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丹青

　　邮轮抵达熊本渡口，雨势渐渐变小。

　　堀川斋在梦里再次见到这景象，扭着脑袋四处张望着，用目光搜寻那把天青色纸伞。四周没有人，平时喧哗热闹的街道面此时一个人都没有。

　　梦境虚幻而又不切实际，似真似假，叫人分辨不出。

　　他没有走，始终驻足在原地。

　　说不出来是为什么，但他就是觉得今天必须等待那撑着天青色纸伞的少年出现。

　　否则将会后悔终身。

　　伞沿抬头的一瞬间，他看见了少年。

　　那人看见了自己，堀川斋才发现自己还没有想好准备说什么。

　　乌云已经散去，少年收了伞。用一双比金鳞湖湖畔还要清澈的眸子安静地望着他，等待着他组织语言。

　　他的注视让堀川斋面红耳燥，无法开口，过了好大半天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我可以知道你叫什么吗？”

　　少年的眼尾向上翘了翘，连带着嘴唇都带着小小的，软软的，而又亲近的弧度，轻声说当然可以，并告诉了他的名字。堀川斋舌尖反复的重复这几个字，好似要把他烙印在心里，可是念完之后却完全不记得了。

　　这让堀川斋感到一阵阵恐慌，却不知道这恐慌从何而来。

　　少年的日语熟练而又些许北方的口音，让堀川斋知道他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日本人。日语让他心安，让他意外，连带那恐慌也消减了许多。

　　堀川斋决定把少年带回府邸。

　　梦境随即转换，那是一间奢华繁复的书室。靠墙摆放着一架架书柜和浮世绘，只向日本豪绅贵族开放。

　　台上跪坐着一位穿着华丽和服的夫人，正是她的母亲。她正低头对着讲本，对下面的贵族一字一句的念，而他的父亲，就坐在下面，下面是一群男人不怀好意的笑声。

　　母亲远远地望了他一眼，轻声呻吟了一声，似乎在模仿女人欢愉时的场景。

　　她念道：

　　……

　　堀川斋猛地站起来，目光不住的闪躲，拉着少年的胳膊寻找出口。

　　他的目光不自觉的躲避少年的注视，少年的纯粹与干净和他所处的环境有种强烈的割裂感，让他感到不安。

　　台上的女人听到这边的动静，冰冷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随即撕声喊叫。

　　一如儿时，他擅自闯进那偌大书室。

　　尘封的记忆被打开，有开关，无尽头。

　　恍惚间，堀川斋被人拉走了。少年穿着平常闲适的宽松和服，显得骨骼瘦小。男人拉着他的手，推开薄墙板的木门，将他从那书室带来出来，跑进一条漆黑看不见尽头的长廊。

　　不知道跑了多久，身后没有了脚步声。

　　他们停下了步伐，慢慢走着，少年注意到墙壁上色彩斑斓的绘画，问：“这是什么？”

　　堀川斋不知道从何而答，那些是浮世绘，描绘她母亲还是年轻漂花魁侍奉不同男子的景象。各种各样的姿势，花样百出，不堪入目。

　　他说：“斋先生，这上面的女人跟刚才的女人长得很像呢。”

　　他知道，他还是知道了。意识到这一点，堀川斋的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无法呼吸。

　　但他很快就否认，说：“大概是服饰和妆容的缘故吧，你知道的，这种妆容在日本很受欢迎。”

　　“哦，是这样的么……”

　　堀川斋再重复了一边，用艰涩的语气否认掉少年的疑问。

　　“斋先生你认真时候的表情很可爱。”少年说这话的时候嘴角袒露笑意，似乎在说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但从他口中如此主动说出来，似乎带有挑逗的成分。

　　他乌黑湿润的眼睛望着堀川斋，说：“先生……你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他不过是害怕那秘密暴露无遗。堀川斋垂着眼帘不去看他，不让他捕捉到眼中的任何情绪。少年却安静下来，直勾勾他，像是在等待，等待着他的回答。

　　少年的注视让堀川斋惶恐，他抬手捂住少年的眼睛：“抱歉，不要这么看着我……”

　　少年同意了，乖乖地让堀川斋的手盖住了他的眼。

　　堀川斋说：“我没有在想什么，那画中的女人或许是上个世纪的花魁，堀川府收集了浮世绘，大多数都是上个世纪……”

　　他正在滔滔不绝，企图将少年的注意力分散开，直到少年不着痕迹地贴上前来，攀上他的身体，嬉笑着，扰乱了他所有的思绪。

　　堀川斋抽了口气，忘记了准备好的所有腹稿，下意识要推开他。怎么说呢，少年就像是东方神话传说中蛊惑人心的妖精，面容是无害的，嘴唇是湿软的，那双眼睛清澈又无害。

　　“是么……”

　　他好像知道堀川斋在说谎，但是并没有拆穿，只是用手抚摸着他的脸，温柔的，缓缓的，带着无尽的哀伤和怜悯。

　　堀川斋在梦境中有种异样的不切实际感，让他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他甚至觉得连面前的少年都是虚幻的，是东方飞来的妖怪，轻佻又妖艳，用藤须般触手将他抓住，将他缠绕，汲取他的灵魂。

　　他沉溺于这样的虚幻，不愿意醒过来。

　　这时耳边响起了下人轻声细语的声音，如一盆冷水浇在他的脑袋上。

　　他处在的并不是那条漆黑看不见尽头的走廊，而是一间雅致居室。

　　那东方的妖怪早已消失，化作烟烬，围绕着他的，只有无尽的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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