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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滴
从北境溟海到南境剑阁要翻越千山万水。而云拂晓的这条公开悬赏,却让距离变得似乎没那么遥远。
窗门紧闭,杂乱的雨声被隔绝在外,仅余沉闷的声响。
屋内弥漫着雨季特有的潮湿与阴冷,像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一点一滴地侵袭着人的冷静。
裴真手指轻点阵玉,向“沉水丝”发去了好友申请。
南北两境相隔万里,时间会让云拂晓忘记他,也许距离也会。
两个月不曾见过面,若他不找她,她会记得他多久?
或许又如前世,他一遍又一遍说过的话,被她一次又一次忘记。
他绝不会放任事态再发展至那种局面。
此时深夜,想来云拂晓忙完需要休息,才没有理会他的申请。
裴真告诫自己该有耐心。于是天亮之后,他一整天都在忙宗门事务,压着性子忍了又忍。
暮色渐浓,他终于忙完,打开阵玉看了一眼,那条申请仍旧毫无动静。
心一点点沉下去。
她何时有过这么忙的时候?
还是只对他这么忙?
晚上转凉,偌大的剑阁在夜雨里变得愈发冷寂。
他回到休息的地方。剑阁最深处,一座隐在幽篁竹林里的小楼。
没有等到她的回复,裴真总睡不安稳。
窗外的雨声一滴一滴,遥远又清晰地响在耳畔。他偶尔清醒,拿过阵玉看,似在担心错过什么。
然而,那条申请始终没有任何动静,如石沉大海。
呼吸声不由发沉,他搁下阵玉。
片刻后,抬起手背盖在眉骨,喉结难耐地滚了滚。
整整一天一夜,毫无回应。
直至天边破晓时分,雨声犹未停歇,他的心里也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浇灭,泛出冷意。
起身推窗,山峦澄碧如洗。
透明的雨滴从高空砸落,模糊了视线。
从剑阁到溟海,大概要穿过几千万颗的雨滴。
一道传文,也要跨越这么远的距离才能到她身边吗?
他进入天地阵,找到云拂晓发出的悬赏。
讨论得很激烈,但云拂晓本人没有再说过一个字。
裴真低眉,在下面跟了两个字:理我。
这是他第一次在天地阵说话,但短短的两个字根本不能引人注目,很快就被弟子们的热闹讨论声彻底淹没。
也许她看不到。
雨季的空气潮湿,近乎让人感到窒息。裴真闭了闭眼,将阵玉收起,整个人愈发沉默。
又一天过去。
夜色渐黑,他压着心底翻涌的情绪,像往常那样收拾一番,仿佛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
而后,他站在光线昏曚的屋内,侧首,静静地看向阵玉。
他甚少主动和谁联系,更没兴趣在地阵看别人聊天、吵架,因此不常用阵玉,经常半个月都不会看一次。
但近日,他却时刻都将阵玉带在身上,空下来就看一眼,像是在等某人的回音。
可她没有回复。
此时的界面,甚至还停留在那个发出的好友申请上。
屋内屋外,一片冷寂。
唯有雨声不停歇。
裴真闭上眼,那种熟悉的无奈感再度涌上心头。
到底要怎么样才好?
他知她任性骄纵,万事都由着脾气来,他也不是没有感到气闷的时候,可是对她,他总没有办法,如今也只能乖乖地等。
夜里雨停了一阵,他被这份异样的平静惊醒,起身将竹窗推开,让清凉的夜风吹进屋来。
回身一看,矮几上的阵玉却不知何时忽然亮起。
“沉水丝”发来一条传文:你谁?
一阵冷风吹来,裴真睡意全消。
他黑眸沉沉,盯着那两个字看了许久,一时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足足两天,就等来这个。
抑了又抑,还是打下简短的“裴真”两个字。
沉水丝:噢。
裴真的眉心蹙起。
就这样?
她真忘记了他吗?
短短两个月。
这般冷淡的态度,裴真都要怀疑她的下一句话是:不认识。
他拿着阵玉,手指用力得骨节泛白。
静静地等待良久,那边始终没有新的传文。
裴真压着心底翻涌的某些情绪。
首先在乎的,还是她又在熬夜,于是问:为什么这么晚都不睡?
这次,像是早知他会如此问,她回得很快:在想你为什么还没睡。
……
猝不及防地,裴真领会到这句话的意思。
这一瞬间,冰冷又规整的方块字仿佛都有了呼吸,穿越千万颗雨滴的距离,淡淡地拂在他的脸颊。
他冷峻的眉眼竟随之柔和许多,心底的冷意也被消融。
抬眸看了眼窗外,就这么两句话的功夫,雨势又大。
他低眸:南境在下雨。
她很明白:吵得你睡不好,是吗?
是,也不是。
裴真尚没来得及回复,她却发了条传音过来。
先是溟海的海浪翻涌声,以及晚风拂过花枝的轻柔杂音,短暂又漫长的一瞬之后,才响起了她轻柔的笑声:“可是从前在寒山时,无论外面下多大的雨,你也睡得很好啊。”
她的声音里有疲倦,一点点的漫不经心。
想来今晚的溟海是个晴夜,她在海岸边吹风。
裴真的眸光闪了闪。
他想说不是因为这个,他不是被雨声吵醒,他在意的只有前世她离开寒山时的那一场雨,但是指尖悬在阵玉上方半寸,却迟迟没有落下。
他现在并没有资格说这些。
何况她都不在乎。
似乎见他沉默,云拂晓又开启了新话题:你在地阵里的名字太没有特色了,我以为又是个下战帖的,就没搭理。
裴真薄唇微抿。
如今她在北境,是很受欢迎的。
战帖如雪花纷纷而至,即使连远在南境的他,亦有所耳闻。
她又说:后来看到是南境弟子,这才觉得不对。
——真的是这样吗?
那么“沉水丝”这个名字,也是巧合?
裴真静静等着她的下一句。
云拂晓:所以你改个名字,不然我都认不出你是谁。
裴真抬眸看了眼自己在地阵里的名字,也是咒文的随机组合。
他应下:可以。你觉得改什么好?
那边似乎早就等着他,很快就发来四个字:南境厨神。
她发来一个眉眼弯弯的字符组合,问:怎么样?是不是很有你个人特色?
裴真看着那四个字、以及旁边的微笑字符,恍惚间仿佛能听到她的笑声。
至于这个名字,倒比地阵里的随机组合还具有迷惑性,根本不会有人认出是他。
云拂晓却也不勉强,笑吟吟地与他道晚安。
她如前世那样,憋着一肚子坏水在他身上作了乱,又笑着离开,漂亮的眼懵懂又无辜,仿佛方才使坏的人不是她。
裴真低眸,目光隐约柔和,见她似有睡意,这才将打出的话一字一字全部删掉,只回复了个:嗯。
他并非有耐心的人,但对于她,他宁肯被她吊着,也好过遗忘。
随后几天,彼此之间的交流寥寥。
南境不太平,某些势力蠢蠢欲动,世家争斗不断。裴真也越来越忙,从早到晚,几乎没有片刻喘息的余地。
他奔波在南境各地清除魔域残余势力,不忘把阵玉带在身上。纵使忙,但对云拂晓发来的传文,也见缝插针地回复。
反倒是她,忙起来的时候,对他的传文根本是视而不见。
裴真偶尔会疑惑:溟海仙门的课程安排如此紧密么?她要忙到这个程度?
终于在某个深夜的山谷,他灭杀两只混息魔后,胸膛里未尽的杀意与躁意交织,如一把肆意的野火,燎原遍野,烧得他片刻都不能再忍受。他踩在魔物断裂的脖颈,一脚将那颗硕大的脑袋踢走,浓黑腥臭的血液溅在他的衣角。
他亦受了伤,气息烈烈,却连脸颊血迹都顾不得擦只抹净了手,便拿出阵玉,给她发去一条传文:南境发现混息魔。
像是在暗暗提醒她:这是正事,你总该理我。
然而直到半个时辰后,这条传文才得到回复。
山谷里藏匿不少害人魔物,洞穴深处随处可见人类的断臂残肢。
在被她冷落的半个时辰里,裴真胸腔里躁意不止,顺手将整个偌大山谷里的魔物全部暴力清除。嘶声哀嚎漫天,腥臭黑血遍地,断指残骸与枯枝落叶混在一起,汇聚成一副人间炼狱般的光景。
但凡有逃跑能力的,全部被吓跑到百里之外。
仅存的低智魔球吓得瑟瑟发抖,躲在黑暗笼罩的草木后,眼眶里蓄满泪水,警惕又可怜地看着树上的青年人类,一点动静都不敢发出。
山谷中心的高大古树上,裴真倚靠树干,两条长腿交叠,正闭目平息躁意,阵玉忽然短暂嗡鸣一声。
他蓦地睁眼,立刻拿起来查看。
许是她懒得打字,只有一条传音:“比前世提前了不少嘛。”
冷寂的山谷中,她的声音清脆动听,带着明显的笑意,仿佛能驱散所有的黑暗。
裴真轻阖眼,眸光从冰冷逐渐变得温和。
分明是她冷落他许久,是她漠不关心。
这条传音也只是她的随口回复,可说话的语气却含着笑,少了敌意,也少了防备。
他就想:这么久的冷落,要不就这么算了。
她是很忙的。
他甚至习以为常地为她找好了借口,用来说服自己。
但当他下意识地又听一遍传音时,竟在其中听到了不甚明显的、男人的笑声。
裴真拧眉,瞋黑的眉眼一瞬阴沉。
没错,是男人的笑声。
混乱又隐约,且不止一个。
方才的温和念头烟消云散,他抓着阵玉的手用力,骨节都泛白,周身散发出一种沉肃又危险的气息。
想也没想,裴真抬手发了传音过去,“你和谁在一起?”
深夜,子时,她的身旁为何有这么多男人?
笑得还这么开心?
那边很乱,传来杯盏碰撞的热闹声响,云拂晓漫声道:“和好多人在一起。清波城近日新开了一家烧烤店,我们商议好的今晚来尝鲜。怎么了?”
听到她略带冷淡的声音,裴真这才幡然醒悟。
他抑着躁郁,压住恼火,对她的事有种强烈的独占欲。
但实际上,他连问出这句话的立场都没有。
气息沉沉,裴真实在想不出更委婉的措辞,沉默片刻,重复了那句话:“那你和谁在一起?”
“嗯……除了督查卫的成员之外,”云拂晓语气如常,似对他的越界毫无察觉,“还有潮生宗的几位师姐师兄。”
言外之意,不止有男的,还有很多女孩子。
裴真听见这话,紧蹙的眉头依旧没松。
他不想她和那么多男人一起,即便只是同门之间的正常聚餐。
但还是那句话,他没有立场。
裴真低眸,冷隽的脸上有些淡淡的烦躁。
那边,云拂晓静了下,似乎料到他此刻所想:“裴真,你在吃醋吗?”
裴真低声:“我只是问。”
“哦,”她很坦然,“那你是以什么身份来问我?”
什么人,才会在深夜里远隔万里的距离发来传音,只为了关心她和谁一起吃饭?
裴真不动声色地听着,将问题原封不动抛回:“你想给我什么身份?”
那边,酒液倒入杯盏的清亮声顿住。
天地之间忽然寂静,仿佛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她的轻微呼吸声跨越南北两境的距离,丝丝缕缕拂在他的耳畔。
裴真捏住阵玉的手指攥紧。
良久,“笃”的轻轻一碰,似是她将酒壶搁在桌面。
裴真目光微闪。
她悠然笑起来,嗓音低柔,语调惬意。
“云……”
他刚开口,那传音却被她干脆切断。
一切戛然而止。
他难得怔住,怔愣半晌,才拿开阵玉。
她的笑声消失了,周遭万物发出的自然声音却一齐涌来,虫鸣声、风声、花叶沙沙声,他头一次觉得山谷里的月夜如此吵闹。
裴真抬眸。
他身处血流成河的炼狱,身上还有残存的战意与杀伐暴戾,此刻被云拂晓切断传音,深黑冷峻的眉眼里却蕴了笑意。
她还是深深懂得,如何一瞬挑动他的情绪。
然而这份笑意,在暗中观察的低智魔球眼里,甚至要比他发怒还可怕百倍。
他的周围全都是各种断裂的尸体,景象残忍至极,而他姿态放松,不仅不觉得难以忍受,竟还笑得出来?
简直比那些压榨它们做苦力的魔王还要恐怖!
魔球们挤挨成一团,吓得黑炭似的小脸皱巴巴的,豆大的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
这时,裴真纵身下树,沿着山道慢行。
藏在道旁的魔球们当场吓得疯狂炸毛,却见这个青年男人稳步走近,又稳步经过,连半点眼神都没分给它们。
咦?
道君怎么走了?
它们生存在这个山谷,因为弱小低智,任何比它们强大的存在都能来欺负一下,长此以往,魔球们个个遍体鳞伤,胆怯怕事,任人宰割。
这道君竟看都不看它们一眼。
也不把它们顺手杀了?
魔球们眨巴着眼,可怜的智力不足以支撑它们去琢磨男人的心思。
它们只知道,从此以后,这个山谷里的坏魔王们都被道君杀死了,谁也不能欺负它们啦!
魔球们高兴地弹起来,像水花一样,发出圆润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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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真走在山道,抬脚迈过一只熊面魔的尸体,对身后魔球们发出的吱吱乱叫置若罔闻。
深夜的山谷里一片静悄悄。
传音早就断了。
然而,她饮酒后稍显甜腻的嗓音却仿佛没有断,在弥漫着血腥味的冷寂山谷中似有若无地回响,恍若一场荒唐又绮丽的梦。
直到返回剑阁复命,那阵笑声仍在他心头萦绕不散。
窗外又落雨。
裴真抬眸望去。
檐下雨滴纠缠拉扯,既不清晰,也扯不断,伴随着竹林的风一同拂进屋内,宛如某种透明的丝线,将他的脖颈寸寸缠绕。
他被永远地困在雨天。
并非从山谷里的那次传音开始。
而是在很久很久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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