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恋清情（清穿）

　　走进九州清晏连着的暖阁，映入眼帘的是四阿哥伏案而坐的身影，上半身完全倾伏在案上，头深深地埋在两臂间，整个身体的重心都在两臂上。这样的姿势，原本是应该放松甚至慵懒的，可是那个背脊却僵直着，硬挺挺的半躬住。这双肩膀，可是承担着江山社稷的重量啊！
　　她不应该再给他百上加斤！
　　缓缓走近，她解下身上的锦织披风，轻轻搭在他肩上。
　　四阿哥抓住她的手，仍旧伏在案上，哑声说：“对不起。”
　　冰宁鼻子一酸，明明是她错了，他却说对不起！
　　“是我不好。”她摇头哽咽着答，“我不该干涉朝政，不该为了不相干的人惹您不高兴。”
　　四阿哥轻轻拍拍她的手，犹豫了一会儿说：“好了，相不相干，总是个人物。”抬起头向后靠到椅背上，凝视着冰宁长叹了一声又道：“你去看看他，我找了别的事儿命他在别苑思过。别苑离园子也不远，让小菊陪着你，去看看罢！”
　　冰宁望着四阿哥，低声说：“您知道吗？历史上的胤禩，就是个与雍正唱对台戏的阿哥，是我多事儿了。”
　　“你不是说过历史上的我也是个罪名累累的皇帝吗？没事儿，白纸黑字也不一定就是准儿。去瞧瞧，就当代我去的，也顺便跟灵儿叙叙旧。”四阿哥微微一笑，“你也想去问个明白罢？”
　　冰宁点点头坦然而对：“虽然我可能高估了自己，可是以我对廉亲王的了解——历史是历史，谁又真正看透其中的玄妙呢？”
　　“好了，”四阿哥直着身子倾向案桌，“这会子就去罢，先叫人去传话，我明白你的意思，再不会瞎猜疑。”
　　冰宁心疼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猜疑也好，这说明你心中在乎我，可是这样？”
　　四阿哥“呵呵”笑了两下，有点不好意思，却也心头一热，她还是明白他的心啊！他轻轻揽过冰宁将脸贴在她腰上，没再说话。
　　冰宁带着小菊轻装简出来到圆明园边上的别苑，别苑外有几个侍卫，应该是四阿哥派来的，伺候的奴才丫头也只有三四人，都是宫里的人。
　　再见到八阿哥，冰宁几乎认不出他，自康熙六十一年圣祖薨逝那天，以后她就没再见过他。他被封了亲王，而她是贵妃，两人有什么理由碰面呢？
　　八阿哥瘦了，原本精润的脸庞只剩下苍白，两颊削减，只有一双眼睛仍然炯炯有神。见到冰宁，先是一怔，继而闪过一丝惊喜，最后定格在脸上的，却是黯然与冷涩的混合。
　　冰宁坐在红木棱凳上，左右打量了一会，这间房是她曾经住过的地方，别苑也是她作为小宁子时当差的地方，旧地重游人事全非，她只能在心中暗自叹气。
　　八阿哥见她良久不开口，按捺不住问道：“贵妃光临寒舍，不知——”
　　冰宁一直看着窗外那颗梨树，那年四月，正是梨花盛开一树洁白，她和他在树下跳舞，心事重重的旋转，她心里装着那个外表冷冰冰内心却热烈的男人，而共舞的这个人，曾经给过她无比的安全与全心的付出。
　　她猛地转回头望着八阿哥，正要开口，八阿哥却冲口而出：“这些日子你一切可好？”
　　所有的掩饰都敌不过一句发自肺腑的问候，冰宁灿然一笑：“很好，可也不好。”
　　八阿哥沉默了，她当然很好，即使经历了福沛夭折的事，她应该还是很好，有四哥在，他是皇上，她难道不应该很好吗？自己真是多虑了！
　　“廉亲王好吗？”冰宁在心中略微斟酌，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八阿哥，太近乎，会失了四阿哥皇上的面子，太疏远，怕也不适合今天自己来的目的，还不如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太刻意，于人于己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八阿哥淡淡一笑，尽管冰宁的语气尽量自然，敏感的他还是感觉到那份小心翼翼，那声“廉亲王”，他已经猜到她所为何来。
　　“托皇上和贵妃鸿福，臣虽然被禁了足，难得闲下来，倒也没什么不好。”
　　冰宁觉得没必要再打哑谜，八阿哥话里已透出刻意的疏远，于是她直接问道：“三阿哥近日没来探视廉亲王吗？”
　　“贵妃是指弘时阿哥吗？”八阿哥扫一眼冰宁别开脸，“倒是常来，有他说说话，也不那么气闷。”
　　“倒不见你常跟弘旺说话？三阿哥也不常跟皇上说话。”冰宁闲闲说，“这两位阿哥倒真奇了，人和人恐怕是要讲缘分的，能说到一块儿必然有共通的话头，是这样罢？”
　　八阿哥将手负在身后，紧紧交握，她跟他讲缘分呢！他凄然地想，可惜她的缘分不属于他。“话还真是这么说，不是有话不投机半句多吗？若讲不到一块儿，喝茶都当白水呢！”八阿哥笃定地回答。
　　“廉亲王当真不知我所为何来吗？”这回轮到冰宁按捺不住了，这绕着弯子明来暗去，她受不了，难道他们之间真的已经生疏至此？
　　八阿哥看着冰宁由于激动而潮红的双颊，她总是为着他，哪一次她是因为自己呢？即使一次也好，只要一次。他仰起头缓声道：“臣知道。贵妃让灵儿带的话，臣也谨记在心不敢随便忘记。”
　　“既是如此——”冰宁停住了，不能说，有些事是不能说的，说了，没的也会变成有！
　　“贵妃又记得臣说过的一句话吗？”八阿哥盯着冰宁，岁月在她脸上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然而他想她，并不仅仅因为这张脸，那是因为什么？他几乎已经忘记，想她，已经变成生活中最自然也最痛苦的一件事，他不能不呼吸，因此他也没办法不想她！
　　“什么话？”冰宁脸上一怔。
　　“乾清宫，千叟宴。”八阿哥一字一顿。
　　冰宁皱着眉思索，突然面色一变。
　　“这一回，我绝不放手！”
　　五十二年乾清宫外当时掷地有声的话，她早已忘记从不曾当真。
　　难道八阿哥指的是这句话？！
　　不放手？对谁不放手？那时候他指的是小宁子，现在，现在呢？是太和殿那把龙椅，还是贵妃身份的她？或者，他的决心从来就没有改变过，一直是因为宁儿！因为宁儿，他想得到更多？不管因为什么，这份决心都令她不寒而栗，他想做什么？
　　“不！”她本能地抗拒这个想法，这绝不是八阿哥的真实意图！
　　八阿哥冷冷看着她，幽幽问：“我虽为臣子，也总可以保留哪怕一点点自己的想法吧？压在心底，藏在教人看不见自己也不轻易察觉的地方，触不到应该不会痛，看不见应该不会想。这样的日子有多痛苦，这样的日子有多难熬……”八阿哥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冰宁惊讶地微张着嘴，即使她是宁格格的时候，八阿哥也未曾这样直白，他一直是个兄长啊，宽容，纵容，包容，或者他并不愿意作她的兄长，小宁子的时候自己曾深切体会到他思念的悲伤，但那不应该是他要和弘时一起的理由！
　　她咽了一下口水，勉强问：“圣祖——圣祖没对你说什么吗？”
　　“圣祖？”八阿哥思绪飘得更远，“是啊，圣祖最后见我，说了好多，说了额娘，说了十四弟，他老人家还说，臣的嫡福晋，是个好丫头啊！”
　　冰宁点点头，圣祖的确明察秋毫，他说对八阿哥有愧，自然指的是良妃娘娘，还有当年太子事件，至于八福晋，并不像历史上评说是个妒妇，圣祖提到她，当然有深意罢！好了，既然圣祖已经说过，那么自己当真多此一举。劝，在此时显得既苍白又毫无意义。
　　冰宁站起身移步到门口，八阿哥就站在门边，两人相视而对，冰宁有些无奈，她不该来，此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要走了？”八阿哥轻轻问，眼神有些痴了。
　　“好自为之。”冰宁一转身走了，对于八阿哥，原本留存的尊敬有些溃败，她不想再面对他。
　　回到圆明园，冰宁感觉又沮丧又累乏，刚踏进寝殿却看到四阿哥坐在床边正逗圆圆，圆圆在床上爬来爬去，撕扯着一个布娃娃，福惠却在地上追着一只七彩的鹦鹉。
　　冰宁抱起福惠，柔声说：“淘气包，要对小鸟好啊，这样吓唬它，它可不高兴。哄它开心了，才能唱好听的歌儿，咱们福惠也才有乐子呢！”
　　福惠呓呓呀呀在冰宁身上蹭，偏要落地继续去抓鹦鹉。
　　冰宁放下他转向四阿哥，嗔怪说：“折了翅膀给孩子玩儿，这可不是虐待动物嘛！”
　　四阿哥一边将娃娃扔到床尾让圆圆爬过去抓，一边轻轻笑：“折了翅才好，飞不动，跑不了，玩儿起来省力又省心。你看圆圆，眼看着抓住又给扔了，她要会说话一定闹。这谁呀？忒多事儿！连我这个皇阿玛也未必给面子呢！”
　　“圆圆也罢了，福惠要什么您给他什么！要不会飞的动物，小鸡小鸭不更好？何必糟蹋了好好儿的一只鸟儿！”冰宁瞅着福惠乐此不疲的追赶，锁上眉头。
　　“你倒试试，小鸡小鸭能顶鸟儿？要能，乌鸦还能当凤凰了！咱福惠可是不好糊弄的！”四阿哥闲闲应道。
　　冰宁走到桌边倒了杯茶，听了四阿哥的话手停在半空，“爷想多了吧？这到底是纵容呢！玩够了也该让他们去洗洗了！”
　　一边的宫女听了赶紧过来抱起两个孩子，福惠刚好将鹦鹉抓在手里，一不小心被鹦鹉半勾的小嘴啄了一下，他不哭反咯咯笑，嘟囔着：“痒痒，好玩儿！”
　　冰宁眉头皱得更紧了，四阿哥偷偷笑，板起脸对宫女挥手：“快带小阿哥去洗洗，别弄伤了！”
　　待孩子们走了，四阿哥蹭到冰宁身后怜惜地问：“累了罢？瞧你一脸疲惫，走动走动脸色便成这样儿，下回我哪还敢放你出宫？”
　　冰宁摇摇头，累的是心不是身体。她轻叹一声，喃喃自语：“这都是命，躲也躲不过的命。”
　　四阿哥从背后轻轻抱住她，体贴地安慰：“别想那么多，出去一趟就搬出宿命论来，这不是自寻烦恼吗？凡事往好处想，这还是你提醒我的！”
　　冰宁转身面对四阿哥，他绝口不问她见八阿哥的情况，他不好奇吗？不见得，或者他根本已经知道答案。
　　冰宁点点头，无奈地说：“您说得对，折了翼的鸟儿再想飞就是奢望，若存的奢望太过高，兴许将翼折了反倒是件好事儿。不过，没有鸟儿会甘愿失去展翅的力量。”
　　所以九阿哥、十阿哥和十四阿哥都被遣走了，跟这几个阿哥来往密切的京官也都不同程度被贬被责，他们，都算是八阿哥的羽翼。
　　现在，年羹尧和廉亲王，一个重兵在握，一个声望在外，弘时阿哥可谓羽翼丰满，大概很快就会振翅高飞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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