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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月夜
十五,月圆之夜。
皇帝在御花园碰到了一个人,一位恍若故人还魂来的美人。也不知是新人成旧,还是旧人复新,左右是惊鸿一面,皇帝便被迷了魂。他这几年来营造起来的痴情,终是将他自己带了进去,他无法将目光从未言一句的美人身上移开。
他泪流满面,他喜不自胜,他迫不及待。
他到了昭阳宫,托人谢皇后这一份精心准备的礼,随后一头扎进了繁花盛开的牡丹园中。
可那并不是皇后送的礼,皇后在书房里,听人来谢时淡淡一笑,只道了一句:“且随她去。”来人迷茫退下,也不知道皇后这话中的他,到底是指的谁。
总是长夜熬人,陈静淑一个人站在幽深的庭院中。她只穿了一件中衣,颜色太素,在月光下发亮,又兼之长发散披,若是有不知情者乍见,恐会将其错认为姮娥或者鬼魅。
她仰望明月,拿着青色绢扇,明月成团,萤火飞舞,开在的夜间的花分簇两边。
此夜应当是花好月圆,陈静淑似乎听到了风中的古琴声,可当她侧耳去听时又只是凄凄虫鸣。握扇的手迟迟未动,所以歇上一只幽绿萤虫,于是她便转了转扇柄,看青色穗子摇晃,遭惊动的萤火在空中逃离成游动的线。这似乎引起了她的兴趣,她便去提起衣摆去寻那萤火的轨迹,虫儿仓皇逃离到长草的尖儿,香扇扇得草尖儿轻轻荡,虫儿不知是慌不择路还是受笑靥所引诱,它飞到了陈静淑的肩膀上,翕动着它被灌满染得黄绿的翅儿。如此一来,美人先前的动作便停下来的,她的笑靥也弯下浅淡,她在用玉白的手指去触碰,隔着一点触须的距离,她的眼睛亮了起来,指尖感受到了脉脉生动的微风。
这让她觉得很是趣味,可当她还想再触碰一些的时候,那一点萤火飞走了。她目光寻觅着,看着那团光亮飘向天空,又看它因忌惮明月皎洁而落下,然后混到花坛里的虫群中去了,一团团闪烁争锋的亮,没有一点是特殊的,所以便也不能分辨找不回来。
陈静淑收回目光,默默摇头叹息了声。然后她走动,走到了石凳边坐下,石凳很冷,石桌也很冷。放下绢扇端起盛好的清酒,不知何时落下的花瓣在杯中摇晃,一饮而下后也是冷的。玉臂清辉,她环抱的双臂并不紧,绸缎抓住褶皱,她在凝望月亮。
总有些时候,人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如现在的陈静淑。她看着夜空,试图理清自己的心绪分辨自己的心情。她一向认为,人的情感复杂而笼统,可以分流派,无非就是‘喜怒哀乐’这四个字。可是现在,她心中的沉闷疑郁却是无法归类。
因是早些年读书的缘故,陈静淑其实总有一股求知欲,有些事情她总是想一知到底,比如自己,比如自己的情感与行为。为什么会这样,因何而这样?
她想了很久,越想越迷蒙。
她用手指沾上酒液,在桌面上写了一个字,看了一会,又为这个字加上三笔,随后仍是看了一会,用衣袖将快要干透的水渍全都擦掉。
突然,她起身想去一个地方。但她又想起来,她已经说过不会再去。
然后,她又想到一个地方,一想到就皱着眉头打消掉想法。
但最终,她还是去了一个地方。
冷宫,冷宫。
在没有凄风苦雨和白雪皑皑的时候,乍一看也寻常如一般宫宇。
最近这段时间,这个无人居住的地方受某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的嘱咐已经重新修葺过,所以在这个时候陈静淑推开它的门,猝不及防得觉得有些陌生。
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那条白绫没人敢取下,于是变成了恐吓小宫女们的深宫诡事。
今年兴许是个好年份,连冷宫的树都受到福泽,竟然生出新芽来。
陈静淑看到了树下青苔中的嫩绿芽点,起先是觉得有些欢喜,可却在欢喜之后伸出手,轻而易举的将这份希望掐断,嫩绿的芽掉进茸茸青草垫,也就这么消失不见。
那条白绫总是能吸引她的目光,不过这一次她也只是轻轻看了一眼。
新装好的门也落了薄灰,精致的雕花锁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陈静淑推开门,入眼是角落里静默的坐地更漏。屋子里面的一切,似乎只有这一个更漏是旧的,陈静淑走上前抚摸更漏上的斑驳,有些细细的铜粉沾到了她指腹。她看了看,没有拿出帕子,直接用手将那些粉末撮去了。然后她转身面前曾经居住过的地方,背过手去,微微偏了偏头。
是真的陌生了,人对空间的记忆大多依赖于东瓶西镜,而现在这东瓶西镜一更换,就和记忆来了一个大相径庭。没有一处是相像的,但又似乎每一处都在昏暗中隐晦的暗暗相合。
陈静淑走到内室去,屏风后面垂着纱幔的梨木床,或许是打扫的宫人偷懒在枕背上盖了一层罩布。陈静淑将罩布扯到一边去,从嵌在墙上的书柜里随意取出了一本书。一本很新的石井志怪小说,不知是宫人从哪里找来的,纸质并不是很好,一翻开便有一股树木腐烂的生臭味。这味道让她皱眉,不过她还是坐在床头将这本书看了下去。
就这么看了下去,就着昏暗摇晃的烛光,手指在书面上移动,大片大片跳动的阴影。
虫鸣远远的响在别处,还有近处的‘滴答’有规律的水滴声,书页翻动,她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安宁与静谧。
牡丹园。
月三更,连通勤的水房宫人都在火前打起盹来,更遑论是为主的人。
人都睡着了,睡深了,开始做起梦来。
原以为日有所思的梦因是不可言说的妄想有关,然而真正梦到的,却似乎比因冲动而想出来的更加贴近内心的渴望。
那个梦,一点也不浓烈。
她梦到了一个午后,或许是曾经经历过的某一天,或许是由潜意识完全捏造。天空飘着灿烂云霞,夕阳怀抱着柱体,墙上有大片斑斓斑斓的光。轻风吹过,有一枝缀满繁花的树枝在摇晃,她将这花枝折了下来,摆着轻快的步子走向那一扇窗。
金色的光芒完全眷顾着那里,她在临近前调整呼吸,然后经过那一扇窗,停在了窗前。
恰好,风动树动心动那一瞬间,窗里的人转头看向她。窗格的影子是为美人的点缀,那双眼眸因灿烂光线而透亮,卷翘的睫毛微微倾塌,眸色亮得像是最上好的琥珀,除了虹彩之外没有任何东西有资格被它容纳,美得近乎生出神性般。
“你来了?”美人开口,好像是有什么珠子落进水中,一圈圈的涟漪摇晃晃出气泡。
一时间风就大了,吹得树上的花瓣一片片的斜落,还一股脑的全飘向同一个地方。屋檐下凭空冒出来的银风铃在狂舞,清脆的声音即使响成一堂也都不吵闹。她的衣裳在飘,长发在飘,那都是在替她的心动,在她的灵魂发出声响。
而她呆立着,高举着那一束连叶片都不曾动的花枝,像一个执着的哑巴。
“是送给我的吗?”
花枝被取走,温暖的手指无疑擦过冰冷的皮肤,便掠起了一阵让神魂震荡的痒。她哆嗦了一下,瞳孔都如受了惊吓一样放大后收缩。
她看着,看着美人嗅花枝,鲜红的唇啊,衔下一片粉红的花。
风铃摇晃的声音响得快要破碎,她咽下一口津液,踮起脚尖一探头就吻到了,吻到了柔软的唇,吻到了芳香的花。
她停到了轻轻的笑声,白云游走花苞裂开,枯木逢春,在满地荆棘上一朵朵紧簇的花旋转着开放,铺天盖地蔓延成海,无边无际。
到处都是红色,到处都在春风,到处都在飘荡。
到处都是昏昏沉沉、浑浑噩噩,魂飞九天。
“你问我在做什么?”
“我在看书,你要一起看吗?”
“我很喜欢,你要是喜欢的话,我可以送礼。”
“你进来吧。”
……
‘你进来吧。’
‘你进来吧……’
在耳中轻飘飘回荡的声音,像是话本中兰若寺里,有一位轻飘飘的朝过路书生勾手的女鬼。没有人拒绝她的诱惑,没有人能抵抗想与她亲近的声音。
所以,她想要进去,离开窗前,想要推开‘兰若寺’破旧的木门。
可是,她推不完。
一扇门之后,还有一扇,一扇接着一扇,每一扇就连破损的地方都一模一样。她心中的渴望催促着她不知疲倦的重复着开门的动作,可门好像是永远也开不完。不知什么时候,风也不吹了花儿也不见了,风铃更是不知所踪,她大汗淋漓全身像是浸在水中,双手双腿都变得坚硬没有知觉,呼吸声听不见了,心跳声也感受不到,她的世界空了,空得只有这一扇一扇永远开不完的门。
她不敢绝望,没有空闲绝望,虚无缥缈的声音就是海妖的吟唱缠绕着她的耳朵,缠绕着她脑中每一根神经。
下一扇,下一扇之后就能见到门后面的人,门后面花丛中彩虹下在五彩中会发光的人。
这个念头让她无法停歇,汗水沿着衣摆滴露,在脚下汇成溪流,她没有注意到已经风云变动乌云压顶,天已经黑了。
终于,她推开了那一扇门。
那一瞬间大雨声势浩大的降临人间,地面成了黑色的积水潭不断砸出水花。门消失了,那一个她幻想中等待的人也不存在。
天昏地暗中,一片广袤的雨幕中,只有一抹颜色。
那是一把猩红色仿佛正往下滴血的伞,伞下的人离她好远好远,还在背离着她不停远去。
她呼喊,声音被雨声吞没。她朝着那个声音奔跑追逐,却要躲避前方不断龟裂的地方。
好不容易,只剩下一步之遥,可是在这一步之中,一条裂缝将两人横断。她险些丢进深渊,摔倒了在缝隙前,然后她开到从裂缝中升起荆棘做的前,找不到尽头,这些像是鬼手一样的互相缠绕长满尖刺,就这么硬生生将她的渴求横断。
她扑到了荆棘上,身上无一处不再流血,她将手强行从荆棘中伸出去,皮肉被刮掉露出分明的骨与肉。
那个身影却不曾回头,带着一路低落的红,毫不留恋的远走消失。
“不要走!”
“不要走!!!”
“清儿,清儿?”
“你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
“妾身……妾身刚刚梦到,陛下又将妾身抛弃,所以……一时失了态。”
“是朕让你受苦,朕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
“陛下,外面是下雨了吗?”
“是啊,春天的雨都是这样的,忽然就下来了。”
“原来,是下雨了……”
书中的故事渐入佳境,正是入神的时候,门被轻轻敲开。
“主子,外面下雨了,我来给你送伞。”
陈静淑将书放回远去,又将罩布重新盖上,然后拉起灯笼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杜鄂,拿着两把红伞。
陈静淑接过其中一把,与她笑道:“好了,我们回去吧。”
“嗯。”
“主子,你真的已经决定……”
“嘘。”一根手指放到唇边,“我们都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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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某些不好的原因,前段时间心情跌落谷地,所以没有更新。让大家等了这么久,不好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