关于过去,关于现在,关于他内心刻意保留的伤痕与被迫接纳的温暖。
他伸出手,没有去碰魔方,而是拿起了那个音乐盒。冰凉的金属在掌心渐渐被焐热。他翻转着这个小巧的物件,借着台灯光,更仔细地观察那些星辰与藤蔓的刻痕。线条因为年代久远和反复摩挲而变得模糊圆润,但依稀能看出雕刻者当时的用心。星辰不是规则的形状,而是带着某种稚拙的、仿佛孩子笔下的星光;藤蔓也并非写实的植物,更像是某种充满想象力的、蜿蜒生长的线条,缠绕着那些星星。
这不像是一件批量生产的工艺品。更像……手工制作的,带着个人情感的物品。
何闻野说,这是他“以前的东西”。是在孤儿院时期就有的吗?还是被苏薄妈妈收养后得到的?如果是后者……会不会是母亲苏薄给他的?
这个猜测让宋予执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他捏着音乐盒的手指不自觉地用力,冰凉的金属边缘硌着指腹。如果这真的是母亲的东西……何闻野把它留给了他。这意味着什么?是分享?是归还?还是……一种无声的、关于共同记忆和失去的确认?
他忽然想起,自己那条贴身佩戴的项链,坠子也是一枚旧银质的平安扣,上面刻着模糊的花纹。母亲当时给了他们兄弟一人一个。何闻野的那枚,在火灾后遗失,后来被他归还了。而这个音乐盒……母亲是否也曾拥有一个?或者,这本身就是母亲留给何闻野的、不同于平安扣的另一份纪念?
记忆的迷雾太浓,他抓不住任何确切的线索。只有掌心这枚冰凉的音乐盒,和心底那片因为联想而翻腾起来的、混杂着温暖与尖锐痛楚的波澜。
他放下音乐盒,这次没有上发条。乐音固然能带来片刻的宁静或触动,但此刻,他需要的是更清晰的思考,而不是被旋律牵动情绪。
他拿起了手机。拇指在光滑的屏幕上悬停,解锁,点开与何闻野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信息,依旧是那个“晚安。??”。往上,是昨天傍晚他发来的“G和弦的拇指位置,记住了”,和更早的“晚安”。自己这边,一片空白,没有任何回复记录。
一种极其微弱的冲动,如同细小的电流,窜过他的指尖。要不要……回点什么?
哪怕只是一个“嗯”,或者一个同样的月亮表情?至少,算是一种接收到信号的回应,不至于让那句“晚安”彻底落入虚空。
但他迟迟没有动作。手指僵硬着,仿佛被冻住了。主动回复信息,对他来说,像是一种明确的表态,一种将对方纳入自己私人通讯范围的许可,一种……关系递进的象征。这与他多年来构筑的、与人保持距离的行为模式严重冲突。
他盯着那两个字和一个符号,仿佛要将其盯穿。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屏幕因久未操作而自动暗了下去。
他烦躁地将手机扣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胃部的绞痛似乎因为情绪的起伏而骤然加剧了一瞬,让他不由自主地蜷缩了一下身体,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伸手按住上腹,冰凉的指尖隔着薄薄的衣料触到皮肤,那里微微发硬,带着不容忽视的痛感。
药盒就在抽屉里。他知道。吃了药,疼痛会缓解。但那就意味着向身体(以及更深层的、引发这疼痛的情绪紊乱)投降。他不想。
他试图用深呼吸来平复,但疼痛像是有自己的意志,顽固地存在着,提醒着他□□的脆弱和此刻精神上的不堪重负。冷汗越来越多,后背的衣衫有些粘腻地贴在皮肤上,很不舒服。
就在这时,隔壁房间,传来了一声清晰的、带着睡意朦胧的咳嗽声。短促,有些闷,像是睡梦中被呛到,或者只是无意识的清嗓。
宋予执按着胃部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疼痛似乎也因此分走了他一丝注意力。
何闻野……醒了?还是根本没睡踏实?
咳嗽声之后,是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接着是床板轻微的吱呀声,仿佛有人翻了个身。然后,一切又重归寂静。
但这份寂静,与之前纯粹的、只属于他一人的寂静又不同了。它被那声咳嗽和细微的响动短暂地打破过,留下了“隔壁有人,并且可能醒着”的余韵。这余韵在宋予执被疼痛和纷乱思绪占据的大脑里,像投入浑浊水面的一颗小石子,激起的涟漪虽然微弱,却异常清晰。
疼痛持续着,冷汗湿了鬓角。他维持着蜷缩的姿势,手指用力抵着胃部,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时间在疼痛的刻度上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变得难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他听到隔壁房间的门,被极轻、极缓地打开了。
宋予执的身体瞬间绷紧,连疼痛都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警觉暂时压制。他猛地睁开眼,屏住呼吸,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到耳朵上。
脚步声。很轻,垫着脚尖,小心翼翼,朝着他房间的方向而来。停在了他的门外。
没有敲门。只是停留。
宋予执能感觉到门外那道目光,隔着门板,似乎能穿透过来,落在他蜷缩的背影上。他能想象出何闻野此刻的样子——穿着睡衣,或许赤着脚,站在冰凉的地板上,微微侧头,将耳朵贴近门板,试图捕捉里面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比如他压抑的呼吸,或者因为疼痛而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
就像昨夜一样。
这个认知,让宋予执心里那团乱麻般的情绪里,陡然升起一股尖锐的羞恼,混杂着被窥见不堪的难堪,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及分辨的、类似于“果然如此”的复杂情绪。何闻野总是这样,像一只敏锐而执拗的、试图温暖冻僵旅人的小动物,不管对方如何呲牙恐吓,只要嗅到一丝痛苦的气息,就会不顾一切地凑上来。
他不想让他进来。不想再重复昨夜那种被迫接受关怀、暴露脆弱的窘境。他咬紧牙关,将几乎要溢出口的闷哼死死咽回去,身体因为强忍而微微发抖。
门外的呼吸声很轻,但在这死寂的凌晨,宋予执仿佛能听见。那呼吸声停顿了片刻,然后,他听到何闻野似乎极低地叹了口气,气息轻得像是错觉。
接着,脚步声再次响起。不是离开,而是朝着厨房的方向去了。
宋予执愣了一下,紧绷的身体微微松懈,但疑惑却随之升起。他去厨房干什么?
很快,他听到了极其细微的、烧水壶被轻轻放在底座上的声音,按开关时轻微的“咔哒”声,然后是电流通过的微弱嗡鸣。他在烧水。
烧水……做什么?
答案似乎不言而喻。热水,药,或者只是单纯的一杯温水。就像昨夜一样。
这个认知,像一股温热的细流,猝不及防地冲散了宋予执心中升腾起的羞恼和抗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情绪。何闻野没有贸然敲门闯入,而是选择了用一种更迂回、更体贴的方式——先去准备可能需要的“物资”。这既照顾了他可能不愿被打扰的意愿,又以实际行动表明了关怀的存在。
这种细致入微的体察,比直接的闯入更让宋予执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撼动。仿佛他所有的冰冷防御,在何闻野这种温和却坚定的“围困”下,都显得幼稚而徒劳。
水烧开的鸣笛声被及时按掉,只有极其短促的一声轻响。接着是杯子被轻轻放在台面上的声音,倒水的声音,细微的搅拌声(也许是在搅匀颗粒状的胃药,如果有的话),然后,脚步声再次朝着他房间的方向而来。
这一次,脚步声停在门外后,短暂的寂静,然后,是极其轻微的、什么东西被放在地上的声音。像是……一个杯子?
接着,他听到何闻野压得极低、几乎像气音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刚醒不久的微哑和浓浓的关切:
“哥……热水和药,放在门口了。你……如果需要,就自己拿。”
说完,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是真正的离开,回到了隔壁房间。门被轻轻关上。
走廊里重新恢复寂静。
宋予执僵在床上,按着胃部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松了力道。疼痛依然存在,但似乎不再那么尖锐难忍。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门外那杯无声搁置的热水和药,以及何闻野那句低语所占据。
他没有闯进来。没有要求他开门。只是把可能需要的帮助,放在了触手可及的地方,把选择权,完全留给了他。
你可以继续蜷缩在这里,独自忍受疼痛,无视门外的温热。你也可以起身,打开门,接受这份沉默的、毫无压力的关怀。
选择权,在他自己手里。
宋予执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蜷缩的姿态中坐起身。冷汗已经湿透了他的后背,额发黏在苍白的皮肤上。胃部的绞痛并未消失,但一种更强大的、源自内心某种松动的东西,推动着他。
他掀开被子,踩上冰凉的地板。脚底传来的寒意让他微微瑟缩了一下。他走到门边,手握住门把手,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停顿了一瞬。
然后,他拧动把手,拉开了门。
走廊里一片黑暗,只有安全出口指示灯散发着幽微的绿光。在他房门口的地板上,放着一个白色的陶瓷马克杯,杯口冒着袅袅的热气,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看不见,但那温暖的水汽却清晰地扑面而来。杯子旁边,是一个小小的、熟悉的银色药盒,盖子已经打开,里面放着两片白色的药片。
正是他常备的那种胃药。
何闻野连这个都记得清清楚楚。
宋予执站在门口,看着地上这简单却无比妥帖的“馈赠”,久久没有动作。夜风从客厅未关严的窗户缝隙吹进来,拂过他汗湿的睡衣,带来一阵凉意,却吹不散心头那片汹涌的、滚烫的浪潮。
最终,他弯下腰,捡起了杯子和药盒。杯壁温热,恰好是能入口又不烫伤的温度。药片安静地躺在手心。
他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就着杯子里温度恰好的温水,将药片吞了下去。温热的水流滑过食道,落入疼痛的胃袋,带来一丝舒缓的暖意。
他端着杯子,没有立刻回床上。他走到窗边,再次拉开窗帘。窗外,墨蓝色的天幕边缘,似乎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灰白的亮色。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即将过去。
他低头,看着手中杯子里剩余的热水,热气氤氲上升,模糊了他的镜片。他仿佛能透过这热气,看到隔壁房间那个刚刚放下杯子、或许正靠在床头、竖起耳朵聆听这边动静的少年。
疼痛在药效和温热的水作用下,开始缓慢退潮。而心里那片冰原,在经历了一夜的风暴、侵蚀、以及这杯沉默热水的浇灌后,某些坚固的结构,似乎正发出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碎裂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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