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时欢

　　沐皎儿本想往回寄信，提起笔才发觉如此行事极有可能暴露她们的位置，是她此前考虑不周，没顾及到沈丞徽是经过特殊布置的，而她并不知道中转点在哪儿，只得作罢。
　　想着送他们到了昱州她就反身回去，左不过再两三个城池，如此，便更珍惜起默默陪着他的时光来。
　　军中人愈发多了，整日列出方阵各自操练，人人都似憋着一股劲儿，将掌中兵刃挥得猎猎生风，只恨不得面前已站着那心性恶毒之人。
　　位首那人对自己更是狠烈，每日歇息的时辰屈指可数，其他时间统统用在磨砺自己身上，一把长刀使出虚影，挥出的每一式都袭出暗风。
　　每隔一日，军中便两两相对比试一回，将领穿梭其中指点观摩，待午时一过，将领们亲自下场比试，皆身着战甲持着枪剑，都似不要命般，使出自己的浑身解数与对方相战，受了伤便回去敷药，第二日照常执起兵刃出来操练。
　　伤是最好的指教，因一时失误受过了伤下次便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渐渐的，兵士们在操练之中敏锐愈加，攻击力亦不落下乘，单拎出一人去与普通兵士相抗足已以一当十。

　　沐皎儿远远看着他，看他日复一日地操练，看他偷溜进城留下“木冘”二字，看他将掌中小虫呵护得细致。
　　她虽没靠得太近，但能想象得到，沈丞徽的眼下怕已沉了淡淡乌青，他看上去很疲惫，却不肯多歇一会儿，一日日地硬撑着，沐皎儿忧心，却只能远远看着。
　　有那么几次，沈丞徽练着练着突然朝她这边看过来，吓得她立时掩在了丛中，好在树高丛深，倒也没被他看出什么。
　　未免生出什么麻烦，她又站得远了些，只能依稀辨出他的身影了。
　　二人隔着不过近百步，却好似隔着千山万水，靠近不得亦横跨不得……

　　暗狱之中，只余男人微弱的喘息声。
　　几日之间他的身形已消瘦成了皮包骨，双腕被铁锁环牢牢固定在横木上，整个人垂头向前倾着，双腿虽跪在了地上，却扭曲成了诡异的弧度。
　　德安阴恻恻地笑着，端着只盛满水的铁盆缓缓靠近他，“这才哪到哪，装死这招可不好使啊~”
　　“哗”的一声，盆中水兜头泼在了那人身上，激得那人猛一哆嗦，抬脸看向德安。
　　水自那人身上流下，携出股股血色，蜿蜒至站着的人脚边。
　　“小……太监，狗仗人……势的东西，净整……这套……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我……老孟，瞧不起你……”
　　德安凑近他，笑得越发邪性，突地猛抓起孟掌柜的头发迫使那人仰头看他，“老孟呐，你可是先皇后的人，自然也是圣上的人，如今圣上问你那人去处，你说了便是，何苦受这一番折磨。”
　　孟掌柜眸中生出恨意，厉声道:“就算我……老孟知道，也不会……出卖了他！你……算什么……狗东西，要杀要剐……随便！”
　　“哎呦呵，嘴挺硬啊~既如此，可就别怪我手段不上乘了！”说着，就要拾起桌上那条镶了铁刺的鞭子，还未等抬起手，却听见廊道上响起一阵脚步声。
　　“出去侯着。”沈峘已走到门前，冷声道。
　　“是！”德安行了礼欲走，手中的鞭子却忘记放下，被沈峘途经时一掌夺了过来。

　　站在那个已被折磨得没了人形的面前，沈峘眸中不见一丝怜悯，死死盯着他道:“朕的人几次三番见她去过你那儿，你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若你说出她的下落，朕饶你不死。”
　　老孟却反而嘿嘿地笑了起来，喘着粗气道:“你……做的孽还……少吗？我老孟……错就错……在因着一场……虚幻梦，因着几两碎银子……为你们……这群有人面……没人心的……做事！失了本心……没了人性……得此下场，是……我应得的！”
　　“那人……不过是……个可怜的，何苦……追问着……他的下落，你已……有了一切，放过他……积点德……不行吗？！”
　　沈峘怒道:“你可知那人是谁？！国公嫡女沐皎儿！她骗了你，根本不是个没身份的毛头小子！你不觉得自己蠢吗？被她骗了这么久！”
　　孟掌柜愣了会儿，忽地又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一女子……竟比男子还要……肆意洒脱，难得……难得啊！我老孟得……结交这样一位……小友，无憾……”
　　话已戳到沈峘痛处，他一脚重重踹上男人胸口，“她骗了你，你为何不怒？！”
　　孟掌柜被击得后仰又甩了回来，头无力地垂着，血滴滴成线淋漓落地，“我有……什么可怒，她不……欠我，也不……坑我，反倒常……给我带来……乐子，与如此有趣……之人往来，我……求之不得……”
　　沈峘久久沉默着，末了，将那条鞭子扔在地上走了出去。
　　“圣上……”
　　“把他处理了。”
　　“是！”
　　群臣再也按耐不住，接连上书，就连几位惯常见风使舵的，也随众人一同在奏章上署了名。
　　多言有可能会被阴晴不定的那人处死，可若毫无动作任凭事态发展，就照现下内忧外患的形势，再等下去也是死路一条。
　　沈峘总算有了些反应，任了几位大臣分管各处事务，可……群臣们都慌了神，圣上新任的这几位都是品行不端的主，这几人的共点就是，早早站了沈峘这边的队，十足的投机取巧。
　　人人都泄了气，其中几位索性告老还乡离了这伤心处。
　　沈峘冷眼看着他们走走留留，并不多言。

　　夜深，政和殿内，一位着黑衣的男子正向沈峘汇报着周境情形。
　　“圣上，沈军已成虎势，再不肃清恐有隐忧。”
　　指尖轻击案上，男人眸色晦明难辨，“不急，朕有分寸，沈丞徽亲族之人可有下落？”
　　黑衣男子呐呐，“卑职无能，已在各处张贴画像伏下眼线，可……始终未有音讯。”
　　“沐皎儿呢？”
　　“卑职无能……”
　　杯盏忽地摔出，重击在墙角碎落一地。
　　“传朕密令，夺月楼之人兵分两路，一路在周境城池密查，翻它个底朝天，一路密行至沈军所处之地，探明实情。”
　　“是！”

　　妇人早已歇下，沈宜欢在院中来来回回地走着，越发焦灼起来。
　　今日午时煎药，发现药材又只剩了一副，抚枫姑娘便说再去外面买些来。
　　沈宜欢觉得抚枫今日面色有些苍白，担心她身体不适，就说要自己去，可谁知抚枫一听脸色都变了，瞧着很是古怪，只一个劲儿地说她没事，让宜欢小姐安心在这处照顾夫人。
　　她想着许是抚枫姑娘有什么需处理的私事，也就没再多问，送抚枫走出院子便回去照顾母妃了。
　　可现在天色越来越沉，往日抚枫姑娘早就回来了，今日竟连影子也没看见。
　　来来回回又走了几圈，她实在是担心，就朝着抚枫常来去的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林中有些微光，朦朦胧胧地看不真切，沈宜欢一步一步向前走着，突然被什么一绊，摔了出去。
　　揉着脚腕回头一看，依稀能辨出那处竟是一个趴着的人，一步之外有只篮子，是抚枫常挎着的那只。
　　“抚枫姑娘！抚枫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沈宜欢轻揺着她，只听到几声呓语，手不觉朝她的额上探去，触手微烫，已是发起了烧。
　　“抚枫姑娘，你再撑一会儿，我这就带你回去。”
　　沈宜欢将抚枫背起，又捡起那只篮子，一点点地往回挪着。
　　终是回到屋中，将抚枫安置到床上后，沈宜欢忙去打了盆水回来，一遍遍地将布帕浸了冷水敷在她额上。
　　待到后半夜，觉出抚枫额上的温度稍降，沈宜欢这才安了心，趴在桌上囫囵眯了几个时辰。

　　天渐渐亮了，沈宜欢蹙着眉缓缓睁开眼，几日里她已形成了习惯，每到这个时候自然就醒了。
　　抚枫沉沉睡着，面色已经好了许多，连日的操劳加之积郁在心的愁闷，整夜整夜怎么也睡不好，如今一场小病袭来，反倒昏沉沉睡了个彻底。
　　沈宜欢触过她的额头，见烧已经退了，方才安安心心将门掩上走了出去。

　　篮中有些零碎的药材，想是昨夜抚枫大概摔了一跤，将药包都跌散了。
　　看看天色还早，沈宜欢估摸着回来生火做饭应该也来得及，就拎起篮子朝着抚枫常走的那处一路摸了出去。
　　可任她怎么也想不到，只区区几日而已，外面竟已变了天地……

　　“相之，待过了这一阵，我就带你回去见皎儿，之后……再不会相隔两地了。”
　　沈丞徽揉了揉小虫头顶的毛，催它再吃几颗，可相之绕过那些红豆，爬到了沈丞徽的指尖，定定地望着一个方向。
　　他的心咯噔一下，猛地转头看向那处，可仍是什么都没发现。
　　有好几次，他感觉沐皎儿就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可当他看去，只有一片荒凉。
　　他说不上是失落还是庆幸，最后总安慰自己说，只要她平平安安的就好，大概是太过思念，才生出了这种幻觉。
　　“相之，回盒中歇息吧，我该操练去了。”

　　抚枫醒来后，一看天色已是大亮，登时心头一跳，连鞋也没顾及穿就冲出了屋。
　　妇人仍在床上躺着，说不好是醒了还是正睡着，抚枫虚打开门朝里一看，哪有沈宜欢的影子。
　　屋前屋后来回看了不下五遍，始终找不到她，抚枫只觉心一凉，一下子颓坐在了地上。
　　“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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