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乱也

　　话音未落，又是一掌打上胸口，谢朝寒被击飞出去，整个人重重摔在石壁上，呕出一口血。

　　梅潜瞳孔一缩，双手下意识运力，却一阵抽痛扎入肺腑，刺得他眼前一黑，险些站不住。

　　那人不在意他，径自走到谢朝寒面前，又连踢几脚，专踢向他心口腰腹。谢朝寒本就有伤在身，堪堪站起便又被击倒，受着他接连不断的踢打，全无还手之力。

　　谢朝寒咬着牙一声不吭，那人出手狠辣，运劲不留余地，却半分招式都不曾显露，一味用蛮力打，看不出是什么路数。

　　“真是可怜，号称剑法天下第一的谢朝寒，如今也只能任人宰割，站都站不起来了？”那人又踹过去一脚，谢朝寒被他打得满身鲜血，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落英剑谱已毁，若打死了他，你也休想拿到心法剑招。”

　　冰冷声音自身后传来，那人停手，回头看去。

　　梅潜脸色极其苍白，整个人却站得笔直，一双眼冰冷刺骨，毫无感情地盯着他：“你大费周折擒我们前来，只是打一顿出气的？”

　　那人笑了一声，手中匕首寒光一闪，刀柄便抵上了他下颔：“落英剑法固然精妙，凌霜踏雪与风月织羽，也十分难得。”

　　梅潜冷冷睨着他。

　　“师门武学与挚友性命，梅上雪，你会怎么选？”那人饶有兴致，刀锋缓缓下移，指向谢朝寒。

　　梅潜扫一眼匕首，道：“我武功暂失一事，阁下是如何知道的？”

　　那人呵呵笑了两声：“你以为呢？”

　　“阁下似乎对我们了如指掌。”梅潜垂下眼，慢慢道，“提早在此地布下罗网，对我们一行状况掌握得分毫不差。梅某很好奇，是谁给你们报的信。”

　　那人状似随意道：“我落日城耳目遍布江湖，监视你们一行，又算得了什么。”

　　“是么……”梅潜缓缓抬起头，轻声道，“那么你的耳目可有告诉你，我的功力——已经恢复了呢？”

　　那人瞪大了眼，下一刻，梅潜周身锐气忽涨，全身绳索砰然挣断，数枚金针骤雨疾风一般破空而来，眨眼间便将周遭八人振飞出去。

　　与此同时，原本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谢朝寒一跃而起，拔出靴侧匕首瞅准方向便一刀刺了过去，惨叫声起，正中那人肩头。

　　恍若狂风卷地，待那人回过神，其余七名手下都已被梅潜制住，一掌扣在他喉间，指间三枚金针淬着幽光，与他脸上面具熠熠相映。

　　“不可能……”

　　那人不可置信：“你身上还有灵犀蛊毒，怎么可能那么快就恢复！”

　　梅潜冷笑：“你不是说我凌虚派是江湖谪仙么，谪仙功法岂是你等宵小可以估量的？”

　　谢朝寒一手抹去唇边的血，伸手去揭他面具：“既然来了，何必遮遮掩掩，不如坦诚相见——”

　　话到一半便打住，谢朝寒皱起眉：“是你……”

　　面具下的男子脸上刺着字，左为“洗心”，右为“革面”。

　　男子狰狞地笑起来：“谢七公子，如何，眼熟么？”

　　谢朝寒将面具扔到一边，沉声道：“长岭飞鹰寨寨主，孔飞。”

　　当年占据长岭三山六峰险要之地，当了十余年土皇帝的飞鹰寨，被初出茅庐的谢朝寒尽数铲平。那时谢朝寒自恃武功，行事张扬轻狂不留余地，全凭一时兴起，将那十八寨头目砍去右臂，还效法黥面之刑，在那些人脸上刺了“洗心革面”四字，赢得当地百姓一片叫好之声。

　　多年来的横行乡里欺男霸女生活彻底破灭，断臂之仇，黥面之辱，说是不共戴天亦不为过，难怪恨意如此之深，巴不得杀之而后快。

　　匕首抵在他喉间，谢朝寒沉声：“简凌在落日城中，是什么位置？”

　　孔飞愣了愣，似是没想到他问这个，一时有些拿不准他的意思：“……残月使。”

　　听闻落日城城主之下，有左朔右望二护法，眉月残月二使者，领侠名虞谷二十八部，想不到简凌年纪轻轻，已在魔教做到地位非凡的残月使。

　　落日城要杀他再容易不过，简凌一句话就能让他自裁赔命，而落英剑更是毫无保留地教了，更没必要借他人之手来精心布局威逼利诱。既然简凌已是残月使，说话自然有一定分量，没道理有人冒着得罪他的危险来窃他家学，除非……

　　落日城也内讧了。

　　谢朝寒略一思忖，道：“谁指使你的？”

　　孔飞呸了一声：“老子何需旁人指使！”

　　“你恨我入骨，若无人授意，你刚才就杀了我们，还哪来那么多废话？”谢朝寒侧目，“梅九。”

　　梅潜拎起他一个部下，扼住喉咙：“说。”

　　那人挣扎几下，毫无声息。

　　梅潜觉出不对，一把掀了他的面具，那人大张着嘴，口中空空如也——舌头被连根拔了。

　　难怪自捉到他们开始，就一直是孔飞在自说自话，旁人一丝应答也无。

　　一边嚣张地戴着落日纹面具行凶，唯恐旁人不知落日城；一面又用如此残忍的方式封口，背后指使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要这样遮遮掩掩，藏头露尾？

　　梅潜一个一个检视过去，果然，除了孔飞，剩下七人都被拔了舌头。

　　孔飞疯狂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突然暴喝一声：“你们还等什么！”

　　梅潜一惊，下意识后退护住谢朝寒，只见那群黑衣人互视一眼，齐齐低头咬住衣领。

　　金针倏然打出，却也阻止不及，梅潜眼睁睁看着这群人抽搐几下，直挺挺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谢朝寒……今日是我疏忽了……”孔飞还在笑，笑得有恃无恐，“总有人会替我杀你，不是落日城，也会是别人……你逃不过！”

　　梅潜满身煞气一步步逼近：“除恶务尽，谢七最大的错，就是只废了你一条胳膊，没有斩草除根。”

　　手上金针蠢蠢欲动，在出手之前，谢朝寒突然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一刀毙命。

　　血喷溅出来，溅了他满头满身。谢朝寒握着匕首，木然道：“我来就行，你……不值当。”

　　潮湿又带着些霉味的地窖满是血腥气，除他二人之外，只剩下了满地面目狰狞的尸首，再没有活人了。

　　“……”梅潜默默收手，刚走了一步，脚下便传来细碎的窸窣声，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

　　是先前被孔飞随手扔在地上的信，已经被不知谁的血染透了。

　　谢朝寒当然认得这封信，那是清风客栈简凌找上他之前写的，写完就收在身上，想着若是自己死了，铁公鸡替他换寿衣整理遗物时总会发现，也算是自己唯一能留给他的东西。

　　只是那次非但自己没死，还险些把铁公鸡害死了，他一时慌了神，倒真忘记了这封信，连什么时候到梅潜手上的都不知道。

　　谢朝寒蹲下身去捡那封信：“你几时拿到的，看过没有？”

　　梅潜垂眸，看着他在血泊里捞出那封信：“你不是没死么，我看什么遗书。”

　　谢朝寒甩了甩上头的血，拈着一角左看右看：“连封都没拆……既然不肯看，怎么不还我？”

　　梅潜偏过头：“既是给我的，岂有退还之理。”

　　谢朝寒蹲在地上想了一会，想着想着便笑出了声：“梅九，你是不是很怕我死？”

　　满地的鲜血尸体，外头还不知道火势如何有无埋伏，这人倒是还有闲心蹲这里打趣他，笑眯眯的模样简直像是挖到了什么宝贝，好好一双俊采风流的桃花眼愣是笑成了狐狸，真是天生心思碗口粗，天塌下来当被盖。

　　梅潜叹了口气，刚想开口讥讽他，冷不防胸口一阵抽痛，方才强行冲破的经脉阻滞重又回潮，潜伏在身体里的另一股内力叫嚣着进攻，与他自身内力短兵相接，耳畔铮然声响，刺入脑中霎时头疼欲裂。五脏六腑如同烈火烧灼，奇经八脉同时断了一般痛楚难当，脚下一软，梅潜再也站不住，浑身颤抖着倒了下去。

　　“梅九！”谢朝寒脸色大变，一把搂住他紧紧圈在怀中，“怎么回事？你没恢复？！”

　　“你……”梅潜连牙齿都在打颤，险些咬了舌头，“你做梦吗……区区几日，怎么可能……恢复……”

　　谢朝寒握住他不停发抖的手，怒道：“你什么脑子！明知没恢复、明知会反噬还逞什么强！”

　　“安静点。”梅潜大口大口喘着气，极力忍受着蚀心跗骨的痛楚，“吵死了。”

　　“……”

　　方才动武，冲破了几日来体内两道内力的平衡，一时痛快，十倍反噬，猝不及防的冲击令他几乎要昏过去。幸而凌虚派独门心法较之其他人对奇经八脉更为熟悉，闭目调息许久，终于将体内不安分的真气一点点压制下去，总算缓了口气。

　　耳边突然清静下来，先前的耳鸣声反而更清晰了些，久久未退，令梅潜险些以为自己聋了。

　　谢七当真老实听话地闭了嘴，还有些不习惯。

　　梅潜忍不住抬眼望过去，谢朝寒低低垂着头，眼睫微微颤动，嘴唇抿得发白，像是……像是……

　　梅潜诧异：“你该不会是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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