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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梦
年夜饭吃了一个时辰。
府中人陆续来向公主磕头,本来大年初一发红包。为让大家多睡会,阮峥将礼数章程统一挪到大年夜,反正要守岁,闲着也是闲着。红包分完吉祥话听完,她心里暖乎乎的,说不出的高兴,仿佛一整年的好运气都会降临到头上。
阮峥觉着自己真挺喜欢热闹,听完吉祥话还不够,带众人转移阵地,到湖边的水榭看烟花。长安有钱人多,过个年,烟花没完没了,白天空放,晚上更是争奇斗艳。
据说瑞王府包了半个炮房的产量。
全长安人今晚被闪瞎,都有他一份功劳。
天地亮如白昼,一朵朵绮丽的烟花绽放,点燃了空茫的夜空,像一幕永远不会谢幕的剧场。夜美得五彩斑斓,远山覆着白头,孤月高悬,脚下湖泽水光粼粼,受惊的鲤鱼身上的红斑点都清晰可见,水榭坐着寥寥数人,眼底倒映明亮光芒。
烟花放了很久。
元深趴在台子边缘数鱼头,哈欠连天,实在撑不住,告辞回去睡觉。
秦斐然说耳朵累,也回房了。
阮峥趴在朱漆横栏上,朝着繁华的长安不夜城,下巴搁在手背上,脸拥在狐裘里。吹面而来的湖风带着冷雪消融的气息,拂乱她发梢,冻红了鼻尖。灯海万里,千家万户,大美盛景聚纳半阖的眼底,她困得迷迷糊糊,已经看不太清楚,灯影渐渐模糊成重叠光圈。
脑袋一点一点,即将堕入梦乡。
可她舍不得睡过去。
仿佛支着脑袋,吊着眼皮,望着久盛不衰的烟花,就能自欺欺人,假装日子还短,自己才来不久,并不会岁岁年年困在这个世界里。荒唐故事定格在花好月圆是最好结局,再演下去难□□俗,撒太多狗血。
美梦做到酣畅淋漓时,就该醒了。
她无声祈祷。
但血肉之躯敌不过困意,抱着脑袋到后半夜,她还是沉沉睡去。恍惚之际,身子一轻,不知道被谁抱到怀里。她半梦不醒,并没有睁开眼睛,抓着那人的袖子,被抱着一步步走下楼台,离烟花越来越远,砰砰砰的响声却越来越清晰。胸膛贴着她的脸,心跳声那样温暖,让人陷入着魔的深渊。
深渊里迷雾重重,藏着一个人的身影。
那人叹息:“殿下……”
呢喃话音贴在耳边。
她心念一动,缓缓睁开眼,忘记了回家的渴望。
……
年后开春,日子过得快。
公主府生机盎然。
冬雪压垮了几株松柏,元深找来花匠,重新栽种名种,庭前院后移栽绿植,另做了一番布置,主体照着洛云桢绘的一幅丹青,远近成织,细枝末节稍作调整,引水渠傍兰草,春来流水潺潺,秋来落叶飘零,别有江南诗韵。正厅那棵梅树不开花不长叶,彻底死绝了,元深大展身手时,还趁机问公主要不要挪换一棵。
阮峥看树长这么大不容易,暂时没让动,放那晾着。
说不定哪天就起死回生了。
府里生活太平相安,外头偶有趣谈,大都无关痛痒。
尽管闲暇多,但她很少入宫。
一是为了六根清净,而是为了避免冲突。皇后不传召,当梁孤鸿那件事没发生过,不代表真的毫无芥蒂,决定放她一马。梁青野跟太子还是吵吵闹闹,过不到一块去,宋贵妃颇有微词,一直在吹耳边风。闯宫的事情被当笑话看,公主府和梁府至少得维持表面和谐,才不至于被人钻空子。
皇后顾全大局,梁府也只有忍耐。
梁孤鸿能不能忍得了倒是件小事。
有一回,阮峥出门,不知何处飞来一支利剑,钉在柱子上,离她的脸咫尺之距,要不是洛云桢有所感应拉住她,那只箭刚好刺入太阳穴。利箭力道刚猛,从高处疾驰而下,几乎没入柱中,尾羽震颤不止。被射中便是脑浆爆裂的下场。元深吓得魂飞魄散,差点趴地上。
阮峥淡定扶了他一把。
元深手脚冰冷,站都站不稳,一度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光天化日之下,长安竟然出现刺客,敢当街射杀公主,这是何等无法无天。他惊喊有刺客,哆哆嗦嗦护在阮峥前头,老母鸡护雏似的四下张望,观察箭是从哪个方向射出来的。阮峥转身折返,并在理会老母鸡的好意,回府翻出压箱底的短弓,拔下柱子上的白羽箭,孤身出门。
元深不知道她这是做什么,急得团团乱转,赶紧带人跟上去。
一行人前后脚来到丞相府。
阮峥搭上弓箭,指骨微屈,猝然发力。
眼手目标三位一体。
羽箭笔直洞穿梁府牌匾,似白虹贯日,闪到了在场所有人眼睛。
先帝亲笔题词的镶金牌匾断成两截,梁静山出门时,刚好砸在他脚尖,啪的一声,沉甸甸的崩成几块。街上车水马龙,路人驻足停留,皆瞪大了眼睛,对这百年难得一见的奇观唏嘘惊叹。隔着四起灰尘,梁静山面沉如水,只看见阮峥转身的背影。
两人什么话都没说。
几天之后,有传言议论,梁二公子被关禁闭了。
许是言官弹劾,阮峥紧接着被召进宫,接受了皇帝的质询。先帝牌匾岂能说射烂就射烂,放肆也得有个边际。虽然题匾是先帝的癖好,长安大族的门匾都是他题的,属于烂大街的存在,但阮峥虚心认错,表示自己准备闭门思过三个月,好好反省。
皇帝习惯女儿浑身带刺句句顶撞,过完了年,竟见她觉悟提升,有了服软姿态,实在是开天辟地前所未有。
皇帝过于震惊,以至于看了她半晌都没接上话。
“儿臣知错。”阮峥跪在殿内,端正行叩拜大礼。
皇帝沉默一会,收回目光,继续批阅奏折。既然服软认错,罪名轻拿轻放往小了谈,才能彰显天子恩威并重。
“闭门思过就免了,罚俸三个月。”
阮峥:“……”
别啊,别罚我的钱。
她心下肉痛,面上却要做出虚心受教模样,诚恳俯首:“谢父皇。”
皇帝没有注意她的表情:“下去吧。”
“儿臣告退。”
阮峥起身,抱着袖子走到殿门口。皇帝忽然想起什么,又抬起头:“你近日在府里忙什么?”阮峥实话实说:“什么也没忙,天天睡觉。”皇帝顿住笔,扫向她的眼神冷厉起来。阮峥一下子反应过来,想起这段对话好像发生过。那次太子也在,皇帝气得差点要扔杯子砸她来着。
“这个……”她瞥见皇帝右手边的玉玺,挺硬的,被砸一下肯定脑瓜开裂。识时务者为俊杰,她赶紧找补,端正自己的态度,勤勤恳恳推手一拜,“儿臣也想为父皇分忧解难,可惜无从下手,不知道能做点什么,父皇若有吩咐,儿臣在所不辞。”
皇帝目光深沉:“怄气一年,肯低头了。”
阮峥:“儿臣知错。”
皇帝:“知道自己错哪了?”
阮峥斟酌道:“是儿臣不识好歹。”
笔尖停了良久,没有落下去。太清宫檀香缭绕,奏折堆积如山,皇帝眉眼间难掩倦色,端起茶杯,却发觉水已凉。研磨的刘公公退下去换茶,殿内只剩下父女俩。帝王高高在上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沉思片刻,道:“恨朕不恨?”
“儿臣……”
皇帝打断她:“罢了。”
阮峥从善如流闭上嘴。
圣心难测,谁知道父女俩有什么过节,在打什么哑谜。
“那儿臣先告退了。”她打算蒙混过去。
皇帝喝完那一杯冷茶,道:“既然要为朕分忧,明日起,便来听政吧。”
阮峥猛然抬起头。
两人视线相交,激起千层浪。皇帝神态没有丝毫起伏,还是那个君临天下的威严模样,随口说话也像在下命令:“和从前在长安一样,折子也要看。你去北疆临安政事荒废,回来之后在府里躲懒,眼下身子养好了,自然该来听政。”
阮峥难以置信,张了张嘴,一时愕然无言。
什么鬼?
什么情况,她怎么还要上朝?
事态发展大大超出了预料。
回府的路上,她实在无法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圣旨,坐立难安,扯秃了马车里面的流苏,感觉自己乱入了一种极度滑稽的局面。本来以为心态放平,手脚放开,后面的日子混一天是一天,谁想到皇帝来这么一出,打得她措手不及。她看了十来年小说,见过太后垂帘听政,皇后垂帘听政,就没听过公主上朝听政的。
这是个什么奇葩操作?
皇帝是嫌梁宋两党斗得不够狠,把她拉进来一锅乱炖,沸水煎热油,一起爆炸吗?她到时候不会跟梁静山站在一排吧。
想象那画面,真让人吐血三升。
阮峥下马车时,脚步踉跄了一下,两眼发直。秦斐然扶她进屋,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为她是跟皇帝起了争执,“不是答应好好服软,怎么又犟起来呢?”她端一杯热茶过来,让阮峥喝下缓缓。
阮峥摆摆手:“我没事。”
秦斐然:“脸色这么难看,还说没事。”
阮峥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我只是心绞痛。”
秦斐然关切问:“到底怎么了?”
阮峥沉痛地捂住胸口,不愿意接受事实。
“我明天要开始上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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