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言胡语

　　六爷的大婚是越来越近了。
　　本朝亲王纳妃，遵循十礼：
　　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册妃，亲迎，同牢，妃朝见，婚会。
　　林林总总，繁复的要命。
　　礼仪院忙的脚丫子朝天，太庙等一干平日里清闲的衙门也忙碌了起来，御史台也是没闲着，言官们发挥特长，写了一篇又一篇的词赋，拍的一手好马屁。
　　那些词赋表面上是写给六爷的，实际是写给朝臣们看的。
　　胡言吾感叹还好那些词赋都不是直接给六爷看的，否则，这马屁全拍到了马腿上。
　　本朝王爷的封号向来是亲王娶了正妻后，由礼仪院拟几个封号，然后送至晟宁宫让皇帝挑选。
　　六爷虽然已经有琳珮、琳玠两个孩子，但正妃的位置一直都空着，所以他一直无封号。
　　这次大婚，礼仪院便拟了几个好听的名号，送入宫后，皇帝最终选择的是：璟正。
　　璟正璟正，倒是贴合六爷温润如玉的气质。
　　六爷府也最终更名为璟正王府。
　　为了表示尊敬，皇族用封号，而非像老百姓那样取个字。
　　按照律例，皇族只有在成婚的时候才能取封号。
　　此前当朝没有封号的王爷只有二个，一个是六爷，还有一个就是十八爷段暄，现在六爷大婚，没有封号的只剩了十八爷。
　　段暄对封号不封号什么的丝毫不在乎。
　　不管给不给他封号，他都会把胡言吾给娶了。
　　胡言吾对此有意见：“该是小爷娶你！小爷拿下御史台，把事办妥了，就辞官，然后参加科举，然后问皇帝讨你。”
　　“你要是考不中怎么办？”
　　“那我就去卖备考资料，唐百虎这个考神的资料最起码能卖三两！顺便兼职写小说，”胡言吾大言不惭道。
　　最近，胡言吾背着唐百虎又翻起了大书。
　　这书是明末冯梦龙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故事围绕着道貌岸然的文人和一风尘富婆展开。
　　冯梦龙这人一辈子没考上举人，随便找了个差事，然后把自己的备考资料拿出去卖，倒是帮了不少人考中。
　　工作里得了空，摸个鱼再写本小说流芳百世，岂不美哉？
　　这给了胡言吾不少灵感。
　　这简直就是胡言吾梦想中的生活，不用抄书，不用在朝堂上呕心沥血，卖卖经验，写写小说，小日子过得飞起。
　　“今儿，唐老师问了我的字。”
　　“嗯。”
　　“再过几个月我就十六了，十六就成年了，成年就要取字，我也在苦恼，苦恼为什么要取个字，就叫‘胡言吾’不好么？”
　　段暄不想搭理他，他知道，这二皮脸又要开始说些不着调的东西了。
　　“我跟他说：‘那我就字二两吧，’”胡言吾故作深沉，“世人奔波劳碌，不过是图碎银二两，当日全京都的人以这二字笑话我，那我便一不做二不休，用了二两！方显的我胸怀宽广.....”
　　段暄脑袋上浮起一排黑线，但他和胡言吾这奇葩呆的久了，也是见怪不怪。
　　但唐百虎不是段暄，这样的回答显然把这位前朝的状元郎气的够呛，连骂数声：“竖子不足与谋！”
　　胡言吾心想什么谋不谋的，等后面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这竖子学生还不是得帮衬着您，帮衬着御史台。
　　唐百虎虽然是胡言吾的实际老师，但面子上二人也还是同僚关系，唐百虎没法从案板下面抽出一条戒尺来，一下一下抽调皮学生的手掌心。
　　胡言吾再次感慨自己认了这个老师真是赚了。
　　唐百虎等言官们最近除了给六爷大婚写词写赋写诗外，也聚在了一起准备合伙儿送礼。
　　胡言吾没有和他们一道，他们也不带胡言吾一起玩。
　　未时一过，言官们便去了御史中丞那儿集体开会，商量六爷大婚的礼物。
　　胡言吾则是挥挥衣袖，登上十八爷的马车直接回家。
　　段暄将他送到外城胡家，马车一停，胡言吾道：“进去坐会儿？我娘昨个儿蒸了甑糕，还在念叨给十八爷送去些。”
　　“不了，”段暄拒绝道，“下次。”
　　胡言吾知道他把他送回家后，他还得回赋税司加班。
　　赋税司里，李玄甫杨庭侦等一干大臣还等他拿主意，赋税新法的主意已经拿的差不多了，接下来是吏改的事。
　　胡言吾趁他不注意，偷袭了他一下。
　　段暄微微有些惊讶，但很快就又恢复了平静。
　　“你连他们的醋也吃？”
　　胡言吾点点头，他知道段暄是去忙正事，但还是忍不住想宣誓一下主权，“行啦，小爷偷过香啦，心满意足，段美人明天见！”
　　说完便一脸笑意地跳下了马车，再三步并做两步走进胡家。
　　其实不用说胡言吾了，段暄也是把对方挂到了自己的心尖子。
　　要说醋，段暄与胡言吾相比也好不到哪儿去。
　　因为去年的伴读事件，段暄现在依然对淳于琳珉有些介意，段暄每日接他，有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让那些狂蜂浪蝶死了心。
　　胡言吾到家的时候胡老爹还没回来，他胡乱吃了点东西就回屋了，胡杨氏给他留的甑糕，他直接端给了炕上的胡老奶。
　　胡言吾回房后，坐在桌前，将已经翻完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放进书架，又从书架上取了本《贞观政要》，灯芯一挑，又是要酣战黎明的节奏。
　　他这一看，就是从黄昏看到了月明。
　　“咣咣咣！”
　　忽然，门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进来。”
　　来人是胡老爹，胡老爹的手上还拿了一叠宣纸，宣纸上写满了字，见他在看书，胡老爹寒暄道，“看书呢啊……”
　　见胡老爹一幅欲言欲止样，胡言吾将目光放到他手里的那叠宣纸上，“爹，你给我带什么来了？”
　　胡老爹这纸递给儿子，“再过几日就是六王爷大婚，我写了个赋，权当老爹给送的贺礼。”
　　胡言吾忍不住“啧”了一声。
　　看时间的看书让他的眼睛与头脑都变得混沌起来，这篇赋上的字排列的像苍蝇一样，无论写的好不好，他看着都累，更何况六爷？
　　六爷他是个不认字的，您送个这么长的文章过去，这不是作死么。
　　胡老爹没看出胡言吾的意思，以为儿子的“啧”是感叹他写的长，便解释道：“六爷是文人雅士，文章这种东西，自然是多多益善。”
　　“老爹到时候不去吗？”
　　“不了不了……顺天府没一个人去的，我去了不是不合群么……”
　　胡言吾一笑，“那你想去么？”
　　胡老爹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摇摇头，“我去不大好，顺天府尹刚被砍了脑袋，新任顺天府尹还没到，顺天府尹都不去，我这种小角色去了也是让人笑话。”
　　胡言吾点点头，“有道理，我帮你带过去就是。”
　　胡言吾现头衔为御史台御史，作为六爷的大本营，御史台是肯定会一起过去的，原本胡言吾打算称个病给躲过去，后来他还是决定去一趟，但并非跟着言官们一起去。
　　而是和十八王爷段暄一道过去。
　　灯下，胡言吾看着那行云流水的词赋，感叹老爹真是个好文采的，然后慢慢地抬起手，将那宣纸放到了火上。
　　火光中，原本洁白的宣纸被焚化成黑色灰烬，黑色灰烬再次被焚成灰白色的烟渣。
　　晟朝寻常人家婚礼讲究六礼，而贵族们则是十礼。
　　六礼，一曰纳采，二曰向名，三曰纳吉，四曰纳征，五曰请期，六曰亲迎。
　　亲王纳妃则是保留前五礼，后面依次是：册妃，亲迎，同牢，妃朝见，婚会。
　　后面的五礼都在婚礼当天完成。
　　礼仪院的大人们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前五礼都完成了，剩下的五礼，都在六月初八，也就是后天举行。
　　段暄回了赋税司衙门后，召集了大臣们议事，从申时一直议到了亥时。
　　“刚刚星月楼的伙计送来了一份信，”杨庭侦将一份信交给段暄，“说是从两广寄过来的。”
　　从两广寄过来的，那自然是出自两广总督之手，两广总督和在座的并无交情，为何会给赋税司写信？还没有通过正规的驿站，而是命人单独北上，一直送到了酒楼里。
　　前些天这两广总督不远万里差人送了砚台给六爷，现在又让人送信给赋税司，这是几个意思？
　　“大家还记得曹敏之吗？”人群里一直沉默的徐行开口了。
　　曹敏之，是前前任的顺天府尹，两年前全家被圣上一纸令下满门抄斩。
　　“曹敏之的夫人，是开封府林家的女儿，林家的两个女儿，一个嫁到了京都，嫁给了姓曹的，一个嫁去了广府，嫁给了姓林的，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两广总督与曹敏之是连襟关系，”段暄顺着补充道。
　　众人顿时明白了，原来还有这一层关系。
　　曹家以前是六爷的走狗，后面遭遇了一系列事情被六爷抛弃，曹家灭门。
　　两年后两广总督贴上了六爷，面上来看是站队巴结六爷，但实际上在找机会替曹家报仇。
　　这些事情，段暄也是不知道的。
　　可李玄甫曾经是曹家姑爷，算是曹家最后的联系。
　　曹家被灭门后，两广总督一直和这唯一的‘曹家姑爷’有书信往来，言语间说了这些事，李玄甫对于要给曹家报仇这事并没有太大执念，但段暄得知后，便让他给广府写了封信。
　　所以，后面两广总督选择站队六爷，是十八爷的授意，这是做的一个局。
　　这信，虽然送到的地方是星月楼，第一次打开的地方是在赋税司。
　　但是，在信里，白纸黑字写着‘收件方’的是御史台。
　　这封信的最后目的地是御史台，这是两广总督写给那群言官们的信。
　　但两广总督让人把信先带给赋税司，自然是先让十八爷过个目。
　　段暄将那信叠好，交给了杨庭侦：“拿下去，用火漆封的好好的，再找人仿个驿章。”
　　“是。”
　　杨庭侦时任宝钞局主事，印板技术是炉火纯青，奉十八爷之命造假，造出的假货可以假乱真。
　　“封好后，连同这个，”段暄目光扫过桌上的木盒子，木盒子里，装的是前些日子，李玄甫在琉璃厂找到的《草书千字文》。
　　“把这两个放一起，找个匣子装好了，送到京城驿站，让衙子给御史台送过去。”
　　“是。”
　　赋税司的众人对于十八爷的作法无任何异议。
　　虽然是前太子的旧臣，但他们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个十八王爷，手段高超、足智多谋、不按常理出牌，这个老幺王爷，确实比平庸的太子爷要出色许多。
　　十八爷能带着整个赋税司一起攻无不克、勇往直前！
　　但是和跟着太子爷不同，跟了十八爷，也是有风险的。
　　一进了这赋税司，便担了极大的风险，赋税司挑战的是所有的旧势力，他们的脑袋都被挂了裤腰上，他们若是败了，会粉身碎骨受万人唾骂，成为史书上的罪人，他们的下场不会比曹家好到哪儿去，所以，便只能一咬牙一鼓作气往前冲。
　　议完事，段暄回到十八王府时已经是深夜。
　　段暄负手站立于庭院内，一道黑影闪过，稳稳的站在了他面前，双手抱拳，单膝跪下：
　　“主子，韩府的事情已经办妥。”
　　“嗯，”段暄点点头，“行了，你再替我办件事。”
　　“主子请吩咐。”
　　“你去一趟广府，替我查一个人，”段暄停了一下，然后一字一顿道，“两广总督，林家祥。”
　　“是！”
　　暗卫一个翻身，又是消失在了浓浓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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