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客栈

　　另一边，寂未和宋朝追着那小鬼来到市医院，医院大楼里灯火通明，在门前的地面上照出明暗分界线。
　　寂未停住脚步，仰头向上看——每个窗户都像是镶嵌在大楼上的格子，无一例外的透出白光。

　　“这里是幻境。”她拦住宋朝继续往里进，解下红绳将两人绑在一起，叮嘱他，“医院阴阳失衡，鬼魂多阴煞重，大大小小的幻境不一。甚至有可能这就是个糅杂的幻境，等会儿千万不要解开红绳。”

　　宋朝不太明白：“你是说所有幻境混合在一起吗？”

　　寂未点头，向他解释：“嗯。同一个地方幻境太多就容易出现混乱。”
　　在这种地方，即便可以从一个幻境走出也会进入一个新的幻境，周而复始，最后永远都没有办法逃出去。

　　“那个小孩是故意往医院跑是想要扰乱我们，还是有别的原因？”他不由得皱起眉。

　　她抬头望向大楼，猜测道：“第二种吧。”
　　那个小鬼不论怎么样都还是个孩子，何况前几天见她时身上尚未有恶念，对幻境的规则大抵是一知半解，寂未更倾向于她是下意识想找对自己来说有安全感的地方。

　　“让一让！”
　　急促的鸣笛声伴随着喊声从身后传来，几辆救护车的门接连打开，几个医护人员簇拥着担架车往医院里进，由于人数过多，场面看起来十分混乱。
　　寂未的位置恰好在救护车旁边，眼看着要和后面的人群撞上，宋朝赶紧揽住她退到一旁。

　　医护人员和他们擦肩而过，继续提醒避让：“病人需要急救！请让一让！”

　　她回过头，匆匆瞥过担架车上的人，鲜血遮盖住整张脸，已经看不清原来的面貌，只能看出是个很小的孩子。
　　小孩的父母形容狼狈，即便没有看清脸，也能感觉到他们的绝望和崩溃。

　　另外两张担架床离他们有段距离，看不出是什么情况。

　　莹蓝色的灯光在黑夜中闪烁着，映照着地上滴落的几滴血迹。
　　再抬头，眼前的医院大楼已经变了模样。

　　“这是……”宋朝看着眼前有些眼熟的医院楼，脑子嗡的一下全部空白。

　　医院大楼上明晃晃的苏北市三个字。
　　寂未看到这几个字时也愣了一下，她记得宋朝资料上的籍贯就是苏北，这个幻境和他之间竟然还会有这样的巧合。

　　系在手指间的红线动了一下，垂落身侧手忽然被握住。宋朝抬眼，入目的是她注视着自己的眼睛。
　　眼前人没有开口，只有沉默无声的动作，他却好像听到了很多话。

　　是安慰，是陪伴，是……有她在。

　　宋朝朝她笑了下，反过来握住她的手：“我没事，走吧。”

　　随着担架车进入手术室，医院大厅内安静下来，只有寥寥几个人，显得冷清，刚才的一切仿佛只是他们的幻觉。

　　寂未尝试追踪那个小鬼的魂灵气息，可这里的气息太过杂乱，符咒也是画完即散，根本无法追踪分辨。

　　宋朝四下观察，视线最终落到大厅中央的屏幕上，上面的时间正正跳转到8点30分，而下面的日期是十八年前的8月13日，那个他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日子。
　　难道又是他的魇吗？

　　他打开手机去看上面的时间——21：09。
　　看到这个数字时，宋朝第一反应是庆幸，起码证明他没有迷失在幻境中。

　　钟声骤然响起，连敲三声，缓慢传达到医院的每个角落。
　　声音并不是大厅内传出来的，寂未根据钟声的方位找过去，发现声音来源于大楼外，现在外面黑得透不出半点光，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这家医院附近的确有栋钟楼，但只会整点报时。”宋朝走过去，把手机递到她面前，“这里的时间全是乱的。”

　　寂未移开视线：“看来猜的没错。”
　　这地方就是一个糅杂错乱的幻境。

　　不远处的电梯叮的一声响，两人不约而同转过头去，只见电梯门缓缓打开，里面推出担架车，上面的人身上盖了一层白布，后面是哭到站不起身，互相搀扶的家属。
　　而他们的身后，是再也无法触碰到他们的鬼魂，抬起枯老的手想要为他们擦泪。

　　几道人影从两人面前匆忙掠过，只留下哭声在空荡的大厅内回响。

　　大厅中央的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安静等待四周的变化。

　　“你们不是医生吗？！为什么我老婆死了？你们为什么救不了她？！”
　　嘶吼声从走廊另一边传来，紧接着一群人仓惶失措地从里面跑到大厅，人群的最末尾，是一个举着刀的男人。

　　他双眼通红，背脊略微弯曲，双手死死攥着刀，喉咙里不断冒出疑问：“为什么你们救不了她？！为什么你们不救她……”
　　“先生你冷静一点，我们已经尽力了……”

　　大厅突然亮起红色的灯光，快速地闪烁着，晃得人根本看不清眼前。

　　“爸爸，我今天是不是就可以出院了？”
　　“嗯。等会一出院，爸爸就带你去买你最喜欢的那个娃娃。”
　　“好！”

　　“抱歉，患者送来的太晚了，我们已经尽力了。”
　　“医生，我求求你再救救他……我求求你！”

　　“我家是个男孩，你家呢？”
　　“我家是个姑娘。”
　　“你家这小姑娘长得真好看，皮肤也白。”

　　…………

　　大厅在忽闪的的红光下出现了许许多多的人，他们如同完全感觉不到其他人的存在，各自欢笑痛苦。
　　大屏幕上的时间来回跳转，楼外的钟声响了一次又一次。这里像一个扭曲的巨大漩涡，要将置身在其中的所有人吞噬。

　　嘈杂的话语声被各种医疗仪器的声音所替代，从短暂的杂乱到清楚的滴滴声，间歇且固定的频率响了几声瞬间转换成连续短促。像是某种预兆，尖锐紧密的响声后彻底成为连续不断的鸣声。

　　“病人失血过多，已经休克。”
　　“进行输血。”
　　“病人心跳停止，除颤仪。”

　　几声沉重的撞击声后，四周终于停止变换，灯光不再闪烁。所有人停在原地，声音仍在继续。
　　“我们已经尽力了，孩子失血过多，请节哀。”

　　话音落地，医院大厅的灯光重新恢复正常，他们的身边也再次变得空荡，只有几个工作人员和缴费的路人。

　　刚才的一切就像是场荒诞错乱的梦境，反倒是现在的安静叫人恍惚。
　　饶是宋朝对幻境不算了解，也能感觉到这种幻境有多容易叫人迷失，这样无止境的扭曲的时间与空间让人难以保持清醒，稍有不慎就会被困住。

　　“我们有什么办法……”他的话还没说完，大厅中就响起焦急的脚步声。

　　一对头发花白的老人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个小男孩，在医护人员的指引下朝急救室的方向去。

　　宋朝的声音戛然而止，猛然看向寂未，在对上对方的视线后像是确定了什么，随后缓缓移开，喃喃自语：“我明明没有迷失，怎么会……”
　　寂未见他神情有异，视线略过他，看向那对老夫妻的方向。

　　起先她只是觉得眼熟，直到看到后面那个小孩，寂未才意识到怪异。

　　这个小孩分明就是小时候的宋朝，而那对老夫妻她也曾在幻境中见过，是他的爷爷奶奶。
　　可是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说，那个小孩和宋朝真的有什么关系？

　　似乎有什么感应一般，宋朝开口对她说：“过去吧，我们必须得找到她不是吗？”

　　听到这句话，寂未侧头看向他：“我可以像之前一样封闭你的感官。”

　　宋朝只是笑了下，拉起她的手跟在小孩的身后：“我没有那么脆弱。”
　　没必要浪费时间在这种事上。

　　等跟到门口，他停住脚步没有再往里走，站在墙后没有往里看。寂未也不强求，只是默默站在门口。

　　屋里传出压抑的哭声，中心摆着两架转运床，上面躺着的两个人，遮住脸的白布上依稀透着血迹。

　　小宋朝被围在中心，身边有很多人在拉他，阻止他上前。他却一声没吭，执拗地朝那里走。

　　宋朝还记得，医院的灯光很亮，亮到足以遮蔽住其他所有的一切。白晃晃的光落在眼里映出了水光，他睁开眼只能看到头顶那盏亮白的灯。

　　滚烫夺眶而出，顺着孩童稚嫩的脸庞落下，一滴一滴砸向地面。

　　周围很多声音，啜泣声和哀叹声混杂在一起，却又听不真切，只让人觉得头昏眼花，混乱不堪。
　　那段记忆在他的世界中乱到凑不成完整的记忆，却又连分秒的流逝都能清晰感知。

　　他站在阴影中，垂眼盯着地面，将里面的动静听得一字不落。
　　余光中的红色身影忽然向前移动，他转头看过去也只能看到一片衣角。

　　急救室内的话瞬间消失，他们的嘴唇还在张合，但又听不到一点声音。

　　那个站在中间的孩子察觉到什么，侧头看向那个走到自己面前的人。

　　他听到她说：“看那边。”
　　她的语气很淡，小宋朝愣了几秒才照做。

　　在两具身体的对面，是一对正在望着他的年轻夫妻。他们从头到尾干干净净，没有半点血迹。
　　男人揽着妻子的肩膀，和他们留存在世的孩子对视。
　　他们朝他走来，女人伸出手想要再摸摸儿子的头发，不出意外地穿过，落空。

　　小宋朝睫毛轻轻颤抖着，喉咙里呜咽着：“爸爸妈妈……对不起。”
　　他们只是摇摇头，没有说话。

　　似乎是感觉到什么，那对年轻夫妻抬起头看向门外。
　　站在那里已经长大成人的宋朝正在看着自己的父母，他们弯起唇，朝他露出一个欣慰的笑，身体逐渐透明消失在急救室中。

　　寂未手掌中亮起白光，光芒退却后，是一根手绳。她俯下身，将手绳戴在了小宋朝的手腕上。

　　“这是他们的尘缘。你的父母没有离开，只是换了种方式陪你长大。”她抬起眼皮望着眼前的孩子，声音清淡，“不要怪自己，他们会难过。”

　　他看着手腕上的绳子，又问：“是我害死了爸爸妈妈吗？”
　　寂未抬手擦掉他脸上的泪，轻声对他说：“不要听，不要看，朝前走。”

　　短短几个字落在耳边，心脏依稀在随着这句话颤抖。
　　他把这句话放在了心里。

　　她想，这会是他的父母希望看到的，也是她自己希望看到的。

　　小宋朝静默半晌，朝她点了点头。
　　寂未起身，身后的小孩随着她的动作转头，看着这个人和自己的距离拉远，身边人的声音重新恢复，门前的黄昏光影里铺了道长长的影子。

　　“没想到，还能以这样的方式见到他们。”宋朝看着人群中那个自己，低声自语。
　　寂未望向他：“刚才的话不只是说给他的。”

　　他的视线落回她的身上，里面是道不尽的温柔：“我知道。”
　　其实他知道，刚才种种只是寂未为自己造的一场假象。可他依然庆幸有这样的机会，也明白这个人的用意。

　　寂未启唇欲言，却突然感觉到什么，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抓住面前的人。

　　下一秒，四周天旋地转。
　　等再睁开眼时，他们再次回到了医院大楼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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