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家夜面

　　熟悉的浮沉气息萦绕鼻尖，闭上眼睛忍受完强压带来的痛苦的邹伟这才慢慢地睁开双眼。

　　入目的是床底深处的黑暗。

　　邹伟将床底下的情况环视一番，而且双耳也并没有听到外面有什么异样的声音时，他这才将身体下压，缓缓退出。

　　家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邹伟稍微镇定了下自己激动的情绪，然后立马跑到洗漱间对着镜子看自己的模样。

　　镜子里映出熟悉的面容，邹伟的眼神不着痕迹地暗了暗，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他的发型还是那种摊在头上的乖宝头，在男孩子中算是头发稍长，这看起来一点都不精神，反而给人傻乎乎，没灵气的感觉。
　　而那个一千多块的发型却是嚣张至极，将他长相里的优点全部突显出来，并且还把弱点都掩盖了。

　　邹伟定定看着镜中的自己，他以前一直以为自己只能这样，这就是自己的真实长相，然而在那个世界里的自己却只是弄了弄头发就变得英气逼人，精神勃勃，那帅气的外表给予了他强大的自信。

　　可现在当希望落空，那种不平衡感让邹伟心中的不甘一下子激发出来，他双拳握紧，垂在两侧，目光死死盯住镜子里的自己，越发觉得镜子里的人窝囊无用！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那么穷！为什么我要生在这种家庭里！

　　邹伟心中有一个偏激极端的声音在不断呐喊，字字泣血，恍若如同恶魔在不停地尖啸！

　　这声音仿佛具有无限魔力，让邹伟的心神跟着动摇，镜中的他眼神越加狠厉，竟能隐隐看见凸瞪出来的血丝！

　　啪啦一声！
　　只是刹那间，遍布星星点点污渍的老旧玻璃镜子轰然碎裂，裂纹聚集在镜子中央，并由此地逐渐向外蔓延，形成蜘蛛网状，最终镜子破碎的边缘开始掉落大块的碎块玻璃！
　　那些玻璃砸到地上，迸溅出更加细小的碎块！

　　邹伟低头，看到地上或翻转或正对自己的镜子碎块，看里面映出无数个自己，无数个形态诡谲，面容变形的自己！

　　那冰冷狠厉的眼神把邹伟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仿佛有一盆凉水兜头泼下，邹伟激烈极端的情绪瞬间冷凝消退，他自己也不敢想象自己居然会有如此想法——这难道就是自己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真实思想？

　　这个揣测让邹伟打了个冷战，他一直都明白自己的妈妈为了这个家到底付出了什么，即使不富裕，但她力求让自己衣食无忧，所以自己不应当有这么龌/龊的想法！

　　可否定了这个想法的邹伟却不敢深思了。
　　——连憎恨这个家庭条件的权利都没有。
　　邹伟不可抑制的想到，这么多年自己从呀呀幼童到青壮之年，自己根本没有改变自己的生活状态，追根究底是自己无能，不能错怪别人没有给他想要的一切！

　　可邹伟敢这样想么？
　　不！他不敢！

　　就算心中模模糊糊有这种感觉，邹伟也不敢真的去承认自己的无能！
　　因为他明白一旦承认自己的无能，那自己就也没了生存在这个世界的上的动力和理由！

　　邹伟在心中狠狠地给了自己几个耳刮，转而强迫自己去想怎样去处理自己冲动之下造成的损失。
　　邹伟现在只有一个想法，就是不能让妈妈回来看见这一地的狼藉，她看到这个一定会不停追问！

　　他抓起钱包，快速的下楼到小商品店去买了个差不多的镜子回来，把这崭新的镜子安在了原处。看着被他收拾一新的洗漱间，邹伟心里悄悄松了口气，他明白，就算妈妈看到新换上的镜子，也会问他发生了什么，但到时候他只要稍微含混一点，就能搪塞过去。

　　果然！
　　到了下午，邹妈妈拖着疲惫的身体，带着些在楼下市场买来的一些不太新鲜的蔬菜进了门。

　　邹妈妈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鞋脱掉，坐在椅子上盘腿揉捏疼痛不堪的脚掌。
　　待舒服些之后，邹妈妈就去洗漱间打算洗洗手做饭。

　　但当她走到这个小格子房间里，第一眼就目光敏锐的看向这面崭新的镜子。
　　没办法，家里太穷了，即便儿子也开始工作，但家庭情况一时还无法做出太大的改变，所以邹妈妈一直都保持着长期贫困下的精神状态——一个硬币掰两半的过日子。

　　每一笔支出都要算的清清楚楚。

　　邹妈妈的声音从洗漱间传到正坐在卧室书桌前看书的邹伟耳中：“小伟啊，你怎么又花钱买东西了？”

　　邹妈妈语气里不自觉带出些质问的味道，显得有些咄咄。

　　邹伟的心本来就虚，此时被邹妈妈这样一问，更加胆怯了，但他强自镇定，声线凝结成音：“以前那个老镜子让我不小心用胳膊肘打碎了，我又下楼买了个新的。”

　　这个理由让邹妈妈难以接受，她开启了絮絮叨叨的模式：“你怎么能这么不小心，你到底是怎么用手肘把镜子打碎的？啊？”
　　邹妈妈越想越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除非刻意，穿着厚重衣物的手肘怎么会杵破镜子？

　　邹伟只好拿出想好的说辞：“我上厕所的时候没站稳，退了一步，从阶梯上退下来了，想抬起手抓住什么东西稳住来着，没想到扑了空，手肘就捣在镜子上了。”

　　这理由合情合理，邹妈妈只好不甘不愿的闭上了嘴。
　　末了又不甘心的添了一句：“下次当心点儿啊，可不能这样了，手没受伤吧？”

　　邹伟悄悄打量了下自己手背上的零星划痕，掩饰性地把它缩回袖口里，不高不低的说道：“没受伤，没事的。”

　　-
　　炉上的温着的水在失去炉火的加温后，逐渐降低温度，渐渐变得冰寒。

　　午夜，邹妈妈早就在床/上鼾声大作，邹伟却在床/上辗转反侧。

　　他睁着眼睛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然后抽出了在被子里右手，举到面前，就着微微月光打量自己带有划痕的手背。
　　邹伟的目光盯着这三两道细小的口子，眼神在寒凉如水的月光浸润下也逐渐冰凉起来。

　　在闭紧呼吸，屏息听一墙之隔母亲的动静后，邹伟灵巧地如同一只猴子，他翻身下/床,躬身爬进了被他打扫过的床底。

　　这座别墅也陷入了宁静的夜色当中，沉沉寂寥，冷寂无声。

　　邹伟披上滑溜溜的睡袍，赤脚走在走廊上。

　　有月光洒在他前进的道路上，邹伟的脚骨节分明，在他走动中，骨骼就在皮肤下微微浮动。
　　每一脚，都践踏在月色之上。

　　他来到了花园阳光房里。
　　这里有四季都碧绿的草地，还有幽幽花香沁人心脾。

　　此时的花与草都在银色中，少了白日的娇艳与生机，多了一丝冷艳与遥不可及。

　　——就像他的富贵梦一般，可以见到却不可触及。

　　邹伟伸出右手，举到胸前一臂之远的地方，看看手背。
　　光滑，手心略有薄茧。

　　邹伟觉得怪异极了。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并不是整个身体都从床底下穿越过来，这里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想，真实的幻想。

　　这种错乱感让邹伟无所适从，也更加茫然，他想不通到底哪个是他的真实生活，哪个是他的幻想。

　　是拥有十九年记忆的贫穷生活是他真实世界，还是根本没有回忆的富贵人生是他自己的？

　　邹伟陷入了庄生晓梦迷蝴蝶的死胡同里。

　　他突然伸手死死地掐住了大腿，一阵钻心疼痛袭来，唇齿之间泄露出一些痛苦的隐忍嘶吼。

　　看着大腿处浮出的青紫，邹伟无声惊讶。

　　这个世界也痛，那个世界也痛。

　　可——梦境是没有痛觉的。

　　这……
　　难道说都是真实世界？
　　只是它们并不能互相影响？

　　也只有这种解释了。

　　邹伟默默安慰自己，一夜未睡，一直都胡思乱想的他终于找到搪塞自己的解释，不管这解释合不合理，适不适应，邹伟的精神却已经舒展开来，他开始困倦了。

　　邹伟原路返回，可他不想回到那个一无所有的家里睡觉，他躺在豪华、质地柔软舒适的大床上欣然睡去。
　　临睡前想着，一定要在妈妈醒来之前回去。

　　一大清早，邹伟又被邹妈妈砰砰乓乓的声音吵醒，他不耐烦地裹着被子翻了个身，背对门口，往被子深处拱去。

　　邹妈妈做好饭菜，喊了一遍又一遍，儿子却总是敷衍了事，哼哼唧唧不起床。
　　跟平时的邹伟一点也不一样。

　　邹妈妈忧心的来到儿子床前，拽着被子，让儿子无法躲避，她温声问道：“怎么啦？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邹伟闭着眼睛，瓮声瓮气地说，他只是昨晚因为纠结一些有的没的而耽误了睡觉，现在补眠而已，“我昨天晚上没睡好，冻了肚子，上了好几趟厕所。”

　　邹妈妈又说：“那要不要我给你找止泻药啊？”

　　邹伟根本就没有冻肚子，怎么肯吃药？他胡乱解释，蒙住妈妈：“我冻肚子，都排出来就好了，动不动就吃药，容易增加肠胃负担，让它自己缓解，自己扛过去比较好啦！”

　　邹妈妈只得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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