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不明

作者:洛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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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六章


      京城日暖,连这半年在北疆待惯的马都开始觉得闷热,忽而停在大道上不愿再动。方至五月,这时北疆的花才开盛,现今路边却只剩下零落的花瓣,被过路的游商和马匹碾碎。

      霍煜的手中持着缰绳,因面前还是岔路并未出声呵斥身下的马,而是伸手顺过粗糙的鬃毛。

      马在踌躇,他亦踌躇。

      他年少盛名,又是霍家独子,大捷的仗早就不是第一场了,轮到该回京的时候仍旧不安。那是些道不明的心思,从前或许是因为离开自己熟悉的关隘,现今就不单单是为离了北疆。

      北疆的春色更晚,为将士补上的喜酒叫他们喝了个痛快。南匈奴和鲜卑已经退兵,修书求和都是朝中文官的事。北疆已定,曝在风雪中的尸骨埋在了关隘底下,由不再凛冽的北风吹过,或许再过几月就会变成细长的荒草。

      他要回到何处去?新帝下旨封赏,北疆战事既平,他就不得不奉旨回京。

      霍煜往远望了一眼,远处连绵的山渐隐在云下,一色的白和灰淡下来,在往京城的那条大道上愈来愈平。

      二十余年里,他待在京城不过三四年久,从先帝驾崩到同谢不宁成亲也不过一年。情随时迁,到头来,扶持新帝为霍家求得的安稳算下来其实不过一年。

      他将往何处去?几乎不容一声轻叹,霍煜收紧手中的缰绳御马往京城奔去。现今他只能往京城去,无论是为北疆的安稳,还是为仍在霍府的人。

      无非封赏,无非夺权,无非面圣。他已将惯用的刀留在北疆,几日行路间,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于是一人一马,一身墨袍纷飞在红日之下,扬起的尘灰掩住马蹄纷沓的声音。

      “陛下,该到用膳的时辰了。”漏钟滴出水声,宦侍上前行礼提醒着伏案的新帝,今日的奏折似乎已经批完,但新帝却还有等人的意思。

      谢青若垂眼看着照进来的日光从砚台上移开,淡淡应了一声还是再等的意思。

      龙袍裹在了他的身上,及冠以来,他的身量不再往上长,却似乎足够撑起这身帝袍。熬了经年的恨意因太后薨逝从这张昳丽的脸上淡去,同旁的东西一起盘踞在只有一人能坐的高位上。

      南匈奴和鲜卑都已从北疆撤兵,朝中正为几年的岁贡和来使交涉,而他放去北疆的人,也该从那地回到京城了。

      谢青若又睨了眼先前呈在案前的暗信,在想起霍煜之前,先忆起白远川来。

      生自扬州的刀刃借由舞弊一案在朝中立稳了根基,私下又和谢不宁来往过密,却在几日前在这殿中提醒他。

      那身绛红色的官袍披在臣子身上,他忽而听到一句望陛下珍重龙体。

      那时他笑起来,问着面前的翰林编修,到底是他自己要说还是谢不宁要他说。

      他没让白远川答什么,只是瞧见那副从容样子,对方也不怕非要答出什么来。

      如若没了秋闱买题的罪状,将白远川放在翰林院确有屈才一说。

      有那样的野心,又为着金银想将诸事都做周全,当真无愧于明哲保身的道理。

      可如今这样的人入了翰林院,所能做的无非是替谢不宁递去什么消息,没有他也还会有旁人,远不比霍煜。

      谢青若心念正动,通报的宦侍已然跪在殿门处传来了声。

      他方才所想,今日在殿中所候的,就是从北疆归来的征北将军。

      西斜的红日将殿里印上几分整肃,地上的影映出进殿的人。合拢的殿门挡住吹拂的几缕春风,来人外袍上还沾着多日赶路的尘灰,行礼的声音却分毫不减,一如去岁九月。

      “霍卿请起。”谢青若望向面前的人,看入那双锐利的眼里。刚从连月的战事中脱身,霍煜似乎还带着镇守北疆时的气势,虽不是昭然若揭的野心,但终归再提醒他霍家在北疆的分量。

      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谢青若勾起了唇,恭祝起北疆的几场大捷,却绝口不提去岁迟发的粮草和调动的守将,“仔细一想,孤上次见霍卿还是在去岁,那时北狄南侵,霍卿临危受命。”

      “而今方入初夏,霍卿真是无愧将名,竟打得鲜卑王室都特意向孤修书求和。”

      新帝寥寥两句将北疆的战事说尽,霍煜移开了眼去看地上映出来的影,只道一句仰赖陛下圣明。

      送到北疆的圣旨催得极紧,他日夜赶路回京,怎会不知道谢青若的意思。

      “也该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新帝坐在高位上,倒不再去瞧底下的臣子,斜照入殿中的霞为这张美人面添了颜色,“霍家将门三代,卫我北疆百年,孤要是再不授爵追勋,难免会寒北疆将士的心。”

      新帝召他回京,论功行赏不过伪饰削权之实。追谥给霍老将军的爵位霍煜不再细听,谢青若的声音落入他的耳边几近无声。

      他只听到自己叩首谢恩的声音,满殿霞光沉寂在更暗的夜里,笼过霍煜身上的墨袍。

      宫里的落花碎在尘土中,京城的长街由不得他纵马而行。霍煜也行得极缓,指间松松牵着那截缰绳,隐在熙攘的夜里。

      京城的风太暖,吹起霍煜的衣衫也难静其心。于是在踏入霍府之前,这位奔波多日的征北将军难得在街边的酒铺静坐。

      商户所酿的酒总比北疆的酒清冽,到了初夏更不爱去卖烈酒,装在碗中的酒端上来自然少了滋味。

      入了京城,原先踌躇的马就更老实,似乎被熙攘的人群惊到,只低头嗅着地上的沙土,深棕色的马尾晃得也轻。

      这身墨袍放在人群里并不显眼,霍煜又坐在角落的位置,除了端酒的小厮,这处几乎无人问津。

      入口的酒连涩味都淡,勉强能散浑身的燥热。霍煜看着碗中的酒,又循着过往的声音看路边的百姓。

      这里自然比北疆更安逸,绫罗绸缎大有江南的商户不远千里送来,寻常百姓也不至年年忧心会有敌军进犯。

      哪怕是在入夜之后,街边的人还是攒成一片又一片。近处的歌楼传出婉转的琴瑟声,酒香飘在巷子深处,偶有稚童央着爹娘去买瞧见的新物件。

      独他一人静着,好在无人去瞧,更无人认出来他就是那位守在北疆的霍将军。

      静些更好,霍煜为自己又添了一碗酒,空腹喝进的酒开始缓慢地烧起来,在这夜没留给他几分凉意。

      这样的酒不够让他生出什么错觉,他现如今就在京城里,即使是行在归府的路上都要静坐饮酒。

      生出来的所念都压不住此刻的踌躇,好像回到京城里,他就已不再是那位镇在北疆的霍将军了。

      淡些的酒还剩半碗,霍煜却已经起身结了账,踏着更静的月光回到了霍府。

      新任的管事接过了他手中的缰绳,正吩咐小厮牵着马到厩中去,霍煜淡淡应了声,不欲在此刻惊起府中已经睡下的人,有什么事只待明日再谈。

      喊他将军的管事都换了人,方才喝进去的酒现今却开始醉人。他推开了房门,去望榻上卧着的坤泽。

      似纱的银光洒进屋内,霍煜还未迈进去。他只是远望着,望着阔别已久的人。

      岁末的家书没有回信,大抵是连同北疆的战报送到了宫中。在自己那几日难熬的信期时,谢不宁待在宫中会是何境况。

      他从来不知。

      也到底是他自己在新帝面前选了北疆,不愿再赌那封圣旨,而今回到霍府,反倒为谢不宁已经睡下感到几分庆幸。

      他因那件赠出去的狐裘想起北疆的雪,想起谢不宁回他的那句话里的满城披白,更想起坤泽说候他。

      昔日的真心隔了北疆的风雪,他又能看清京城里多少事呢。

      霍煜放轻了动作,不料靠近榻边的时候还是扰醒了谢不宁。

      他去看素色的里衣,去看谢不宁撑起身望他,去看谢不宁肩边散下的墨发。

      比他在时,那青丝似乎又长了近一寸。

      许是不在秋冬,谢不宁身上萦着的病气终归褪下去,堆起的薄被掩住剩下的光景,霍煜窥到一片露出的白。

      可他再不作他想,信期的焦躁似乎又在今日缠上来,即使他并不在信期。

      他仍有几分踌躇,立在榻边不去望谢不宁的眼,而后听到有些轻哑的声音。

      “是霍郎吗?”

      他轻轻应了声,沾过酒的嗓音同样低哑,“不宁。”

      从听到谢不宁声音的那刻,霍煜又不再踌躇,而是用手亲自拢过那渐长的青丝,挨近他曾在北疆心念过的人。

      补给北疆的那场喜酒远比在府中的婚宴更痛快,出生入死的兄弟恭祝他娶得了天家的坤泽,说他们再相称不过。

      他抱过坤泽单薄的身体,将谢不宁拥在了怀中,好似为此安定了几分,浑身的热意也渡过去。

      “睡吧。”压下去的心念还熬得过今夜,毫无滋味的酒灌醉了霍煜,他只是同谢不宁盖了同一床薄被。

      霍府也静下来,月移开了眼不再专看屋内有些什么,任这处地方继续昏暗。

      霍煜同样难眠,思及往后的事无一不让他烦心。

      谢不宁不会带给霍家什么安定,可今夜他又抱着坤泽生出几分安定的错觉。

      于是轻轻吻过那闭上的唇,比酒更淡,更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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