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回头

　　轻雨一跳下车，就激起了一阵骚乱。护卫头领失声叫道：“王妃！”然而在看清轻雨的脸时又戛然停止，时间匆忙，尽管此前没有任何交流，然而他倏地明白了轻雨的用意，一边喊着“保护王妃”，一边往轻雨身边拥过去。

　　此举迷惑了薛老二的兵，他们下意识地追着轻雨及簇拥她的护卫跑了，当薄小荷跳下车时，只有零星几个落在后头的兵瞧见了她，很快被残余的护卫砍杀了。

　　薄小荷的肚子又开始痛，腿间感觉到一阵濡湿，然而她不敢停，不能停，被秀山扶着，吸着气，跌跌撞撞地往远处跑去。

　　这里离那个村落很近了，零星能见到几所房屋，然而都是许久无人居住的空屋了。护卫踹开屋子的门，帮助秀山将薄小荷扶了进去，薄小荷吐出一口气，终于支撑不住，仰跌在屋中唯一的榻上，她艰难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对秀山道：“秀山，孩子要出来了，你不要慌，你得帮我！”

　　没有稳婆，没有大夫，没有热水，没有剪子，甚至连薄小荷身下的榻上铺的都是枯黄的杂草，秀山噙着眼泪，忍住哽咽，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来，垫在薄小荷身下。她慌得失去了头绪，然而却知道她此时是薄小荷唯一的希望，她竭力回忆着薄小荷生萧岚时那些稳婆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最终却发现自己束手无策。

　　薄小荷有过一次生产的经验，她强迫自己忘掉目前的处境，只专注于呼吸和用力。

　　护卫们在屋中翻找，终于找出一口铁锅，涮洗以后开始烧水，热水总算有着落了。

　　屋中的薄小荷冷汗滚滚而下，时间像是一条被拉长到极致的细线，只剩下一片虚无。死亡的念头如一只轻盈的鸟，时不时在薄小荷疼痛的间隙掠过，飘落下一片黑色的尾羽，清晰地提醒着她如今的处境。

　　秀山的呼唤声时远时近，薄小荷眼睫上皆是汗水，沉重地睁不开，多想就这样一睡过去，坠入那深沉的甜梦中，下坠、再下坠。

　　突然，护卫开始急促地拍门，叫道：“秀山姑娘！王妃怎么样了？薛老二的兵往这边来了！我们得转移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秀山一抹眼泪，开骂：“转移个屁啊转移！你见过女人一边逃命一边生孩子的吗！”

　　薄小荷被这急促的拍门声惊回了意识，她深吸一口气，最后一次将全身力气尽数用在腹部，随着下身有什么东西滑出，她感觉到一阵轻松，与此同时，响起了微弱的哭声。

　　新诞生的生命用哭声来迎接这世界，而世界回以战乱、流离与死亡。

　　秀山撕下里衣，在热水中打湿，给新生命擦净血渍，抖着声音道：“王妃，是个哥儿。”

　　没有剪子剪脐带，秀山出门问护卫借了他的剑，在火上炙烤后，用左手包着抖个不停的右手，切菜一般斩断脐带，将孩子包裹在衣物内。

　　护卫的声音焦急地破了音：“王妃，他们来了！正在这一片搜寻！”

　　薄小荷身下血流个不停，粘稠的厚重的血液给她带来了一丝暖意，她硬撑着头，看了眼孩子皱巴巴的脸，又重重跌回榻上，对秀山道：“抱着孩子走！快走！”

　　秀山抱着孩子冲她跪下：“王妃！”

　　薄小荷闭了闭眼，竭力提高声音：“走！”

　　秀山哭得涕泗横流，踉跄着站起身，抱着孩子往屋后跑去。

　　薄小荷静静躺在榻上，渐渐恍惚起来，仿佛神魂与□□分离，这一刻浮现在她眼前的不是萧放、不是萧岚，亦不是爹娘，而是一幅毫不相干的场景：十五岁的她，在家中那口古井旁洗发，旁边是春日的桃树，桃花瓣飘落在井水上。

　　她笑起来，或者说是她认为她在笑，为了这幅莫名其妙的画面。

　　然后兵戈交接的声音又将她拉回现实，倏然跌落回那沉重的□□中。薛老二的兵到底还是发现了端倪，一路搜寻到了这里。护卫们为了拖延他们的时间，好让秀山带着孩子跑远，拼上性命与他们打斗起来。

　　屋外的声音一开始还十分嘈杂，后来那些高昂的怒喝、金属摩擦碰撞的铿锵，不知什么时候慢慢地就没了，薄小荷最后听到的，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进屋去搜！人肯定在里面！”

　　这场战役又赢了。萧放一边擦拭着自己的剑，一边看着远方溃败的联军。从女墙上的高处看下去，联军旗帜伏地，队形散乱，丢兵弃甲跑得狼狈。阮沧浪领着一队人在后边嗷嗷乱叫着追赶败军，像玩儿似的。

　　瓜仁儿面色惨白，踉跄地登上女墙的阶梯，整个人都在发抖，在看到萧放的一瞬间，他哆嗦着嘴唇，想说些什么，却嗫喏着发不出声音。

　　萧放吃惊地看着他：“你这是抽什么疯？”

　　瓜仁儿哭丧着一张脸，让出他身后的一个血迹斑斑的护卫。

　　萧放在看到护卫的刹那，陡然生出一种糟糕至极的感觉，他猛地站了起来，死死盯着那护卫，后者跪下，以额抵地，道：“属下护主不力，王妃……王妃不见了！”

　　那几个字从护卫牙缝间迸出来，每个字都似化作了惊雷，在萧放耳边轰然炸开，有一段时间，萧放像是失了聪，什么也听不到，耳边只有无尽的嗡嗡声。

　　他咽下喉中腥甜，用剑撑住自己，目眦尽裂：“说清楚！”

　　……

　　从瀚海城赶到那片遗弃的空屋，萧放用了三刻钟。在他勒住缰绳时，那匹骏马一下子前蹄伏地，跪趴下来，嘴边尽是白沫。一路行来，萧放已发现了缠斗的痕迹，越靠近那栋护卫说的屋子，痕迹就越激烈明显。

　　那屋门洞大开，院中躺着好几具尸体，萧放很熟悉他们，那是他派给薄小荷的精锐。萧放的恐惧到了极点，他喘着气，胸腔像要炸开一般，那扇敞开的门后漆黑一片，透不进一丝光亮。萧放竟不敢迈步，那扇门内，隐藏着他明知是虚幻却仍有一丝侥幸的希望，而更可能的是一张吞噬所有的巨口。

　　他终于踏进了门，即刻被床榻上那一片赤红血迹刺红了眼，榻上仍留有薄小荷的外衣，浸泡在浓稠的血中。血尚未完全干涸，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半凝固的暗红状态。

　　萧放茫然地在屋中转了好几圈，机械地开始翻找一些根本不能藏身的地方。屋中的一切都很静，那些蒙着蛛网和灰尘的简陋的破烂家具安静无言，却无声地昭显着在不久之前这里曾有一次生命的轮回。

　　萧放又转回了那张床榻前，这一次，他清楚地看到了血泊中那团血肉模糊的胎盘。这一幕终于将他惊醒，打破了他那层自欺欺人的麻木外壳，铺天盖地的心悸与悲恸攫住了他，他蓦地爆发出一声哭号，整个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颤抖，发出濒死的呜咽。

　　瓜仁儿和追随着萧放而来的护卫此时才终于赶上，而后便看到了萧放崩溃的这一幕，瓜仁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噗通跪倒在萧放面前去扶他：“王爷！王爷！王妃不会有事的！”

　　萧放忽然抬头，撂下一句话：“搜周边十里之地！”然后趔趄着站起身，猛然冲出院外，他的马已力竭，他便抢过随从的马，翻身飞驰而去。风在他耳边鼓噪，萧放却总有一种错觉，仿佛那是他血液逆流与心脏炸裂的声响。

　　他还怀揣着一个飘渺虚无的希望，希望薄小荷此时已经平安归家，在月洞门前朝他嫣然一笑，或者可能在教萧岚识字……他就这样在脑中勾勒出具象的一幅幅场景，仿佛勾勒得越具体形象，细节越丰富，这一切就能成真。

　　这个希望如此脆弱易断，像一根细细的丝线，那一头却系着萧放全副身家性命，力重千钧。

　　府门越来越近了，萧放从还在驰骋的马背上翻身而下，一刻不停地冲入府中，迎面撞上迎出来的管家，一把揪住后者的衣领：“王妃呢？王妃可归家了？”

　　管家被萧放的模样吓得不轻，下意识地摇头：“没、没有……王妃不是出去了么？”

　　萧放颓然放开管家，全身的气力皆在那一刻被抽光，连同他的灵魂也一并抽离，如行尸走肉般木然立着。

　　“管家、管家！快去找王爷！有要事！”有个下人匆匆朝管家跑来，近了才看到一旁的萧放，登时卡住了，结结巴巴道：“王、王爷！轻雨有事说要寻你！”

　　萧放猛地转身，看到了披着薄小荷外裳的轻雨，她形容潦倒，面上有多处擦伤的痕迹，外裳也破损得厉害，显然是历经了一场逃亡，在看到萧放的一刹那，她眼中迸出光亮：“王爷！快去救王妃！我们遇到了薛老二的兵，我扮成了王妃的样子引开了他们，王妃朝虞村那个方向走了，您快派人去找她！”

　　她很激动，不住地描述着当时的场景及薄小荷可能去的地方，“王妃当时身边尚有些护卫应能护着她，但王妃大着肚子，王爷要快啊！”

　　她兀自指手画脚着喊了好一阵，终于意识到了萧放的异常，她抬头，看到萧放那双死寂的眼，脚一软，喃喃道：“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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